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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初嫁篇 【173】、真相(一)

【173】、真相(一)

仿佛是一道咒語。鬧兒的話忽然在她心頭響起,猶如一盆冰涼的水,方靜好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頓時寒到了心里。她一直想找他問清楚一切,她是急迫的,卻也是無措的,所以這些天,她借著身子不好,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一顆心從來沒有平靜過。

她倉皇間抬起頭,韓澈唇邊依然帶著笑,似是靜止了一般。

她道︰「你的手受傷了。」

他淡淡一笑︰「無妨,小傷而已。」

記得在祠堂受過家法那天,她帶著金瘡藥去找他,他也曾這麼說。她的心里涌過無數種感覺,最後只是道︰「我幫你上點藥吧。」

她將湯團交給姚小巧之後,幫韓澈上藥。他的手總是微涼的,她握過很多次,現在想起來,她在警署司昏迷不醒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她的心微微顫抖,連著手也抖起來。

他望著她,只是笑笑︰「不要緊,已經不痛了。」

淡綠色的藥膏在他手背緩緩涂抹開來,分明是碧波一般的綠,在她眼里卻成了一片慘綠。她仿佛漫不經心地開口︰「我記得,你的後背也有許多傷。」

有一次,她不經意間看到他後背密密麻麻的疤痕,曾嚇了一跳,他卻雲淡風輕地說,是小時候跟著一位師傅行走賣藝時留下來的。

現在想來,她居然沒有問過他兒時的事,甚至一點也不了解,在來容家之前,他是做什麼的,生活在哪里,她總覺得,做朋友,是不必在乎過去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的平淡,有的驚心動魄,她自己也有。甚至她的過去比任何人都匪夷所思,所以,她不願探究別人的過去,只願真心地相信他。就如他相信她,從不過問一般。

然而現在,她心頭的疑惑卻如發酵粉一般膨脹。

他的指尖微微蜷縮起來,笑笑︰「是。」

她放下藥瓶,輕輕地道︰「你說是你小時候留下來的,是渾身都有嗎?前面,前面是不是也有?」

他凝睇她,半響無聲,她心底越來越惶恐,然後,听到他說︰「有,你想看看麼?」

未等她回答,他已輕輕解開衣衫。

除了容少白,她從來沒有看過一個男人寬衣解帶,然而此刻,她卻一眨不眨,生怕看到什麼,卻又怕錯過什麼。

他的動作很優雅,任何一個人,月兌衣服時總不會太優雅,他卻是例外。仿佛無論做什麼事,他總是篤定從容、優雅高貴的。

雪白的衫子從身上滑落,他一動不動地站著,陽光透過窗欞灑進來,他的肌膚瑩白盛雪,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他後背上的傷痕,蜿蜿蜒蜒,觸目驚心。然後,他轉過身來,如一幅畫。

傷疤,渾身都是傷疤。

他的腰肢很細、肌肉如雕刻的一般,那滿身的傷疤非但沒有給他一種恐怖的感覺,反而平添了幾分別樣的魅惑。無論在何時,見到他的模樣,她都會心跳漏跳一拍,可現在,她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似乎凍結了。

這些傷疤本來已經夠古怪,然而,她的眼神卻落在他胸口上,再也移不開目光。

他的胸口,有一只蝴蝶。

具體來說,不是真的蝴蝶,而是一枚蝴蝶狀的胎記。

「靜好,幫女乃女乃找一個人,他娘是青樓女子,他的胸口有一枚蝴蝶狀的胎記。」

「他是少白他爹的孩子,是我們容家的骨血。」

那只蝴蝶仿佛振翅欲飛,閃爍著妖艷的紅。

時間仿佛靜止了,她內心深處一點惶恐的念頭。原來總是抓不住,如今,這恐懼卻像是更重而清晰,她混亂的思緒漸漸清理,那種害怕變作一種冰冷,深入肺腑的冰冷,容家的巨變,源于一紙收據,不,也許是一棵老樹,早在很久之前就被一點點的啃食、腐蝕,直到那一紙收據才全然分離崩潰。那收據,是匯豐錢莊的銀票,她親手安的紅泥印章,鮮紅的印泥,「方靜好」三個字,直到現在還是觸目驚心。

齊叔說,太太與四少爺如今都不在,韓少說,讓四少女乃女乃做決定。

她問︰「韓少爺可看過?」

齊叔說︰「看過。」

她便不再多問,按了印章。她本是小心翼翼的,但那一刻,容家的混亂讓她心也亂了。在偌大一個容府里,她唯一可以不設防的,便是韓澈。她沒有一絲猶豫,甚至覺得那個時候,有韓澈在,是莫大的幸運。

她的心隱隱做疼,無邊的靜謐讓她發狂,忽然打了個寒噤,終是抬起頭來,盯著他,一字一字道︰「這是胎記。」

他的聲音淡的不著邊際。在空曠中卻又泛著空虛的飄忽︰「是,從娘胎里出來,我便帶著這枚胎記。我母親說,那是因為她在懷著我的時候,屋子不小心失了火,她在逃月兌時撞到了桌角,也許便是那個時候留下來的。」

他看住她,目光逐漸深邃︰「撞在我母親的身上,刻在我的骨血里,是一枚印記,再也擦不去。」

她听見自己的聲音居然很冷靜︰「是不小心麼?那場火,是不小心麼?」

他的神情仿佛是意外,又仿佛是早已預知的漠然,眉宇間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神情︰「你總會知道的,不是麼?」

