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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節北京十

被慈禧留下的榮祿並沒有去辦任何的公務,他也沒有公務可辦了。現在,京師的所有大小衙門都關門落鎖了,沒有任何一個官員再去「上班」了。

躲回東城交道口菊兒胡同宅中的榮祿想起了四十年前英法聯軍打開北京時發生的一個故事。那次慈禧也逃了,逃往了熱河。留下主持局面的是恭親王奕??。鬼子六心血來潮,晚上到六部去視察,發現只有一個小吏秉燭讀書,大為驚訝,一問,此人說今晚輪他值更。奕??說,大家都逃了,你為什麼不走?此人說,拿著朝廷的俸祿,就要盡忠王事。奕??十分感動,牢牢記住了此人,之後便飛黃騰達,連連擢升,很快就進入了最高層﹍﹍

榮祿年紀大了,且身體不好,記憶力嚴重衰退,竟然記不得那位踩對了點的幸運兒的名字了。這段官場傳奇不是故事,而是真實發生的事實。

榮祿用不著效仿那個人。經過幾十年的奮斗,如今他已經站在了官場的最高層。裕祿死後,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的頭餃暫時性地落在了榮祿頭上。這個所謂的疆臣之首的榮譽對于榮祿並沒什麼吸引力。在這個時候,誰戴這頂帽子誰倒霉。很快,這頂帽子又轉到了李鴻章的頭上。處理眼下的糜爛局面,那位自稱是大清朝「裱糊匠」的李鴻章可比他強的多。他現在最盼望的,就是已經北上了的李鴻章早一天來京,他便可以早一天月兌離北京這個「苦海」。

太後和皇帝在神武門及德勝門遇險的消息直到當晚才傳到他的耳中。這可真夠慢的。消息讓榮祿再次大驚失色,仔細問清了太後與皇帝無恙,才放下心來。不過,這個消息也不那麼確實。

這件事的發生,讓榮祿深為擔憂。現實提醒了他,現在的北京城,最安全的不是有兵勇保護的王府大臣家,反而是普通小民了。太後走了,據說那些王公們也走了,不等朝廷的命令都他媽逃了。留在北京的。官位最高的就是自己了吧?那些乘亂作亂的敗兵們會不會打自己的主意?

不行。得躲一躲!絕不能再呆在家里了。榮祿越想越怕,叫過管家,讓他立即收拾一下,隨便找個地方躲一躲。

比起奕劻那類人。榮祿算是清廉的。他更在意的是琢磨人。而不是撈銀子。東西好收拾,也提前準備了,家眷提前做了安置。留下陪他的只有幾個最親信的家人。很快,管家便稟報一切妥當,請老爺上車吧。

榮祿決定躲進三管家的家中避一避風頭再說。

天已經黑了,四處響著槍聲,化妝出了大門的榮祿在幾名親信的保護下剛上騾車,迎面來了一群人,跑步過來的,「這邊就是了,」領頭的人喊道。

坐在車中的榮祿立即緊張起來。

「站住,什麼人?」傳來厲聲的喝問,不是京師口音。

「我們是走親戚﹍﹍」管家顫抖的聲音。

「車子里坐的是誰,下來!」

「別動武,別動武,真的是走親戚。」管家焦急的聲音。

「現在走什麼親戚?」簾子被刺刀挑開,榮祿幾乎被嚇癱了。

「是榮祿大人嗎?我們是來尋大人的。」為首一個操著京腔的大漢輕聲問,轉入對管家說,「先生莫怕,我們不是壞人,是山東來京勤王的部隊,剛進城,找榮祿大人。」

榮祿心中一動,「你是山東來的?」

「是,我叫龍謙,武衛新軍勤王支隊標統。」

「你就是龍謙?我便是榮祿。」

「卑職見過大人。」龍謙二話不說,立即大禮參拜。

「快快請起,」榮祿來了精神,利索地跳下騾車,扶起了龍謙。

龍謙掏出懷里的聖旨及兵部的文書遞上,「大人,恕卑職行動遲緩,趕到北京,城已經破了,費盡力氣模進城來,誰知聖駕已經出城,听說大人仍在京中,這才一路趕了來。」

光線昏暗,榮祿努力看了文書,確認無疑。他將心中的疑慮拋下,盯著眼前的大漢看,但看不清面容,「好,好,真乃忠臣,太後前日還念叨你,若是早來兩日,太後定當召見﹍﹍」榮祿顧不上尊卑了,緊緊抓住龍謙的手,看見龍謙光著腦袋,頭上包著紗布。

