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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10)春風不解禁楊花

瀾姬說的沉重,卻忽然听見女兒的笑聲,那笑聲清亮明快,叫瀾姬不自禁地抬起了頭,就看見了縴雨眼里帶著苦澀的堅決。

「母親,我自然知道你說的意思,然而女人不論嫁給什麼人,不都是這樣的麼?不到這婚姻結束的時候,誰又能知道,這選擇是對還是錯呢?就算是母親,嫁給父王的時候,彼此相差的年歲,豈止只有二十年?既然選擇了要嫁,就要願賭服輸。我願意等他,我已經等了他三年,我還有足夠的時間,比三年和二十年還要長久,三十年,四十年,一輩子,我既然嫁給了他,就願意去等他。」

縴雨揚起了臉,「不論過去他曾經愛過誰,既然到了今日,他仍然是孑然一身,那些人就只不過是他人生中的過客而已,只有我,是他命中注定的妻子。」

瀾姬听了縴雨的末一句話,幾乎是本能地往後縮了一縮。那事年輕.+du.的女子才能有的決然和盛氣,如她的年紀,再也不能說這樣的話了。縴雨已經等了他三年,而她自己等待的時間何止只有三年?

她在縴雨這樣的年歲,也曾經以為,她還有漫長的幾十年可以等待,總能等到她想要的人。而他身邊的那個位置,也一直為她留著,縱然她還沒有回來,也不會有別的人佔據。三年十年二十年,她就是抱著這樣的信心和期待,一日一日地熬煎過來,受盡了辛酸,等的就是雲消雨散的這一日。

她好容易看見了一線曙光,她想要的一切,權勢,愛情,她什麼都即將得到。為了這一日,她也已經犧牲了太多,她的青春歲月,甚至她為人妻子、為人母親的心,都已經在這麼長的等待的光陰里消磨干淨了。而在她志得意滿,以為渴望一切都已經得到的時候,以為失去的一切還來得及挽回的時候,一切都已經變了。又有了新的人願意等待他,而她等待的光陰,卻已經到頭了。

她已經沒有時間沒有力氣可以等,而她一直等待的人,等待的那個位置,已經不屬于她了。那個支撐了她二十年的信念,忽然之間就消逝了,她早在這麼多年里耗盡了心里,如何能夠再去支撐呢?女兒說的對,她不過是他一生里的過客罷了,多年前擦肩而過,這告別就已經再無法挽回。使君將有婦,羅敷早有夫,他們本就不是彼此命中注定的人。

瀾姬只覺得,她這麼多年心里的掙扎,如今看來,不過只是傷人傷己的一個錯誤罷了。她傷了的是自己,也是自己的兩個孩子。那一日看見自己唯一的兒子,用那樣冷而鋒銳的眼神看著自己的時候,瀾姬心里就恍然大悟,她的兒子比自己想象中聰明敏銳得太多。

自己這些年做的事情,那些悖逆了母親的仁慈寬愛的事情,那些自己以為隱匿在暗影里的秘密,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的兒子都已經全部知道了。而在兒子帶著一絲報復的嘲諷笑意,下了命令要將縴雨嫁給自己母親的愛人的時候,她就知道,兒子對自己的恨,已經無法挽回了。

瀾姬不知道道羽兒這樣恨自己,是因為自己背叛了高逸川,還是因為自己為了權位和愛情,犧牲了一雙兒女的自由康健。羽兒對自己早就已經隱匿了內心,如今只有這恨,是清楚明白的。

在羽兒將這件婚事公諸于眾的時候,瀾姬心里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高氏家族已經被玲瓏奪去了王位權勢,自己所剩下的,不過就是一個任連雲,而羽兒把縴雨嫁給任連雲,就是要奪去自己唯一剩下的東西。而她自己卻沒有法子去挽回,沒有權勢,她也無法從兒子手中奪回自己最在意的人。如今敦煌城中的一切,都在玲瓏和上官懷慕夫妻的手里,既然玲瓏她們默許了這件事情的發生,她又如何能夠從自己的兒女手里,奪回自己唯一擁有的東西呢?那時候,她眼前都是任連雲在兵敗城破之後的寂寥神情,是兒子對自己的敵意。

然後來的事情,卻又叫瀾姬措手不及。正在自己咬牙收爪地想著如何去報復去奪回的時候,羽兒忽然來自己這里,說了叫她更為驚訝的話。她忽視的,不單單是自己的兒子,也是自己的女兒。她沒有想到,自己的愛人,竟然是女兒長大的時候,所選擇的唯一希望,唯一期盼。

瀾姬在那一刻,心里的情緒叫她幾乎無法思考。她的兒子,在長大的時候所愛上的,竟然是世仇埋伏在他身邊的暗箭,瀾姬眼看著,羽兒的所有期盼和快樂,都在一夜之間消失了,如今又到了自己和縴雨。這麼多年,自己都只作為一個不能得到欣賞的女人而活著,卻幾乎忘了,她也是一個母親。

瀾姬忽然對于這兩個孩子,感到無比歉疚。她給了縴雨和羽兒生命,卻不能給他們平穩幸福的一生。瀾姬這才明白,自己是欠了他們的。她非凡不能成全他們的願望,反而還利用他們,來達成自己自私的目的。她在情勢已經變化之後,仍舊為了自己的私心去剝奪了兩個孩子的健康自由,剝奪了他們的一切快樂。而他們終于在牢籠一樣的歲月里,找到了自己期盼的曙光,瀾姬心里明白,玲瓏和任連雲,對于這兩個鎖在深宮的孩子而言,幾乎就是唯一的盼望,是唯一快樂的理由。

