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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初嫁篇 【038】、西湖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蔭濃煙柳藏鶯語,香散風花逐馬蹄。裊裊青煙,四周是一片青山,齊雨駕著馬車,方靜好坐在車頭,從今天一大早出發到現在,不遠處便是江南最美之處——杭州。

杭州,杭州……這是多久之別?恍如隔世,不,是真的隔世了。

前世的一切浮上心頭,她的心飛快的跳起來,當那片夢中的景色緩緩靠近,鼻尖漫上一絲酸澀。

她是杭州人。不過,這已是前世的事。是的,如果是另外一個地方,她也許會婉拒柳氏的意思,畢竟平琬瑞的事還未做好,可是「杭州」兩個字在她心里泛起了漣漪,她望著眼前的景色,默默念著,杭州,我回來了。

「已經到了杭州境內了。」一匹赤紅色的馬從不遠處折返回來,馬上的韓澈輕輕一笑道。

他坐在馬上,紅馬白衣,映著青山綠水,那雙漆黑的眼楮如春水中的一顆曜石,那麼明亮,溫柔。

一直以來,方靜好以為韓澈是適合坐在馬車中的,那樣溫潤如玉,怎經得起烈馬的顛簸?可沒想到,他騎在馬上也是一樣的妥帖,微風中,頭發微微散開,反而平添了幾分英氣。

身後的門簾拉開了,容紫嫣露出一個腦袋,臉上帶著興奮的神采︰「真的嗎?杭州快到了!」她鑽出來一把拉住方靜好︰「四嫂,杭州真的要到了!」

方靜好透過微微撩起的門簾,看到車廂里的容少白懶洋洋的眯著眼楮半寐,而葛熙冉坐在另一邊,細細的腕子拖著腮,不知在想什麼。

她一直以為葛熙冉也許今天不會來了,因為她連昨夜的晚飯也沒有出現,可沒想到今兒一大早,她便在門外了,臉上依然帶著明朗的笑意,只是那雙眼楮有些紅,微微顯出些倦容,似是沒有睡好。

方靜好的眼神從簾子那邊移回來,輕握住容紫嫣的手︰「是啊,杭州快到了。」

杭州快到了,這是她夢中的故鄉,是生她養她二十八年的地方。

馬上,齊雨听到她們說話,回頭一笑,帶著幾分羞澀,方靜好感到容紫嫣的手輕輕一動,扭頭,容紫嫣臉上飛起兩抹紅暈,低下了頭,飛快的轉身鑽進了車子里。

方靜好深吸一口濕潤的空氣,心想,真好,三月的江南,羞澀的少女,如一副繾綣的山水畫。

一個時辰後,馬車駛進了杭州的鬧市。錦繡織杭州的二分店,便在一條喧鬧的街市里,規模不算太大,但已基本收拾干淨,那些忙碌著的伙計過來見了禮,又張羅著打掃起來。齊雨和幾個下人從馬車上搬下從柳眉鎮運來的貨,還有一些行禮家什,一匹匹的布擺上貨架,一家布莊的輪廓便出來了。

這時,從內堂匆忙出來一個中年男人,年歲和齊叔不相上下,見到她們,微微福了個身,畢恭畢敬的道︰「韓掌櫃前幾日來信說今日到,我還以為是夜里,沒想到午後就到了,幸好後面的廂房已經收拾干淨了,幾位一路風塵,先去小歇吧。」

「有勞張掌櫃。」韓澈微微一笑。

方靜好見這位張掌櫃態度中規中矩,臉上帶著萬事好商量的笑容,只是臉上的「鷹鉤鼻」讓他看起來有幾分不和諧。經人介紹她才知道,張掌櫃是錦繡織杭州分店的掌櫃,來錦繡織做事不久,是上一任的葉掌櫃推薦來的,所以方靜好未曾見過。上一任的葉掌櫃在容家太老爺這一代開始便是容家的老掌櫃,因為年紀大了,幾年前告老還鄉,臨走前薦了自己的徒弟張德全,也就是這位張掌櫃來接他的位子。

方靜好他們跟著張德全去了後面的院子,里面有幾間廂房,地方不大,卻很干淨雅致,韓澈一間、容紫嫣與葛熙冉一間,她和容少白一間。齊雨和其他的伙計住一起。

這樣,他們也算安頓了下來,分店的開張是在三天之後,該準備的也差不多了,剩下的兩天時間,除了一些瑣碎的小事,便是空閑的。

各人回了自己的屋子,方靜好洗了一把臉,洗去路上的塵土,又換了身干淨的衣裳,藍綠相間的衫子,簡單的琵琶襟,像極了天空與湖水,她覺得一天的舟車勞頓也似去了不少。轉過身,見容少白無精打采的靠在床邊,暗笑一聲,真是位大少爺,車子里已歇息了那麼長時間,現在仍是打不起精神來。