「太後聖恩,龍某萬死難報。大人,情況緊急,洋鬼子進城到處抓王公大臣,龍謙就這點兵,萬難護得大人安全,請大人隨我出城追趕聖駕吧。」

「本官奉聖命留守京師善後﹍﹍」

「善什麼後呀!大人,洋鬼子毫無人性,見人就殺,要善後也是以後的事了。來人,請大人上車!」

「不﹍﹍」

「大人,若要治罪,將來卑職領罪便是。還愣著干嘛?快扶大人上車!」

鎮定下來的管家感到這股軍隊沒有惡意,「老爺,這位龍大人說的是,咱們先出城避一避吧。」

「你是管家吧?城東、城南都不好走了,我們朝西,你來帶路,不要走大街,鑽巷子走。」

「好,好,小的姓張,龍大人叫我老張便是,」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張管家現在可抖不起威風了,「小郭子,你帶路,去西直門。」

「張管家客氣。許連長,你跟他在前開路,小林,你來斷後!」龍謙下令。

「是。」許公持和古小林大聲回答。

听著山東話,榮祿最後一點疑惑也打消了,真是山東兵!沒想到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遇見這支名動京師的勤王兵馬,「龍將軍﹍﹍」

「卑職當不得﹍﹍」

「你還不知道,太後已授你副將了。」再次上了騾車的榮祿挑開簾子。「你就這點人嗎?」

「回大人話,卑職還有幾百人在西郊,遇上不知哪里的兵,二話不說就朝我們開槍,無奈,只好先帶了兩個連進城﹍﹍一言難盡,等到了安全地方,卑職再向大人細細稟報。」

一行人馬朝西而去。也不是一路順風,在什剎海附近還與一隊洋兵打了一仗,張管家眼見幾個洋兵倒在彈雨中。山東兵沖散了洋兵。榮祿在保護下沖過封鎖,隱沒在黑暗中。

搶出榮祿,是龍謙臨時的計劃。

德勝門伏擊很順利,蒙山軍幾乎沒有傷亡。但在收攏部隊時遇到散兵。龍謙抓了一個看上去像是當官的。押回去一問,是神機營的一個參將,審問中。這位倒霉的參將說了留守京師的是榮祿,龍謙便動了心思。

直接追上去肯定不行。最後有個引薦。最合適的人莫過榮祿了。吩咐做掉那個參將,龍謙臨時改變計劃。天黑後與寧時俊分手,帶了許公持和古小林連隊模到了東城榮祿的府邸,正遇到榮祿慌張出門。

不需要更多的勸說,榮祿本身的行動就證明了他也不願意留在北京。

天明時分,龍謙一行沖出了外城,回望身後黑乎乎高聳的城牆,榮祿長長舒了口氣。逃是逃出來了,家人也預先作了安置,但就這樣去追老佛爺是不是違旨?會不會讓那個女人不快?得罪她可不得了。

對于那個女人,榮祿有著比其他人更為深刻的認識。

「龍將軍,龍將軍,」榮祿叫回了走在前面的龍謙,「你準備到哪里?」

「大人,卑職留在城外的部隊還有數百人。咱們先找到他們,然後再追趕聖駕。你看就算我的兵再能打,也就是這麼點人,萬一遇到危險情況就不好處置了。斗膽問一句,聖駕是去了熱河嗎?」

