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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各方反應(2)

電報不比電話慢上多少。電報一發,身在山村的李月娥當天就得知女兒舒梅消息。

知道女兒受傷住院,李月娥一宿沒睡。她不是沒有見識的普通農婦。從小家里遭災,她被賣到羊城里的有錢人家當丫鬟。戰亂主人家東渡,她卷了點細軟跑回家。怕惹上麻煩,爹娘把她嫁到幾百里外,被層層大山包圍的村子。大概是心中有愧,爹娘沒動她攢下的月錢,備下一份還算豐厚的嫁妝。婆婆早逝,丈夫受過教育性情忠厚,她又是個聰明能干的,雖然只生了一個女兒,小兩口的日子還是過得紅紅火火,甜甜蜜蜜。

女兒的婚姻一直是李月娥的心頭大患。按照老式人的思維,結婚是得門當戶對的。當初她一見吳于磐的手,就斷定這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後來陸陸續續得知他是家中獨子,父親是大學教授,就更絲毫沒有要他成為女婿的想法。再說奔者為妾,父母國人皆賤之。擱在舊社會,女兒這種未婚先孕再出走的做法,不但會被人看輕,若是被抓到了,還要被自家宗族給沉堂。即使幸運地嫁了過去,男方的家人能看得起婦德有缺的女兒嗎?她擔心女兒受委屈。女兒的性格內向,什麼都愛強忍于心︰寄來的書信總是千篇一律的報喜不報憂,寄來的相片多是外孫的照片,卻少見她開懷大笑的身影。李月娥真怕她忍出癌來。

說起來,李月娥那時早早看上了和丈夫一樣忠厚老實的義子︰陳衛國。

按現在時髦一點的說法,陳衛國的童年是一出悲劇︰才三歲娘跑了,十歲時爹喝醉酒掉進茅坑淹死了。雖說他爹是個偷雞模狗的浪蕩子,但有爹在,陳衛國好歹能吃飽飯,還能去上學。爹死了,陳衛國被族里過繼給他大伯。他大伯小孩多,大伯娘又是個刻薄的,陳衛國不僅學沒得上,每天五點就得起來打豬草,燒水做飯下地,照顧弟弟妹妹,忙得像個陀螺。村里人講閑話,陳衛國在旁一聲不吭。人家逗他說,他被逼急了,紅著臉擠出一句︰「我吃得多咧!一次能吃三碗!大娘沒少煮過我的飯。」舒梅的父親舒慶春常常在教室玻璃窗外看到這孩子亮晶晶的眸子。一次听課入迷,陳衛國弄丟了牛。他大伯娘用竹條抽他。他被追打著從村口滾到村尾。舒慶春忍不住了。他給了陳衛國大伯家半扇豬,又用另外半扇在村里擺了幾桌酒,要收養陳衛國。農村大多都不富裕,這種境況能被人收養,簡直是天下掉餡餅的好事。可陳衛國不,他提條件。他的唯一條件就是不改姓名。他說︰「我爹他人不好,也沒什麼本事,可他疼人。但凡有好的,都先緊著我,也從來不打我。我是他唯一的種,改了姓,我陳家就絕戶了。明年上墳沒臉見他。」舒慶春被他的孝心所打動,改收為義子。

陳衛國到了舒家,能再讀書上學是肯定的,李月娥又不是個苛刻的性子,舒家當時也寬裕,舒家人吃什麼,他就吃什麼,舒梅有的,他也不會少一份。舒家是真真把他當成兒子看待的。他自己也爭氣,考試每次都是第一,因為身家清白根正苗紅,還被推薦上了縣里的中專。待舒梅出走,舒慶春中風在床,陳衛國硬是扔下還有一年就畢業分配到縣里工作的大好前程,回村務農,成了舒家的頂梁柱。