她不理他,關上門,走到院子里,正看到容紫嫣和葛熙冉從屋子里出來。

葛熙冉先看到她,怔了怔,一笑︰「四少女乃女乃,我和紫嫣想出去走走,一起吧?」她換了身簡單的白衣,黑色的百褶裙,外套一件天藍繡花的坎肩,烏黑的短發攏在耳後,看上去干淨清爽。

「是啊,四嫂。」容紫嫣拉住她,在旁道。「我們想去看看西湖!那書上寫的猶如仙境一般,我還沒去過呢!四嫂先去外頭等我們吧,我們一會兒就出來。」

「好。」方靜好想了想,點點頭。

她穿過院子,老遠便看到馬車邊站著一個一襲白衣的男人,听到腳步聲,他轉過身,怔了一下︰「四少女乃女乃。」

「韓少爺要出去嗎?」方靜好也愣了一下。

韓澈笑的有一絲無奈︰「紫嫣嚷著沒去過西湖,要去看看。」

「我也是被五妹叫來的。」方靜好道。

兩人相視一笑,韓澈看著方靜好道︰「四少女乃女乃也沒看過西湖吧?」

方靜好愣了一下,唇邊浮起一抹輕笑︰「在夢里去過。」

「西湖的景色本是夢里才該有的。」韓澈也笑了起來。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個聲音︰「拉我出來做什麼,都去過好幾回了……」

听到這個聲音,方靜好轉過身,便看見容紫嫣、葛熙冉從樹下走過來,身後是睡眼朦朧的容少白。

「你就當陪陪我們。」葛熙冉朝他皺了皺鼻子。

「是啊是啊,四哥,我第一次來你就當陪陪我。」容紫嫣笑道。

三個人遠遠的走過來,笑意融融,方靜好從未在葛熙冉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她總是大方得體的,可是現在,臉頰不知道是不是曬了太久的陽光,微微潮紅,一垂首、一低頭,美不勝收。

直到看到了她,葛熙冉才適度的微笑,一行人上了車,容少白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挑了挑眉,一笑︰「原來你也喜歡湊熱鬧。」便懶懶的上了車。

方靜好吸口氣站著,直到韓澈略帶微笑的眼神看向她,她才上了車。齊雨駕著車,便這麼出發了。

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煙。

自古以來,從春到冬,西湖總有說不完的詩句,文人墨客也為之沉醉。然而所有的詩句都無法描繪方靜好此刻的心情。

綠色的山頭一座挨著一座,滿眼盡是煙水索繞的蒼翠,水氣模糊了天與山的界限,如同方靜好此時的心情,濕濕的,迷蒙一片。

她靜靜的走著,也許腳下的青石板路正是和許懷安依偎著走過的;也許那一只長長的石凳,正是她們曾經躺在上面睡著了的那只……杭州的戀人們,又有誰約會沒有來過西湖呢?

她沉思著,不一會,便落在了後面,朝前望去,容紫嫣、葛熙冉和容少白並排走著,風中不時傳來細碎的嬉笑聲,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是多余的。

縱然是同一個地方,相隔的又何止是一百年?時光輪回里,人是微不足道的。

逛了一會,湖邊停泊著幾尾小船,容紫嫣跑過去,又跑回來喊道︰「我們坐船吧!坐船游西湖!」

小小的船,只可容納兩個人。

容紫嫣羞澀的一笑,飛快的看了齊雨一眼︰「你會劃槳麼?」

「會一點。」齊雨微微一怔,臉也紅了。

「那你載我吧。」容紫嫣小聲說道,飛快的跑了過去,又回過身道,「我們比賽吧,看誰的船最先到對岸。」

齊雨愣了半響,才跟了上去。

剩下方靜好和韓澈、容少白、葛熙冉怔怔的站著。容少白瞟了瞟方靜好和韓澈,忽然一把拉過葛熙冉道︰「我們走。」

葛熙冉腳下頓了頓,不知是不是沒有反應過來,被容少白拉著走了,到了遠處才回頭看了方靜好一眼。

方靜好看著那尾小船,在她印象里都是西湖的大游船,沒有見過這麼小的,她正出神,一雙手伸過來,抬頭,是韓澈滿眼的輕笑︰「小心。」

她遲疑了一下,搭上他的手,跨入船中。

船兒在碧波中央小心翼翼的前行,方靜好坐在船頭看著那一襲白衣的人兒動作篤定的劃槳。他是會劃船的,他們初見時,也是在湖邊。仿佛隔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是昨日的事而已。本是積雪未融的季節,現在已是草長鶯飛、桃紅柳綠了。