「你的兵,現在哪里?」榮祿沒有回答龍謙的後一個問題,反問道,

「卑職要他們在宛平附近等。」

那倒是西進的必經之路,可是,太後不是走這條路。榮祿沉吟道,「也好,那就先找到他們吧。」現在榮祿手里只有幾個隨從,不听龍謙的也不行。現在是真正的兵荒馬亂,先不說洋兵會不會出城向西,便是失去了蹤影的甘軍,榮祿就擔心遇到。

「依你之見,洋兵佔了京師,會怎麼辦?」榮祿盯住站在轎子邊的龍謙,自昨晚到現在,一直沒有好好打量這個人。

「好一條漢子﹍﹍倒是有燕趙男兒的氣概﹍﹍」榮祿在心底贊道。

龍謙笑笑,「大人這是考校卑職嗎?卑職以為,洋人不過是索要銀錢而已,他們不會也沒有力量顛覆朝廷,另立新君。所以,他們會找朝廷談撤兵事宜的。而且,列強間矛盾重重,就看朝廷會不會利用了。不過,現在不是和談的時候﹍﹍我們越急,他們的要價會越高。」

榮祿來了興趣,下了轎子,「為什麼?你來說說看?」四下打量,「你隨我來,咱們到那邊略微歇息。也好讓你的兵歇歇。」

「好吧,那就休息。你們取些水和干糧來。」龍謙回身對古小林說。

榮祿走到一處樹樁坐下,等著龍謙的解答。

「大人知道,雖然聯軍有八國之多,但實際上主要是英、德、日、俄四國為主,美國、法國還有些發言權,如那意大利、奧地利就不值一提了。幾個主要的國家中,俄國和日本是互相敵視的,自三國干涉還遼,日本便深恨俄國。而英法德之間也是矛盾重重,特別是德國與法國,三十年前剛打了一場大戰,仇恨未消,出于地緣政治的考慮,在中西歐,德法雙雄不並立,有德無法,有法無德。他們絕不可能擰成一股繩的。列強圖謀的,不過是在華利益,而且,各自有自己的勢力範圍,將來朝廷可以充分利用其矛盾,拉一派,壓一派,以圖減少損失。所可慮者,就是朝廷的籌碼太少,所以卑職率軍抵達天津郊區,便打定主意殲滅聯軍一部,盡可能地多抓俘虜,以圖將來與其討價還價。賴朝廷洪福,大人指點,總算不辱使命,西沽一戰盡殲西摩爾聯軍,將西摩爾也抓獲了。那西摩爾是英國在役海軍中將。東亞艦隊司令官,算是英軍高級將領了,英國不可能不顧及西摩爾的安危的。所以卑職嚴令所部官兵善待聯軍俘虜,全是為朝廷著想﹍﹍」

榮祿大感興趣,覺得龍謙未雨綢繆,很有見地,「這麼說,你早已料定此戰定會失敗了?」

「是。大人明鑒。當初單對日本尚且不敵,又如何能獨扛多國?這些國家可都是當今一等一的強國啊。」

「那你為何還要來勤王?」

「一些事情,是明知道不可為也要為之的。若是人人避戰。國將不國矣。」

「好一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若是左文襄在世。定當引你為知己。還沒問,龍將軍可有表字?」榮祿轉了話題。

「不敢勞大人動問。卑職表字退思。」

「龍謙,退思?好,好。是令尊所賜嗎?取的好。」

「是。听家慈說。我兒時頑劣不堪。父親很是頭痛。于是為我取了這個表字。或許他老人家希望我做事更穩妥些吧。」

榮祿指指另一處樹樁,「坐下談,老夫得感謝你呀。同時呢。對你也很好奇。可以將家世見告嗎?」

「當然。」龍謙笑笑,席地坐了下來。

「唔,你是生于美國?」

「是。」

「何時歸國的?」

「1898年,哦,就是戊戌年。」

「為何歸國呢?」

「說來話長。我祖籍太原府,祖父是商人,往來于福建販茶。結識了不少西洋人,後來便舉家去了南洋。父親這輩才去了美國。雖然父親生意還算不錯,但飽受白人的歧視,一直有回歸故國的念想。不料天不遂人,家嚴在卑職十歲那年染病身亡,事情就擱下了。家父過世後,生意慢慢不行了,母親靠著家里的一點積蓄,供養我念完了大學,常教導我不要忘記父親的夙願,不要忘記故國。畢業後本來決定回國的,但母親突染重病去世,耽擱了,直到前年才回來。」