「如果我現在問呢?」她固執地盯住他,眼中如兩團火,透著絕望的紅色。

他忽然笑笑,笑容帶著一層淡色的蒼白︰「你已經知道,又何必再問?」

「我要你親口說出來,韓澈,我要你親口告訴我。」她說。

他手指不覺蜷縮起來,笑一聲︰「我本該把鬧兒處理掉的……」他的目光望過來,深的看不清,「可是,你喜歡,我不能。」

「鬧兒忽然突然失聲,也是因為你?」她猛地抬起頭來,聲音是嘶啞的。

他的聲音飄飄忽忽的,「我將臘肉放在辣椒籽堆里,看著它飛過來將臘肉吃掉,又吃進了不少辣椒籽。可那天,我听到它又叫了,便知道會有這一天。那位獸醫說,也許是初雪無意中治好了它喉頭的灼傷。」

「連一只鳥,你都不放過麼?」她渾身顫抖。

「若不是它,你又怎會知道?」他唇角泛起一抹苦澀。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她道,「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她本想用卑鄙來形容,但卻終是說不出口。

一瞬間,他的眼角猶如打碎的寶石。

她望著他,他的眉目依然如畫,那雙眼楮微微闔著,曾經,她那麼篤定,只要這雙眼楮一睜開,便是溫柔如水、靜美和煦,然而現在,這雙眼楮下,到底擁有著多少的城府、多少的算計?

她看不清,忽然發現她根本就不了解這個人,忽然記起不久前的夢境,容少白問他︰「你認得這個人嗎?韓澈?他真的是韓澈嗎?」。

仿佛是一場預示,這個人是誰?她以為很了解,這一刻才發現,原來竟是陌生的。

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從一開始,你便是有預謀的對嗎?」。

他笑笑,笑容如菊︰「你知道我的身上為什麼有那麼多傷嗎?」。

她茫然地注視他︰「你說,是小時候跟著師傅流浪時留下的。」

他的笑停頓了一下,指尖輕輕撩過皮膚︰「這里,這里,這里,有數不清的槍傷,有一道在肋骨下面,離心髒只有一個手指的距離,差點要了我的命,每到梅雨季節,還是疼的要命。這里這里這里,是鞭痕,是由一根兩個手指粗的皮鞭留下的……」

她隨著他的手指,目光慢慢掠過他身上每一寸肌膚,他唇邊含笑,那些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是如此雲淡風輕,她卻涼到了心底。

他到底遭受過怎樣的痛楚?才能如此淡然地述說每一道傷口?

「這些鞭痕,都是我娘留下的。」他的睫毛在眼窩處投下一片陰影。

「怎麼會?」縱然她已太吃驚,也比不過此刻的吃驚,這些傷痕都是他娘留下的?他對她娘的感情她隱約知道,他說,中秋那日,不能陪她,是為了回去陪著他娘的牌位。

她一直以為,他娘該是個慈眉善目、溫柔多情的女子,所以才值得他如此深愛。然而,居然不是的。

有哪一位母親舍得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留下這樣殘酷的疤痕?疤痕已經夠刺目,當時的痛呢?

「怎麼會……」她說不出話來。

韓澈笑笑︰「從我五歲那年開始,我就跟著師傅學武,一年之後,我以為我已經學的差不多了,沒想到有一天,師傅將我叫去,說要考試。第一天,他將我丟在一片了無人煙的沼澤地里,他告訴我,用盡一切辦法爬出來,否則,便只有死在這里,我不記得當時是怎麼出來的了,只記得回來之後整整昏迷了三天,當我醒來之後,師傅並沒有夸獎我,而是開始了之後的考試,他對我說,這是最基礎的,訓練的是野外生存的能力,第二天,是對射,蒙著眼只憑聲音射擊,如果不能一擊而中,便會被對方的子彈穿透,這一次,訓練的是槍法與心理應變;第三天,我被帶進了一只關了老虎的籠子里,身上沒有任何武器……我身上剩余的那些傷,便是與老虎糾纏的過程中留下來的。」

「最後……」她仿佛陷入了他的故事。

「最後,我喝了它的血,吃了它的肉,用它的皮,給我娘做了一件斗篷。」

方靜好渾身冰涼,連呼吸都是寒氣。

「而我在山上做的最多的,便是與師傅、師兄弟們對打,每一次都是生死搏斗,師傅說,這是最關鍵的,一個人要沒有弱點,便只有無情,對任何人都不能心存憐憫,對別人憐憫,就是對自己殘忍。可這也不是最難受的,最難受的是,每個夜里,我娘都會用鞭子一遍又一遍地抽在我身上,然後一遍一遍地告訴我︰‘你永遠要記得,是誰把我們害的如此,是容家!容家!你永遠都不能忘記!」

「那時我才七歲,一個七歲的孩子,皮鞭抽在身上會是什麼感覺?那種刻骨銘心的痛我永遠也記得,可是,我從未怪過我娘,因為,所有的痛都比不過她心里的痛,那種付出了所有,才發現那個人根本沒有愛過自己,有了孩子,被人無情的拋棄,一場大火,她活了下來,卻面目全非,身上沒有一寸完好的皮膚,夏天無法出汗,冬天渾身疼痛。她拼著一口氣護住了自己的肚子,那個孩子居然沒有死,就是我。我、從一開始就是懷著仇恨出生的,容家,一切都是因為容家!」

溫潤如玉的神情變得冷冽如冰,她從未看見過他這樣的神情,退後一步,猛地跌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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