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第十九章(17)春風不解禁楊花

而如今,面對著懷蓉新的請求,慧恆只覺得自己身不由己地陷入了深不可測的泥沼里頭。盡管他用天下大義悲天憫人的話來應對懷蓉,也說服自己,然而無論如何,他也欺瞞不了自己。

這並不是他所理解的慈悲和仁義,在他眼里,不過就是王族中的內斗罷了。盡管這里頭系著許多人的性命,然而慧恆也清楚,不論他選擇了哪一方,在這樣的權位交替的時代,整個上官家族之中的人,都是要有人死的。而對于西疆百姓而言,懷慕和懷思誰成為下一任的君主更為有利,他也並不清楚。

不論是雄主還是庸才,其中任何一個成為統治一方的君主之後,又如何能夠沒有百姓的死亡呢?或者是在徭役里頭,或者是在戰場之上,總也不能避免。甚至于一個有著宏圖大志的君主,才更容易將百姓帶入水深火熱里,用別人的血,去成就他的志向。慧恆自認修行淺薄,並不能看透權位交替這里頭的利弊。

他也並不熟悉上官懷思和上官懷慕,他盡管離權力的核心那樣近,卻始終敬而遠之,從沒有想過去了解,更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在當中選擇自己的立場。師傅定慧大師明白他的心思,卻從來也不曾勉強于他,只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對他說,總有一日,他會明白,就算是世外之人,也無法真正地超然世外。

而懷蓉忽然流露出來的王族氣度,又叫自己更不知如何應對。同樣的言辭,自己說出來的只覺得是自欺欺人,而她口中說出來的,卻是堅定如鐵。懷蓉身上似乎有一種堅定不移的力量,她所說的勝敗,似乎並不是簡單的權位之爭,倒像是真的牽系了蒼生性命。

慧恆忽然覺得頂上壓著的負擔有千斤重,他原本只想閑雲野鶴地過一生,卻忽然被卷進了這樣的漩渦里頭。他原本對于這樣的問題只是逃避,然而此時,卻忽然無法再去逃避了,因為懷蓉賦予他的,不單單是懇求,還有責任。她身上與生俱來的王族氣度帶給他一種逼人的壓迫力,叫他無法回絕。

慧恆定定地瞧著懷蓉,卻又見懷蓉方才端莊嚴肅的神色忽然就變了,帶著一絲他所不熟悉的悲哀和無力。連那一夜找到自己的時候的遮掩都沒有,就那樣直白地流露在他面前。方才的懷蓉,像是一朵雍容盛開的牡丹花,而此刻,卻像是風雨里的最後一朵梨花,清素淒婉。

「慧恆師傅,如今在這世上,我所能托付的人,也就只有一個你了。我方才說的容易,其實我又何嘗不知道,我托付給師傅的事情,實在是千難萬難,非但不是能輕易辦成的事情,甚至還會攸關慧恆師傅的性命。」

懷蓉頓了頓道,「這本是我們上官家的家事,原本不該講慧恆師傅牽扯進來,只是事情到了如今,我實在已經沒有別的法子。若是慧恆師傅有什麼別的顧忌不肯救我,我也就只好認命,和自己的父母親族,一起听天由命也就罷了。至于我等的生死,慧恆師傅不必在意,這原本也就不是你分內之事。」說完也不等慧恆說話,俯身一禮便轉身離去了。

慧恆原本隱身在花葉叢中,卻忽然不由自主地走出來,對著懷蓉的背影道,「郡主放心,慧恆就算是拼盡所有,舍去此身性命,也會幫郡主完成未竟之事。」

懷蓉腳步略頓了頓,輕輕點了點頭,卻並沒有轉回身來。「如此,多謝慧恆師傅了。」說著又低低說了幾句,又道,「慧恆師傅,我今日和你所說的事情十分要緊,你務必記得親口說與董大人听,勿傳第三人口。若是有人心懷不軌,只怕反而會增了許多麻煩。」

懷蓉沉默一時,似乎說完了話,卻並沒有離開。抬起頭來,良久才道,「除此之外,還請你也要保重自身,我將你帶入這泥沼之中原本也是迫不得已,卻並不希望你為了我們而死,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著。」