到了如今,她已經眼看著自己的兒子陷入了不幸,如何能夠叫自己的女兒也被奪了所有的期盼?她終究是這兩個孩子的母親,對于這一對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兒女,她又如何能沒有愛呢?縱然這麼多年她都是自私的,不過是被自己的不幸蒙住了眼楮,只看得見自己,而忘了他們。如今她已經明白了他們的期盼和失落,明白了他們的不幸,有一半是因為自己,舐犢之情,也就在這一瞬間蘇醒了過來。

她心里仍然深深埋藏著這樣的愛,比一切都更強烈。到了這一刻,看著被幸福的光輝籠罩的女兒,忽然心里就放下了。愛情和母愛,這一刻她忽然衡量出了輕重關系。她曾經以為自己是不幸的,卻在此刻明白,如果看見自己的兒女遭遇不幸,她縱然擁有了自己曾經盼望的一切,也再也不會感到幸福了。

瀾姬看著女兒,縴雨眼中的光亮刺痛了瀾姬的眼楮,自己已經老了,女兒縴雨卻還年輕。何況就像女兒所說的,自己並不是任連雲命中注定的那個人,而自己,只是個過客。

瀾姬伸手替縴雨理了理身上的瓔珞,低下眉眼,輕聲道,「你既然覺得好,母親自然沒有什麼說的,只有日夜祈求上蒼,能給你世上最完滿的婚姻。至于你哥哥和玲瓏的事情,我已經無能為力,只瞧他們自己的緣法罷。我如今只有一個你,卻也不能為你做什麼了。還好你父王和你哥哥替你做了主,全了你這麼些年的盼望,你若是能過的平穩順遂,我也就再也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了。」

而之後的事情,自己已經沒有什麼能為女兒或者為自己曾經的愛人做的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有抽身而退罷了。瀾姬心里有些恍惚,原來割舍和放棄,竟然這樣容易。原來自己竟然真的能夠做的到,將自己期盼了二十年的嫁衣,披上自己女兒的肩頭。

瀾姬想了想,忽然從發上取下小小的一枚銀瓖翠的蝴蝶來,給縴雨別在發上。縴雨身處這世上珍寶最為密集的所在,眼見小小一枚銀蝴蝶,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首飾,在六樹金釵之下,幾乎瞧不見那一點黯淡光澤,蟄伏在正紅的牡丹花下頭。

縴雨伸手模了模,笑道,「母妃真是小氣,一身的好東西呢,卻只給我這麼一個銀的,這東西在咱們王府里的丫頭身上,都能拿出來好些個呢。」瀾姬听縴雨言語,笑了笑,又伸手把那一只小小蝴蝶往牡丹花下藏了藏,低語道,「這枚蝴蝶,雖然不值什麼,卻是母親這一生最為要緊的一件首飾。如今給了你,你替我好生收著罷。」縴雨也不知瀾姬的意思,見母親這樣珍重托付,便點了頭。

瀾姬瞧了瞧一邊的西洋自鳴鐘,取過蒙面的紅紗給女兒覆上,「時辰到了,你也該出去了。你哥哥把你的婚事,和他自己的一樣放在了王府最上頭英烈堂前的玉台上,你們在高台上拜了天地,還要去沙河里沐浴銘誓。等你們都喝了沙河的水,就是上天注定的夫妻,再也不會分開了。」

縴雨在紅紗下的眼眸垂了下去,帶著幾分羞怯地應了。縱然這一日她已經期盼了許久,真到了的時候,仍舊如夢里頭一樣。她即將要離開這個牢籠一樣禁錮了她十六年的昌平王府,和自己心里愛慕了三年的那個人,去往外頭的廣闊天地中去了。

瀾姬和縴雨還在靈雨閣里說話的時候,高羽和玲瓏卻已經有一次並肩站在了最上頭的高台上。此時高台已經布置好了,連片的金紅色翻卷,時辰未到,空無一人。高台上還沒有點起燈,高台下的敦煌城,卻已經被點亮了,成了世上最璀璨的明珠。

高羽和玲瓏身在暗處,看著下頭翹首盼望的百姓,卻沉默不發一言。不過一個月前,他們也在這樣的期盼里,沿著黑暗里一路點亮的燈,慢慢走向彼此,結下了百年的契約。而如今在空無一人的時候站在此處,一模一樣的風景,卻不知和身邊的人,還有什麼話好說。他們都明白彼此,卻正因為這明白,而三緘其口。

半晌,高羽才道,「縴雨是高家的女兒,為什麼你偏要用敦煌的古禮來安排她的婚事?」玲瓏笑了笑,縴雨的婚事,是太妃瀾姬一手操辦的,她這個做嫂嫂的原本沒有什麼要做的。只是在瀾姬禮節性地詢問她的意思的時候,她卻堅持要用敦煌的古禮,使得眾人側目。

叫玲瓏自己也覺得奇怪的是,身為高氏家族太妃的瀾姬,卻竟然沒有說什麼便應允了這樣不合常理的要求。只是最後與司禮官商議,長郡主究竟是高氏,還是要依循高氏家族的傳統,這才取了如今這樣的婚典流程來求一個兩全。和所有的高家子孫一樣,在英烈堂前的玉台上拜了天地,再和所有敦煌的子民一樣,在沙河水中許下三生的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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