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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3-04-20

晨色蒙蒙,秋風蕭蕭。

東方那遙遠的地平線下,隱隱透出些許淡淡的紅色光暈,只是因為有厚厚的雲層的存在,那紅光一時刺不透陰霾,所以天空顯得有些陰暗。

這晦暗難明的天氣,也正如站在大都城腳下的托克托的心情一般。

數日之前,他還是黃金帝國的宰相人選,數日之前,他還是皇帝陛下跟前的紅人,當時的他意氣風發,胸中膨脹著指點江山的**和龐大的宏圖偉業,但一夕之間,那**便消失的無影無形,那宏圖偉業也如黃粱一夢般消散……

他神情落寞的望著巍峨高聳的大都城牆,心中五味雜陳,不由得低下頭來,那寬闊的護城河又映入眼簾,望著那幽深死寂的河水,難以遏制的失落襲上心頭……

背後傳來德木圖的聲音︰「大公子,走吧。」這老管家的聲音一樣的悲涼。回想早些時候,他還與大公子貌合神離,暗中幫助馬札兒台老爺對付大公子,可是那些苦心計劃的陰謀詭計終究成了一場空,他非但沒有從其中得到任何好處,還變相幫助了那莫降,讓他逃出了相府,也害的老爺被放逐西寧州,現在的他,是個罪人啊。

托克托緩緩轉過身來,只看到父親的車駕——那是一輛曾經的他看都不會看一眼的破舊馬車,甚至連相府的管事們都不屑于乘坐,如今卻是身受重傷的父親的唯一乘具;車駕一旁,是寥寥可數的幾名奴僕。恐怕,連車內的父親都想不到,陪他到西寧州戍邊的,竟會是這幾個平日里他最厭惡的漢人奴隸吧!

並非是這些漢人奴隸忠心托克托,而是因為府中下人,幾乎全都留給了他的胞弟——也先。而這幾名連也先都不屑于要的漢人奴隸,如果有家可歸,又怎會陪著他們到邊疆受苦?

然而諷刺的卻是,老父今日戍邊啟程,身為親子的也先竟然沒有出城相送;既然親生兒子都不會來,那麼朝中豈會有他人再來?

望著這可憐的車隊,望著那匹駕車的枯瘦老馬,托克托悲從心來,喃喃一句︰「長生天,你安能如此戲弄于我……」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遙遙的,飄來一個清朗的聲音,「唯人心不平,才覺得上蒼有所偏愛……」

托克托尋聲望去,待看到那人,褐金色的眸子立刻眯成了一條縫!

「莫降,你安敢來此?!」就連德木圖也看不過去了,咆哮著要跟莫降拼命,卻被托克托一把拉住。

「莫降,你是來看我笑話的麼?」托克托冷聲道。

出乎德木圖意外的是,托克托話語之中並無殺機,只有無盡的落寞寂寥。

「自然不是。」莫降說著,從身著的書生長衫中掏出一壺酒來,又一閃手,兩個酒杯握在了手中,他一邊斟酒一邊向托克托靠近,口中說道︰「大用兄不要胡思亂想,我只是備下幾杯濁酒,特來送別罷了。」

這是莫降第一次稱呼托克托的表字,如果只從莫降的語氣推斷,定會認為二人乃是關系匪淺的摯友。

「好!好!好!」托克托聞言,連說三個好字,鼓掌道︰「我托克托這一敗,換來唯戰賢弟以酒相送,倒也值了!」

莫降則笑道︰「‘弟’我是做得,這‘賢’字可就難當了——這世上,哪有把兄長害得如此之慘的賢弟?」說著,已經走到托克托身前,手中兩杯,酒也滿了。

「雖然我已經猜透,將我陷害至如此田地,都是你的計謀,不過今日得你親口承認,我才真正覺得踏實。」標志性的微笑,又回到托克托的臉上,他笑著接過一盞酒杯問道︰「你是什麼時候決定利用陛下和我的矛盾對付我的?」

