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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祁,樊城

北祁,樊城。

正是一年之中最燥熱的時候,這一個多月樊城都沒有見過雨水,處處燥熱,處處燙手,處處憋悶,整個城內像是燒透的磚窯,使人喘不過氣。有人騎馬急速通過城門,道上塵土飛揚,與天上的灰氣連接起來,結成一片惡毒的灰沙陣,燙著行人的臉。

城內街道上異常的清靜,小販們懶得張口吆喝,只有銅鐵鋪里發出讓人更加焦躁的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樹都像病了似的,葉子掛著灰土在枝上打著卷,樹葉一動都懶得動,無精打采的掛著,酒肆門前插上兩張一青一白的酒旗就跟樹上的葉子似的,要掉不掉的掛著,跑腿的伙計躲在陰涼的地方頭一點一點的打著瞌睡。

直到馬蹄聲的響起,身後的人推了他一把,他才猛然醒來,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討好似的對身後的掌櫃笑了笑,打起笑臉沖著迎面而來的馬車吆喝道︰「客官,您是住店還是……打尖?」打尖兩個字消失在他的唇邊,饒是見過了來往的商客,伙計看到剛下車的人還是驚了一把。

率先下車的男人似是沒有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溫和的一笑︰「住店。」

「啊,是是。」伙計回過神來,連忙收回自己的眼光,高聲招呼道︰「您里面請——」轉身縮著脖子吐了吐舌頭,今天要是黃二那個大驚小怪的來接客,說不得剛才就會叫出聲了……幸好。伙計偷偷回頭瞄了一眼,剛從馬車上下來的一男一女正在說話,男人雖然算不得英俊瀟灑,可也是清新俊逸,怎麼就娶了那麼個長相奇特的妻子……

「可要用帽帷?」封景臉上帶著慣有的溫和的笑容,看著裴意說道。跟往常一樣,面前的女子根本沒有搭理他的話,徑直就朝店里走去了。封景輕笑了一聲,也不生氣跟著她往里頭走去。

店內還有幾桌商客打扮的人,看到她的樣子之後露出鄙夷的目光,拿手肘頂了頂旁邊的人,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一般示意旁邊的人也看。

「我以為女子都會在意自己的容貌和別人的眼光,你既然不在乎,就當我剛才的話沒有說。」封景幾步就追上了她,不經意地把不大的堂內掃了一圈,笑著說道。

知道女子在乎容貌,還把她變成這副鬼樣子?現在再假惺惺地來跟她說這些,簡直就是有病。

頂著這張臉一個多月,就算再怎麼嫌棄也都習慣了。裴意進門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甚至都懶得搭理他。自從封景潛入她的院子把她帶出來之後,這就是兩人慣用的相處模式。不管她搭不搭理,封景都是該說什麼就說什麼,一副好脾氣不同她計較的樣子。

可裴意心里清楚,若是被他這副樣子騙了,大概自己的死期也不遠了。

「兩位要用點什麼?」伙計看都沒看裴意一眼,只諂媚笑著問封景,也不知道是不敢看還是不想看。

「百歲羹、貴妃紅、湯洛繡丸、五生盤、逡巡醬、再加一個鴨花湯餅。」封景還沒開口,裴意有些嫌棄地把店里供的茶丟在桌上,開口道,「再上一壺雲霧。」

店內突然安靜了下來,然後爆出一陣大笑。坐在隔壁桌,剛才打量他們兩人的商客開口道︰「我說這位公子,看你也是一表人才,到底在哪里找的這麼個娘子,真是何苦啊!長成這副人的樣子也就罷了,居然還是個傻子。樊城這種地方,能夠填飽肚子就要謝天謝地了,哪里來的那麼多講究,還貴妃紅,雲霧啊……哎喲,真是笑死老子了,口味還挺刁。姑娘你有沒有照過鏡子,都成這副樣子了,若我是你就呆在家里不出門了,還敢出來丟人現眼!」

開口的人雖然作商人打扮,但是細皮女敕肉,不像常年在外奔波的商人,反而像養壞了的公子哥兒。見到那邊只有兩人,男的文弱不堪,女的……就更別提了,而他們這邊不提外面守貨物的僕人,現在這里壯漢就有好幾個,強弱立現,說起話來也就更加肆無忌憚了。

店里的伙計有些尷尬的看著封景解釋道︰「……客官,我們這店小,也沒有那麼多精貴的東西,您看……」明眼人走到酒肆外頭一看就知道,這不過是個極普通,極簡陋的店,專門為在外頭這些來往的商客準備的。剛才那個人說的話不好听,可有句話還是說對了,能夠填飽肚子就謝天謝地,在外頭奔波的人,哪有那麼多講究。如果真講究一些,城內有好幾家有名的酒樓,也犯不著來為難他們。