她想起來,原來她嫁入容家已有一個多月了。

他劃的很慢,可飛濺起來的湖水還是落入了小船中,方靜好拿起角落里的一只葫蘆去舀水,韓澈的聲音傳過來︰「人說江南水鄉,杭州與蘇州是最美的。」

方靜好望著滿湖的春色,心情也柔和下來,她想告訴他,還有句話叫做︰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是想了想還是沒說,韓澈不會懂天堂是什麼。這是她的故鄉,听人這麼說,她心底涌起一股驕傲。

容少青那日曾說,四弟妹沒去過西湖吧?你是沒見過西湖的水,真叫好看。

西湖的水,她怎會忘記?六月的西湖荷花滿池,深秋的西湖纏綿繾綣,冬日的西湖白雪皚皚,別有一番風情,每一個季節她都記得。而現在,是春天。

是整個江南最美的時候。

她伸手撥動湖水,低低笑道︰「就算現在跌下去也是暖的。」

「記得第一次見你,也是在湖里。」韓澈轉過身,看住她。

方靜好猛地抬起頭,只見韓澈的目光里閃動著什麼,她局促的一笑︰「但願今天你不會讓我跌到湖里去。」

「你放心,再也不會了。」他說。

再也不會什麼?方靜好明明听懂了這句話,卻又覺得沒有听懂,她就這麼望著湖面,心也開始和湖水一般起了漣漪。

她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讓我來吧,我還沒劃過船呢。」

「好。」這一次,韓澈想也不想便答,伸手把船槳遞給她。

仿佛是一個輪回,讓她想起了初見時,她也是想要他把槳給她,可他卻拒絕了。

她輕輕劃動湖水,小船慢慢前行,韓澈站在她身後,輕輕幫她托著。畢竟是第一次劃船,她掀起了不少浪花,兩個人狼狽的躲開,眼光相視間,看到彼此臉上的水漬,沉默片刻,笑出聲來。

「你是想報復我吧?」韓澈道。

不知是不是江南的春色實在太美,方靜好看到韓澈眉宇間帶著一絲促狹,不覺輕松起來,眯著眼笑道︰「被你看出來了,你跳下去吧,就當我們扯平了。」

「你會救我麼?」韓澈笑。

方靜好想了想︰「嗯——看心情吧。」

韓澈轉過身,看著水天之間,輕輕一笑︰「楊柳滿長堤,花明路不迷。畫船人未起,側枕听鶯啼。若能溺死在這西湖里,怕是最好的死法了。」

一瞬間,方靜好凝注了。她還記得有一年春天,她和許懷安游西湖,問了他一個最俗氣的問題︰「如果我和你媽媽一起掉進了西湖里,你會先救誰?」

「先把我媽媽救上來,再去救你。」他說。

「如果我已經死了呢?」她不滿的問。

「那我就抱著你沉下去。」他輕輕抱住她,「說不定第二天我們便會當選為最浪漫的死法。」

她咯咯咯的笑了。

「韓少爺……」她喚他。

「四少女乃女乃忘了可以叫我韓澈。」他輕笑。

方靜好月兌口道︰「你不是也喊我四少女乃女乃的嗎?」

一轉身,呼吸近在咫尺,韓澈目光輕閃,笑容如天邊的白雲般寧靜︰「那麼以後在沒人的地方,就都叫名字好麼?」

方靜好臉頰忽然燙燙的,沉默半響輕輕吐出一個字︰「好。」他已經第幾次讓她直呼自己的名字了?如果再推月兌,就顯得不近人情了。她告訴自己,只是一個名字而已,她是個現代人,何必拘泥于一個稱呼?

韓澈笑一笑︰「我來吧,靜好——」他拿過她手里的槳,似是故意把「靜好」兩個字拖的長長的,眼楮里竟露出一絲玩味。

今日的他和平日里又有些不同的,第一次見面,他坐在船上,眉宇間有一絲隱約的寂寞,後來的幾次相處,他的唇邊總是帶著雲淡風輕,溫柔至極的笑容,今天他卻又有幾分頑皮。

方靜好坐回船頭,重新拿起葫蘆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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