「其實,我一直在等待機會。」莫降誠懇的說道︰「可是這一次倉促布局,實在是多方相逼被迫出手的結果——能取得如此之好的結果,我自己都覺得僥幸。」

「多方相逼?」托克托聞言,眉頭輕輕一皺,沉思片刻道︰「除了我的離間計之外,諸子之盟也下了命令?」

對于托克托知道自己真實身份一事,莫降並不奇怪,從托克托散布謠言之日起,莫降就知道他的身份已經徹底暴露了。莫降笑了笑說︰「不瞞你說,諸子之盟非但沒有下令我對付你,相反,他們早就免除了我大都第一暗子的身份——所以說,這次行動完全是我個人的行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我二人還是同病相憐呢。」

「哈哈!好一個同病相憐。」托克托笑著舉杯道︰「就為這同病相憐,你我當干了這杯酒!」說著,仰頭飲下杯中之酒。他的動作干脆利落,似乎耗不擔心莫降會在酒中下毒。待杯酒入口的剎那,托克托皺了皺眉頭,強忍著口中苦澀將酒咽下,口中說道︰「這酒……」

「很苦,是麼?」莫降說著,痛苦的干了一杯,他卻是仔細回味一番後才說道︰「這酒入口雖苦,但卻經得起細細品味。」說著,又給托克托倒了一杯。

托克托並未拒絕,卻也沒有著急把酒喝下,而是苦笑著說道︰「敗軍之將,也就只配飲這苦酒了。」

莫降聞言,搖搖頭沒有說話,只是用目光示意,讓托克托再品一杯再做評論。

「莫降,你我二人,本為仇敵——要想讓我喝你的酒,總得有個理由——方才同病相憐之酒已經飲下,這第二杯,卻是為了什麼?」

莫降笑著反問道︰「喝酒就是喝酒,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不,總是需要一個理由。」托克托思索片刻問道︰「你方才說這次叛我,只是個人的決定——那麼我問你,當日在宮內之時,你為了保全諸子之盟在大都內的暗子,不惜犧牲自己,卻是為了什麼?如果說當時你已被諸子之盟除名,那麼你當時的行為豈不是與當時的身份互相矛盾?既然當時你已被我救下,為何又突然叛我?這與你在皇宮內的行為,豈不是又相互矛盾?」

「一點也不矛盾。」莫降笑著解釋道︰「我保護大都城內暗子,是為民族大義;我逃出相府,是為個人自由。我是個漢人,也是個儒生,自幼便知道作為讀書之人的責任——‘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為了民族大義,我可以舍棄個人的自由、乃至生命;可當我個人追求與民族大義不矛盾的時候,當你強迫我彎下脊梁向你屈服的時候,我自然會反抗。」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托克托低聲重復著這四句話,低語良久後才慨然一嘆道︰「雖然,我們的先輩用快馬彎刀征服了神州大地,但我認為,直到現在,我們仍舊算不得最後的勝利者——因為這蒼茫大地、壯美山河的真正主宰,仍舊是那些已經身死的漢人先賢,他們的精神遠比黃金帝國的帝王更像這神州的主人!」

「大用兄。」莫降將剛剛舉起的酒杯又放下了,正色說道︰「雖然你如此推崇我們漢人的文化,但我還是要說——你從未真正理解過它,你學習它,仰慕它的目的,只是為了馴服它,改造它,讓它做你們黃金一族統治神州的工具——可你要明白,諸子文明,生于亂世,追求的極致是太平和安定、是萬民的福祉和安康,雖然後世屢經篡改,但它順應天道,維系民生的本質不會改變,這也是它流傳不絕的根本原因。而你卻拿它和一介帝王相比較,把它看做一種統治工具,你抱著這樣的態度去學習它,哪怕鑽研出些門道,充其量也不過禍亂蒼生,為你們畸形的統治續上幾年壽命罷了。」

「這麼說,我錯了?」

「你雖這樣說,卻不打算悔改不是麼?」

「是的。」托克托點點頭,一臉的自負︰「未到最後,又怎能證明我錯了!夸夸其談,又怎會改變我的心意?我身為漠海汗的子孫,怎會眼睜睜看著先輩們創下的不朽基業毀滅而無動于衷?所以,無論是對是錯,無論能否成功,無論身後之名是褒是貶,我總要試上一試!」說著,也不邀請莫降,猛的仰頭,又干了這第二杯酒。「好酒!」他咧著嘴贊嘆。