封景意味深長的看了裴意一眼,溫和地道︰「……內子正在跟我賭氣,才會故意那麼說的。小哥不要見怪,隨便上幾個清淡些的菜就好了。」

伙計輕松地應了兩聲,麻利的走了。

「真是丑人多作怪。」白面商人嗤笑道,「要說精貴,現在有幾個女人比得上南蕭那個礪王妃,可人家也未必像這樣挑剔吧。」

「說起來真是奇怪。」旁邊的大胡子一邊毫不在意地听他說著,灌了一口酒才接著說道,「咱太子爺的婚事拖了這麼多年,這麼末了反而聘了這麼個二嫁的女人回來。那天送聘的時候你可是瞧見了,隊伍蜿蜒千里,這頭進了豐都,後頭還在崇州城內。嘖,便是正兒八經的太子妃也沒有這陣仗吧。」

「我那天瞧了一整個上午,送聘禮的隊伍都沒走完,後來實在是有事兒才走開了,也不知道送到了什麼時候。」尖嘴猴腮的精明男人低聲道,「你們瞧見擺出來的那些東西沒,隨便一件,就那隊伍里的隨便一件,要是到了咱哥們兒手里,都可以好好歇上幾年了。」

「你還真是什麼話都敢說。」大胡子斜睨了他一眼,嗤笑道,「你說話可小心著點,別被人听了去,出事兒了牽連到我。」

「這破地方,就算被人听到了,也沒人管啊。」精明男人渾不在意地笑道,「不過,真是奇怪。咱太子爺論身份地位,要娶個什麼樣的姑娘不行,非的跑那麼遠,挑來挑去,還挑了個嫁過人的。那個礪王也是個奇怪的,居然還給她求封了個公主,最後還是親自把花轎送到城外好幾里的地方才回去的,這瞧著也不像是沒感情的,怎麼就和離了呢。」

「你知道什麼,和離是蕭皇下的旨意,礪王敢不從嗎?熬了那麼多年,好不容易才從一個可有可無的王爺變成太子,在這個檔口,讓礪王做什麼不行,何況……」大胡子男人壓低了聲音,用整個房內的人都能听到的聲音說道,「听說,蕭皇早就給礪王選好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妻子,早就想把那個王妃給休了,還是礪王求的蕭皇,才變成和離。你們難道忘了,以前那個王妃可是為了沖喜才娶的,那些貴族不是最講究姻親、門當戶對,這眼看礪王雖然就要變成太子了,可畢竟是個新上來的,娶個厲害的媳婦才是正理……」

「不過那個王妃也沒差,咱太子可不比那個什麼王爺差,丟了個太子妃,這邊又來了個。嘿,說著我倒是好奇了,這個王妃倒是個什麼樣子。听說還是太子爺強娶了回來的。」

「那個王妃,見過的沒一個不說美的,絕色傾城的大美人,太子爺瞧上也不奇怪。這美人嘛,總是讓人憐惜一些的。要是我踫到那麼個絕色的,不也得捧著哄著。不像有些人啊——」最開始開口的白臉商人瞟了裴意一眼,拖長了聲音說道,「長成這樣,要是在我家,就算不被打死,也要關在屋子里不準出門一步,丟人現眼啊!」

竟然又把話給饒回來了。

封景面不改色的握著手里的杯子,那邊的人見到他這反應,說得更加大聲了︰「……原以為只有這丑女人是個傻的,沒想到竟然是一對傻子……哎喲!你干什麼!」

裴意拿出帕子,慢悠悠地擦了擦手上不小心沾到的茶水,起身往樓上走去︰「不吃了。」

等到她消失在二樓的轉角,樓下被店里劣質茶水潑了一頭一臉的男人才從驚愕中回頭神來,手重重的拍在桌子上,眉毛上掛著的茶葉梗掉在衣服上︰「你這個丑女人是什麼意思!還不讓人說了!」

裴意找到對應的房間,關了門听到那個嘴碎的男人高昂的,罵罵咧咧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低了下去,最後一點聲音都听不到了。

也不知道封景用了這麼方法讓他閉嘴的。

裴意在屋內找到洗臉的盆,看到架子上銅鏡上找出一個模模糊糊的人臉,她抬手踫了踫,觸手肥腫,就跟綠蕪最*吃的城北那家鋪子賣的豬蹄一樣的手感。其實她不模也知道,這個鏡子雖然劣質又模糊,但是大概的輪廓還是能照出來的。像這種幾乎要把鏡子填滿的臉,腫得連五官都不清楚,可不是她原來的樣子。