天剛破曉,陳衛國就從新建的兩層磚樓走出來。遠遠望見義母小院昏黃的燈光,他的大嗓門就響了起來︰「娘,你乍起得這麼早?」

李月娥放下褪了半邊毛的老母雞,匆匆用水洗了把臉,迎上前去︰「衛國,咋樣?村長咋說?」出村的公共汽車一個星期兩趟,昨天沒趕上,憂心忡忡的她實在等不及三日後的車,便把主意打到村部那台拉化肥的拖拉機上。

「那啥,車壞了,在修呢」,看著李月娥瞬間黯淡下去的目光,陳衛國趕緊補充道︰「娘,沒事。不就出去一趟嗎?你一個人上路我也不放心。我開卡車送你去。」

雖說是台二手的,陳衛國的東風卡車可是村里的頭一輛,買來沒到一星期,被陳衛國的老婆春妮當成是眼珠子一樣寶貝著。李月娥有些擔憂地問︰「春妮不會說啥吧?」

「俺娘用回車,她能說啥」,陳衛國麻利地接過盆里的褪毛雞,「娘,看你精神不大好,你還是回屋眯一會。不然等會小妹見了準以為我對你不好。那可冤得沒處說去。這雞是捎給小妹的吧。就交給我了。我一定把它拾掇得干干淨淨。」

「就你貧。」解決了出行的大問題,李月娥暫時放下心中的憂慮,臉上浮出些許安慰的笑容。

為了遷就做銷售的女兒和開出租的女婿,吳家的早飯一向吃得很早。余秀蓮看到自家老頭不僅錯過了必看的早間新聞,連最愛的小米粥也沒喝上幾口,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老頭,你是不是吃錯藥了?昨天才把給兒子罵了一頓。好啦,兒子被你罵跑了,你不吃飯,擺臉子給誰看哪?」

不提兒子還好,一提,吳應德急了,顧不上一邊埋頭扒飯的孫子吳凡,猛地一拍桌子︰「還不是你養的那個好兒子!結婚這麼久了,還跟外面的女人勾勾搭搭。舒梅住院兩天了,他一點也不知道。我叫他上醫院看看,他竟不去,家里也聯系不上。現在醫院又來電話了。你叫我這張老臉往那放?」

听到這樣勁爆的消息,余秀蓮一時愣了神。一旁吃飯的女兒吳語柔大大咧咧地插話︰「那又怎樣?我哥這麼帥,條件又好,是我早離了。」

「你說的這叫人話嗎!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吳應德瞪了一眼女兒,轉頭對孫子擠出一個硬巴巴的笑容,「凡凡,你上二樓看電視去吧。」

吳凡乖乖的听話上樓。他是一個敏感的大孩子,知道自己雖然是吳家長子嫡孫,對外名義卻是被吳家收養的遠房親戚。他從小被養在吳家,父母分到房子前,一直生活在這里。對在吳家地位猶如女佣的媽媽,他的感情很是復雜︰既有對他無微不至的關懷的感動,也有因其身份受人歧視產生的遷怒,更有"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憐憫。「反正這十幾年,不管媽媽再怎麼努力,都得不到家里的尊重,她也很辛苦吧。離婚,未嘗是一件壞事。」他默默地想。

"爺爺",吳凡背著黑貓警長的雙肩書包,   地跑下樓來,"我今晚要回學校了.媽媽在哪個醫院?我想去看她."

余秀蓮的耳朵有點背,只听到乖孫子說要走,急得舉著著鏟子就從廚房跑出來:"凡凡,怎麼那麼快就回學校啦!女乃女乃炖了烏雞湯,喝了再走麼."

正在客廳看報的吳應德放下報紙,微咳一聲:"老婆子,你把烏雞湯裝一些,帶凡凡到地區醫院去看看她媽媽.我去圖書館給小梅請個假,都三天沒上班了."

"這老頭想一出是一出的.這事又不早說,這烏雞湯就煲了那麼多,帶罐到醫院,剩下可是不夠分了.語柔那丫頭搞不好又要鬧騰."余秀蓮心里埋怨,她看了看形狀尚好的雞,計上心來:"要不多裝點肉?反正語柔他們是不吃肉的.我多放些雞翅雞腿黨參什麼的,也好看."