「唔,原來如此。令尊令堂身居海外,心念故國,令人敬佩。」榮祿輕聲道。龍謙的這一段經歷榮祿不是很感興趣,他更關心此人回國後的情況,「據袁世凱奏報,你曾落草蒙山,又是何故?」

龍謙知道,遲早要過這一關,之所以找上榮祿,是因為榮祿是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人選了,「真是不堪回首。我回國後四處游歷,從濟南到沂州的路上被蒙山寨所擄,為保性命,無奈只好落草蒙山。直到去年曹錕大人進剿蒙山,我才得以掌控山寨,期間曾與袁大人兵戎相見,還望大人諒解。」說著,龍謙站起身,對榮祿深施一禮。

說的簡單了,榮祿不想過多的追問。而且,袁世凱對敗于蒙山寨也諱莫如深,「哈哈,這一節已經揭開了。你能迷途知返,懂得報效朝廷就是好的。現在你立了戰功,連太後她老人家都嗟嘆良久,授你副將之職,不要再想過去了。在天津你部曾擊敗聯軍,俘虜敵酋,可是真的?兵部派人去了,卻沒有見到俘虜,那些洋兵現在何處?」

「回大人話。龍謙豈敢隱瞞朝廷。西沽前後數仗,俘敵數百,其中一部分交給了馬玉昆大人。英國海軍中將西摩爾及所部四百余俘虜,其中有英、法、德、美、意、奧各國官兵,現在應當就在宛平一帶。大人很快就可以見到了。」

「原來竟是真的!」榮祿興奮地站起來,動作利索的像個年輕人,「那趕快走,千萬不可落入董福祥甘軍手中。」

龍謙假裝不解,「這又是為何?」

榮祿恨聲道,「董福祥怨恨朝廷,竟然發兵攻打王府,戕害莊親王。現在他們已經反出北京了,估計也是走這條路回甘肅。但願你部不要遭遇甘軍才好。」

龍謙心中暗笑,京城之案,讓董福祥頂缸再好不過,「卑職所部都是百戰精兵,保護幾個俘虜,應當不會有岔子。如果大人身體許可,咱們還是趕路吧。」

「趕路,趕路。」榮祿被管家扶著回到轎中,手里還抓著古小林給的一個面餅子,心中開始琢磨心事,第一個想的就是董福祥。連帶著,想到了太後的安危,連聲催促加快速度。

董福祥那廝,一定是反回西北稱王稱霸去了!榮祿心里一陣惡寒,原先與慈禧密商過萬一戰事不利後的撤退,商定了兩個落腳地,一是熱河行宮,這是誰也可以想到的,四十年前,咸豐帝就是因英法聯軍攻佔北京而逃亡熱河,最終死在熱河行宮的。那件事成就了野心勃勃的慈禧,從而開啟了她執掌大政的歷史。但現在不同于四十年前了,熱河行宮已荒廢多年,而且,彼處距京師太近了,不安全。第二個地點便選定了西安。這是榮祿提出的,或許是因為他擔任過西安將軍的緣故吧,西安的地理位置比熱河更佳。

但現在有了董福祥的變故,西安變得不安全了。事起倉促,自董福祥叛亂(榮祿已認定董福祥叛亂了)再去西安,已經不合適了。但沒有與慈禧再研究過此事,慈禧會不會還按照原定的方案去西安呢?

榮祿想,有這個由頭,加上龍謙手里的數百洋人俘虜,慈禧不會怪他擅離北京了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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