裴意扯著嘴角笑了笑,看到這種細微的表情在鏡子中的那個人肥腫的臉上根本就做不出來。慢悠悠的洗了手,還沒轉身就听到後面有人說話︰「怎麼,都走了一個多月了,現在才想到要用這種辦法來通風報信。」

裴意慢悠悠的把手指擦干,看也沒看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封景,開口道︰「通風報信?我無故被你擄走,還被弄著這副鬼樣子,生氣不行麼?都一個多月了,跑了這麼遠,我才想著通風報信,傻不傻。」

封景沉默了一會兒,溫和地說道︰「我知道這一個月委屈你了,實在是那些人追得太緊,好幾次都差點被他們發現了。過幾日到了涼都,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說得好似自己願意跟他逃跑一般,她巴不得被人發現。裴意不動聲色的翻了個白眼,懶得再跟他計較這些事情,開口問道︰「都快到涼都了,你到底要找什麼東西,總該讓我知道我才能幫你去找吧。」

「我以為你要到了涼都才會問呢。」封景溫和的笑道,絲毫不介意她不客氣的語氣,「你讓那兩個小丫頭幫你找書,就是猜到我的身份了。既然如此,你應該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麼。」

裴意心微微一沉,即使她一直懷疑封景本就是韓地的人,但她希望自己的猜測是錯的。可現在事實擺在面前,她便是不想相信也不行。蕭天雅說曾經在魏貴妃的宮殿中見到過封景,十幾年的時間在他身上仿佛轉眼之間,他竟是絲毫都沒有變化。加上之前看到封景求蕭明珠時候的那個手法,大概就猜到了,封景極有可能是用了一種韓地特有的陰毒的辦法才能做到這些。

封景可以無視時間的打磨,一直保持這種二十來歲的狀態,大概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可這種功夫的功法和丹藥煉制的方法不僅沒有得到推崇,反而被師傅毀得一干二淨,甚至有些神經質的把稍微沾邊的書都銷毀了。所以即使沒有仔細看那些書,裴意大概也明白,這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

其實稍微想想就能明白,這種有違自然法則的東西不可能輕松獲得,必然是要付出更大的代價的。而這個代價……裴意略掃了一眼封景蒼白的臉色,別開了眼楮,即使陰私惡毒,但這種方法擺到眾人面前,大概還是有很多人會耐不住誘惑選擇嘗試吧……畢竟,要付出的也不是自己的命……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裴意定了定心神,坦然的說道,「你既然听到了我說的那些話,就應該知道我對你的那些事情並不了解。師傅在十幾年前就把那些書全部都燒了,我也是無意中才在書房中找到一本有記載內容的,我對那些東西沒興趣,大抵翻了一下也就丟開了,所以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你既然要通過我的手去找,不如就直接說了,我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封景緊緊盯著裴意的臉,想從她的臉上看出她說的到底是真是假,可那張臉腫的太厲害,加上她說話一向都是那種面無表情的樣子,封景瞧了半天就放棄了︰「也是一本書。」

「什麼書。」

「確切的說是一張方子。」封景有些嘲諷地笑道,「你師傅就是那麼自私,不喜歡的東西就毀的一干二淨,也不許別人喜歡,他喜歡的東西也不許別人踫,哪怕一下都不行……這方子他不想要,便把東西都毀得干干淨淨,連我瞧上一眼都要費盡周折……」

「既然都毀了,現在你讓我去哪里找那張方子。」

「你不想知道你師傅去哪里了嗎?」封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開口問道,他似乎是陷入了回憶之中,臉上時而溫和,時而又暴戾,「三年前,我見過他。其實,你應該叫我一聲師叔才是。」

裴意放在桌子下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緊了,「他人呢?他的指環為什麼會在你手上。」她說得很快,以至于連自己都沒有發現話說得有些顫抖。

「他的指環?」封景嘲諷的笑了,笑聲越來越大,過了好一會兒才平息下來,「那是我的!本來就應該是我的!都是我的!是他搶了我的!如果我還在韓地,哪里輪的到他來坐那個位置。」

「我問你,他人呢?」

「他啊。」封景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又恢復了溫文爾雅的模樣,仿佛剛才那一幕只是錯覺,他笑了笑,開口道,「自然是死了啊。我都不計較以前的事情了,特意去找他,誰曉得他竟然想殺我。我問了半天,他也不肯說出那張方子的下落,我一氣之下就把他殺了。反正留著也沒用了。」

封景輕飄飄的扣住裴意揮過來的手,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一邊說話,一邊笑著在她額前輕輕一彈,「我喜歡聰明人,這次我就原諒你。」

在黑暗到來之前,隱約有聲音飄入耳中。

「你放心,我沒有讓他暴尸荒野。你替我找到方子,說不定我能記起來到底把他埋在了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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