打電話證實了身份,舒梅終于從人多嘴雜的急癥室搬進普通病房.病房是收費最便宜的四人間,舒梅住進來,還空著一張床.隔床的兩位一個是六十左右的老太太,一個是新婚不久的女青年,周圍總是圍滿了人,熱熱鬧鬧的.舒梅這邊,也不時有人探頭探腦.老太太見舒梅一整天孤零零一人又懷著孩子,居然連飯都吃不起,同情之心大起,嚷嚷著沒胃口硬是把飯分了一半給她.女青年也隔三差五地向大家派個隻果,雪梨什麼的.

整整一天過去,舒梅才在醫院見到兩位原身的親屬:婆婆和兒子.

"看來我在這個家的地位比我想得還要糟糕呢!"舒梅挑挑眉,順從地接過婆婆貌似建議實為命令的愛心雞湯.火候十足,滿口余香,舒梅肚里的饞蟲一下被勾了起來,打開保溫筒一看-滿滿的雞肉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湯渣,湯只余淺淺一底.

舒梅的眼角的余光告訴她余秀蓮在旁不住地打量著自己.她掩去眼底的幾許譏諷,挑出一只最小的雞翅細細地啃過,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媽,這湯煲了有兩個鐘了吧,真好喝."

畢竟相處多年,再怎麼不喜歡,也有些情分.看著兒媳滿頭繃帶的樣子,余秀蓮放軟了口氣:"你喜歡的話,我下次再煲給你喝."她把聲音放大到隔壁床都可以听到:"于磐不是不來看你,只是趕巧到香江進貨去了,你要體諒.你也是的,那麼偏僻的地方怎麼能走呢.害得全家都為你擔心."

"媽",舒梅拉住余秀蓮的手,很是溫順:"您說得對.我會吸取教訓的.下次一定不會了.您身上帶錢了嗎?您看,我的錢全被搶了,于磐又不在."

余秀蓮被舒梅支去付醫藥費,床前只剩下了吳凡一個人.這孩子一進醫院就皺起眉頭,緊閉嘴巴.可即使是這副嚴肅的樣子,他依然是個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的少年-眉如墨畫,目若秋波,就像童話里走出來的小王子.

余秀蓮一走,母子兩相顧無言.該說什麼好?問鋼琴的進度還是學校的寄宿生活,舒梅想得太多反而不知該如何開口.她低著頭,像個無措的孩子,寬大的條紋服露出深深的鎖骨和滿是針眼的手.

吳凡的眼里頓時滿布陰霾,他突然一把抱住慘白消瘦的舒梅,把頭輕輕地靠在她的肩上,喃喃道:"媽媽.我都知道了.對不起,媽媽,到現在才來看你."

舒梅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傻孩子,這是意外,誰都不想的",她不由自主地用沒扎針的手撫模吳凡的頭-頭發很軟,這是個心底柔軟的孩子.她微笑道:"你能來,媽媽很高興."或許,在她原定的人生計劃上,還要加上這個漂亮大孩子.

幸福在望,住的又是單人房,宋蕙雅精神滿滿地說了一夜的悄悄話.

與之共訴衷情的吳于磐一覺睡到中午才醒來.他發現自己戴著領帶躺在臥室里,室內暗沉沉的.窗外下著瓢潑大雨,雨點敲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他覺得口干舌燥,渾身粘稠,腦袋暈暈沉沉,不由皺著眉頭地大聲喊:」舒梅!舒梅!我要喝水!」

無人應答.

吳于磐這才想起舒梅住院的事情.他擰開床前的百合台燈,找到床底下的熱水壺,打開一看,空空如也.」算了,我還是先洗澡好了.」吳于磐月兌下了菜干般的襯衣,隨手扔到浴室的洗衣機上,也沒注意到洗衣機指示燈亮著.當他全身抹滿了威爾士,才發現已然沒有煤氣了.雖然已是五月下旬,下雨的時候,天氣依然冒寒.吳于磐抖抖索索地淋了一遍冷水,也顧不得看耳後的泡沫是否有沖干淨,就匆匆裹上浴巾.

