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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九章(08)良辰誰是同游伴

蘇衡還記得,也就是那一日,祖母去世的那一個雪夜,瀕臨死亡的老人,眼神在自己和清瓊的身上來回地逡巡,焦灼而熱切。是自己將她伸出的手上那一只玉鐲取下來,給清瓊戴上,那只和遠嫁西疆的青羅手上是一對的玉鐲。還有最後一刻,祖母那句模糊的囑托,明明語不成聲,自己竟然听得清楚,祖母臨終前,耗盡氣力說出的最後一句,「是我對不住你,你莫要對不住清瓊。」說完了那一句,她就永遠地睡去了。

祖母一生好強,自己兄弟姐妹的命運,在她那里只是家族命運中微不足道的存在。然而這樣祖母到了最後的時刻竟然也會愧疚,正是她的安排,才誤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她又為自己結了一門親事,只是想要自己能夠忘記。盡管與青羅的遠嫁一樣仍舊是聯姻,然而誰也不曾想到,迎來的這個女子,竟然是真心。當初心如死灰的自己不曾想到,極力促成這門姻緣的祖母,也不曾想到。也正是因為這真心,原本已決心接受命運的自己,才會倉皇逃開。他能夠接受一位命定的妻子,如果這是穩固江山、安慰高堂的唯一辦法,但他卻沒有勇氣看著清瓊,這個眼楮里對自己全是期盼與懂得的人。

直到祖母去世的時候,在那個雪夜里,蘇衡才恍然明白,也許他真的該嘗試著忘記。就算無法忘記,至少也不該就這樣誤了清瓊一生。他早知道她是這樣堅持的人,那不言不語的平靜下頭,是百折不回的決心,若是他逃一輩子,興許她也就安靜地站在原地,等著自己一輩子了。在那個簫笛合奏的雪夜里,蘇衡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就是這樣,等了父親一生。蘇衡對清瓊的心情,又愧疚,也憐憫,于是就想,縱然不能給她如對青羅一樣的真心,至少也要嘗試著做一對尋常夫妻,甚至是知己好友。如此一來,就算清瓊得不到她心里真正期許的心意,至少也不會太過悲哀。

過了年,蘇衡就不動聲色地回到了卓玉閣中居住。心里的抗拒和愧疚,都竭力地小心遮掩了起來,在清瓊面前,只作無事,閑來讀書下棋,品鑒曲譜,至于家國天下,他不提,所幸她也不問。清瓊本是聰明女子,與她在一處,光陰卻也並不難捱。偶然間有心領神會的時候,電光火石之間,他瞧著清瓊的笑臉,卻有種難言的隱痛,只是裝作無事,便又用別的話遮掩了過去。她本是心思敏感的人,每逢那時候,眼里總略過一絲傷感,卻也與自己一樣竭力遮掩。日子久了,倒像是習慣了,連那傷感也都不肯流露了。

一年光景,也就這樣慢慢過去,倒是比自己想象的容易許多。他只是不肯再去那梅花林中,不願在那里與她相見,不願再和她吹那一曲梅花落。蘇衡心里清楚,自己避著這里,卻不單單是因為母親,還是因為探春。那個闊別經年又重逢的女子,喚自己哥哥,自己卻執意要叫她探春。那時候隔了花枝,好像小時候的歲月又回來了似的,自己忽然躍起,折了一枝最高最艷,橫在探春面前,問她,「你不記得我了麼?」那時候,他分明看見她臉上的疑惑散去,笑了起來,就像幼年相逢時候的模樣,明媚的笑靨里頭,帶著不肯服輸的倔強。蘇衡也還記得,那個時候自己對她說,「你別怕,我會保護你。」只是這誓言,最後卻還是未能成真。

這些回憶過去了這樣久,卻從來都不曾褪色。在這偌大的南安王府里,只有這里,有著探春的影子。叫他不能不想,若是沒有這錯過,或者此時此刻,成為自己妻子的人,會是探春。這樣的念想,叫他不肯輕易踏足其中,他總是害怕自己,把此時此刻這個君歸閣上的女子,自己的妻子,吾人作另一個人。在那個雪夜,自己和清瓊曾在這里合奏一曲之後,他心里就明白,清瓊並不是她,也並不願成為她。若是自己錯認,對己對人,都是難堪和傷痛而已。

蘇衡想清楚這一層,就愈發避忌起來,好像是讓自己下一個決心,就連那一支常伴身邊的折柳玉笛,他也鎖在了箱籠之中,輕易不肯帶在身上了。清瓊和自己,倒真像是有些默契似的,平日里相安無事,只是把這一片梅林,當做了彼此之間的壁壘。她不出來,他也不曾進去。出了梅林,他們是相敬如賓的夫妻,而入了這梅林,就好像設下了無形的障,她在里頭,他在外頭。每每听見清瓊的簫聲,也只是遠遠地站在外頭,默默地听完這一曲,便悄悄離去。

蘇衡知道,清瓊時常在這里吹簫,是父親的意思。有一日自己到父親書房里去,看見父親拿出一幅陳舊丹青,畫上的女子在君歸閣中,吹著一支玉笛。四下里梅花盛開,猶如女子鋪陳開的粉色裙裾。那畫上的女子面貌熟悉,正是自己仙逝多年的母親。蘇衡不說話,父親卻對自己嘆了口氣,沒有多說什麼,只忽然道了一句,「好好待她」,也不曾听自己原本要回稟之事,便遣了自己回去。也就是那個時候,蘇衡忽然覺得,父親是真的老了。母親仙逝多年,連祖母也已過世,自己的事情,父親倒像是無力再管了。

從那一日以後,蘇衡每每路過梅林,時常能听見清瓊的簫聲,吹著那一曲梅花落,反反復復。有時和父親一起路過梅林,听見清瓊的簫聲,父親卻再不往林中去,只站在外頭仔細地听,等一曲終了,總要望著自己嘆一口氣。蘇衡自然知道父親的意思,母親在這里等了父親一生,卻終于含恨而終,而如今,這梅林中獨自一人的,是清瓊。

而今日,連蘇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就跨過了這無形卻堅固的壁壘。或許是因為這難得的桃花雪,在自己熟悉的梅林之上,織起了一層陌生的雪霧,讓自己失了神。方才自己在梅林外遠遠听見簫聲,不自禁地走了進來,就好像是著了魔一般。隔著橫斜的梅枝,看見清瓊斜倚欄桿,低頭吹著那一支梅花落,倒有種宿命到來般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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