「明明沒有品出杯中滋味,卻要說‘好酒’,真是可惜了。」莫降說著,神情落寞的獨自喝下了第二杯酒,他心中也難以確定,是因為托克托不會品這苦酒而落寞,還是因為托克托不知悔改而惋惜了;他也不知自己是可惜這好不容易從畢掌櫃那里討來的苦酒,還是可惜托克托執迷不悟……

「再給我滿上。」托克托似乎喝上癮了,仍用往常命令莫降那般的語氣說話,將空掉的酒杯遞了過去。

「嗯?」莫降挑著眉毛看了托克托一眼。

托克托自知失態,訕訕道︰「唯戰賢弟,麻煩你給我再斟一杯酒水。」

莫降苦笑著搖搖頭,給托克托倒滿,無奈的說︰「雖然我知道你不會就此死心,也知道也不會因我三言兩語而改變,但我總是忍不住勸勸你,因為,你確實是個人才——假若你真的站在天下蒼生這一邊,身死之後,哪怕你是黃金族人,也自會有人為你歌頌的。」

托克托搖搖頭道︰「等我東山再起,肅清朝內奸佞,蕩盡神州匪寇之日,才能再為天下蒼生謀求福祉;如若不然,再好的政令到了那般庸碌奸邪之輩手中,也會變成魚肉百姓的借口;而那些居心叵測的叛賊,根本不配享有太平和福祉!」

莫降聞言,長嘆一聲,只是搖頭,卻不再說話了。他知道,這一生,他注定要和托克托為敵,這一生,他們兩個只能做對手,做不了朋友了。

「莫降,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麼。」托克托盯著莫降的眼楮說道︰「因為我心中也在想,為何你我二人就不能聯手?為何你我二人就非要爭斗?想來想去,雖然沒個答案,但我知道,這一生,有你這樣一個對手,也是極好的!至少,你的存在,會激勵我不斷向前,會警示我不能懈怠,會告訴我不要放棄……就為了你我二人是對手,我們干這第三杯酒!」

莫降仍是不說話,默默的喝下了第三杯,而後轉身向車隊走去。

德木圖剛要阻攔,卻被托克托擺手制止。

只見莫降走到那幾個漢人奴隸身前,又掏出幾個酒杯,一一遞到他們手里,又親自替他們滿上,口中說道︰「幾位,干!」

範大顫巍巍端起酒杯,眼中含淚,哽咽道︰「阿丑,謝謝你。」

黑三痛快的干了那杯濁酒,粗聲粗氣道︰「阿丑,雖然我覺得你是個混蛋,但總是個讓人敬佩的混蛋!」

謝夫子則是神情落寞,悵然若失道︰「阿丑,你是個有大智慧的人,老朽空讀多年文章,卻只是個酸儒,實在不及你一分,我華夏文明的延續,終究還是在你們年輕一輩手中……」

「謝夫子,你有完沒完?!」黑三心情正糟糕,哪里听得謝夫子的嗦。

謝夫子不為所動道︰「阿丑,老朽有個不情之請——劉芒仍舊在宰相府內,沒有了我們這些漢人奴隸照顧,恐怕是要被人欺負的,你若有心,就……」

「我知道的。」莫降點點頭,用眼神示意謝夫子寬心。

幾人三杯酒喝完,莫降深鞠一躬道︰「一路珍重!如若有緣再見,定然請幾位喝個夠!」說罷,也不等幾人回應,轉身便走。

「莫降,雖然我走了,但是並不代表你已經沖破了這牢籠!」望著莫降遠去的背影,托克托喊道︰「你要知道,我走之後,就再也沒人肯庇護你了,所以你即將面對的對手,都是要取你性命的狠角色……」

莫降並未停下腳步,仍是繼續向前,步伐堅定。

托克托嘆口氣,最後喊道︰「答應我,再見之前,不要死了!你記住,能取你性命的人,只有我……」

說著,托克托將自己剛剛用過的酒杯,小心翼翼放進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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