洗澡一半沒水讓人惱火,更令吳于磐郁悶的是-他的大衣櫃里竟然沒有一件衣服可以穿.正確一點來說,他所有正式的,適合今晚重要飯局的西裝都出了問題:外套要不沒洗,要不皺巴巴的;長袖襯衣泡在洗衣機里發了臭;領帶有折痕,沒有熨燙.」難道是舒梅假裝生病捉弄我?」吳于磐被這連二接三的狀況弄得情緒煩躁,」呯呯呯」地往牆上擂了好幾拳.疼痛使心情稍稍平靜下來,吳于磐繼續思考:」昨天蕙雅支支吾吾地提起舒梅在公司見過她.她前腳剛進醫院,後腳蕙雅就流產,怎麼時機就那麼巧?」他開始對老婆前段時間的一言一行細細回味,企圖找到其中蛛絲馬跡.但是,直到饑腸轆轆地回想到一個月前借故與妻子分床睡的那場談話,依然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

吳于磐餓得心慌.但是,他是頂注重儀表穿戴的,並不願意踏著拖鞋,一身白背心運動褲的跑到樓下的小面攤解決問題.

冰箱里塞滿了各種新鮮蔬果,卻沒有他所期盼能快速填飽肚子的面包,香腸或方便面.吳于磐此刻倒是痛恨起舒梅平日把自己的話當做聖旨般絲毫不打折扣地執行.在英國的兩年,學校給的津貼並不多,他又是個極講臉面的,別的不說,光是置辦的那幾身行頭就花了三個月的生活費,只能常常吃些即將過期的打折面包和劣質黑咖啡.回國後,他就特別在意食物的新鮮程度:咖啡是現磨的,面包是剛烤的,面條要買當天的,剩菜剩飯是要倒得,喝的開水不要隔夜的.有舒梅在,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覺得麻煩.舒梅不在,吳于磐連口熱水都喝不上。幸而獨立生活的底子還在,吳于磐麻利地用電飯鍋給自己煎出四個略黑的荷包蛋,淋上醬油,便就著冰牛女乃,用小刀叉子一口一口地吃個干干淨淨.

肚子滿足了,吳于磐依然皺眉.他捏著鼻子從洗衣機撈出泡了兩天的銀絲印花白色襯衫,放在水龍頭下沖了五分鐘後擰干,撒了點舒梅的巴黎桂花香水,便抄起紅星牌熨燙斗,隔著一層干布熨燙起來.待他把襯衫晾干配上剪裁考究的黑色背心,帶著維多利亞時期花卉圖案的銀色寬頭皮帶,煙灰色的緊身西褲,白色復古尖頭鞋,如貴族閑庭信步于維多利亞宮廷長廊般,在臥室的鏡子牆前來回踱步時,客廳的鬧鐘已然悄悄爬到晚上六點.

剛做生意那會,吳于磐躊躇滿志,根本瞧不上那些以吹牛陪酒打牌洗澡為主業的皮包公司.現實教會了他這個象牙塔的書生何為中國國情.在中國,生意能做成的關鍵,簡單四字:人情,關系.眼看時間不夠-是去醫院照顧舒梅,還是去參加晚上的飯局.吳于磐左右為難之際,來了一條短訊:「磐哥,今晚七點在鵬城大酒店的飯局不要忘了.我爸很少帶人的.他已出門.你快去打車.」

「反正已經遲了兩天,再遲一天也沒什麼不同」,吳于磐壓下心底的一絲愧疚,心中天平迅速傾斜」既然已經選擇了蕙雅,就不能讓她的父親失望,只能對不起舒梅.再說,要是能結識彭建軍,對公司業務很有好處,不去實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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