慧恆還沒有回過神來,懷蓉卻已經走了。從月色里離開,推開那一扇她居住了許多日子的小小禪房的門,輕輕又闔上了。

慧恆展開方才懷蓉遞還給他的絹帛,上頭是上官懷慕的回信,字字筆挺俊秀,帶著凜冽的戰意。慧恆回想起自己之前替懷蓉送出去的那一封信,那不是他第一次看見懷蓉的筆記,她的字跡,一向是清秀的簪花格,然而用鮮血倉皇中寫就了,就帶著逼人的危險意味。

慧恆忽然明白了,從自己不由自主地從暗夜奔逃出來的懷蓉手里接過那一封信的時候,就已經無路可退了。他終究是和自己的先輩高僧一樣,卷入了西疆的權利漩渦。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並不是為著內心堅定的信仰,就在仍舊迷茫的時候被迫做了決定。

懷蓉在禪房里點起了燈,這是她住了許多年的屋子,一切布置都熟悉如往昔。這院子原本屬于她和太妃同住的禪院,封氏被安氏拘禁在了別處,此時這里只有她一個人住著,顯得分外的安靜。

說是安靜,院外連綿的松林,卻有被風吹動的細密聲音綿綿不絕的傳過來,遮掩了院中人的低聲談話。懷蓉側耳細听,院外把守的那些人,因為自己的話,在葛氏離去之後,也暫時地退避了。

懷蓉無聲地笑了起來,她太熟悉這個地方,太熟悉這松風之聲,她清楚地知道怎樣的聲音能夠遮掩住自己的低語,也知道在這樣的聲音里,如何尋找到自己需要的訊息。

那是她在這個院落寂寞多年得來的報償,在這樣的時候,她仍舊眼明心亮。慧恆出來的這一條密道,是她在幼時孤寂的時候,夜半去攀折一朵薔薇花,無意間發現的。

這一蓬多刺的花通往前頭的重華寺,她曾經就是從這里偷偷地出去,再從寺院一角的破敗垣牆中越過去,避開太妃身邊人的視線,悄悄地去四周松林中去,彈一曲琴,尋一份難得的平靜和自由。

那一日為上官靜和翎燕送葬,按照上官家的風俗,所有族人一起,將二人的靈柩送上重華山,先在重華寺里念上七七四十九日的往生咒,才會經過峭壁和密道送到後山的墓地安葬。

然而就在所有人剛剛安定下來的時候,就被安氏等人,迅速地控制起來。重華山中雖然有著太妃的勢力,然而在這樣的葬禮中,太妃心里紛亂,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異變,那些人也就都只在外頭守護,並沒有能及時挽回這樣的局面。何況安氏這一次用盡了手中所有力量,就算是封氏留在山上的心月復,也不能控制得住。

後來從慧恆的口中得知,為了嚴密防守,父王、王妃和太妃被關在離安氏最近的地方,而秦氏和母親這些人又被關在了另一處,懷蕊年紀小些,當日太妃說了話,小孩子不能見這些不干淨的事情,唯恐撞了什麼,就留在王府里和幾個外交的小姐作伴。

而懷蓉就一個人被關在這一所住慣了的禪院里,在最初的慌亂之後,她迅速地平靜下來。這是她生活了許久的地方,再沒人比她更為熟悉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就算逃了出去也做不了什麼,她一旦走了,到了第二日的清晨,立刻就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她一個弱女子又如何能夠救得了這些人呢?

她自問也無法在一夜之間,突破安氏設下的重重阻礙,找到封太妃身邊的人。她沒有法子給遠在千里之外的,唯一能夠解決眼下困局的懷慕送信,也無法將這訊息留給在蓉城王府里的董余。她想了想,只有重華寺的僧人才能夠不動聲色的做到這一點。而她,只有一直留在這里,假作束手無策以安定那些人的心思。

為了真實可信,從自己的衣襟上撕下半幅用血寫就了書信,匆忙逃了出去,交給了慧恆。她說的本沒有錯,這是她此時此刻,唯一能夠信任的人了。

自然的,慧恆並不是懷慕的人,然而她能夠確定的是,他至少也不會是懷思那一邊的人。縱然慧恆不能幫自己,他至少也不會去害自己。這是這世上,她少數能夠信任的人了。她也是幸運的,在略帶倉皇地逃離之後,她很快就遇見了他。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