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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20)塵消院落新經雨

(第十七章塵消院落新經雨完。明日起更下一章,去年今日杏牆西)

葛月逍微笑起來,其實她知道,自己如此做,不論成敗如何,這一生,想來懷思的心,也再不會停駐在自己身上。她原本是恨他的,前些日子布局種種,也不過是想著若是他真在外頭死了,自己能有個終身的依靠罷了。至于他的生死,自己早就已經不放在心上,甚至于能拿來做殺人的利器。

她的命運,本該是跟著他一起滑落入谷底的,就為了這恨意,她才覺得不甘,才想要抓住一棵大樹,再去冷眼旁觀他的結局。只是自己並沒有想到,真到了曙光初現的時候,對懷思的將來不死心的,何止是安氏和懷思?她和安氏一起設下這一計,除了自己對翎燕的恨,對權勢的欲,又如何能欺瞞得過自己,沒有分毫對懷思的情呢?

只是這情,夾雜了太多東西,恨也好,怨也罷,早就不是昔日綰發新妝,對夫婿回眸一笑的那個自己。新婦晨妝早銷,唯有夜夢淒涼,夜雨寒窗,浸潤出如此決然的另一個人。

她還記得第一次住進永思堂的時候,那還是初夏時節,她喜歡懷思書房外頭種著的兩株重瓣石榴花,日日都過去折了一朵簪著。懷思只說好看,說是等這一年的石榴花期過了,就都移到她的毓歆齋里頭去。

當時自己笑言,若是花都移了去自己那里,懷思要看,也還要多走幾步,更含了些羞澀加了一句,花若只在自己那里,反倒沒有去書房瞧他的借口了,不如還留著。懷思卻對自己道,毓歆齋是他們兩個人的屋子,哪有什麼彼此之分?他若是要賞花,只在她哪里賞花就是。她若是想去看他,也只管去,哪里需要什麼借口?

懷思輕輕給自己簪上一朵花,說石榴是多子多福的征兆,給她的屋子里頭栽上最好,想必母親也會高興。月逍還記得那時節自己酡紅的雙頰,映著他窗下開的艷艷的石榴花,懷思說是一樣好看的顏色。夏日暖風微醺,她幾乎以為,這一生就是如此情景了,那石榴花也會常開不敗的。火一樣的顏色,像是書房外頭絢爛的流霞,也像是那時倚在懷思懷里的自己的容顏和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葛氏慢慢睜開了眼楮。一片梨花落下來,輕輕墜入她的手心。葛月逍抬頭一望,正是天明時分。天際微微泛著青,春夜里的雨,去的和來時一樣無聲無息。青石階上還潤濕著,梨花落了一地。衣袖上也沾染了許多落花,只是衣衫本就潔白如雪,若不細看幾乎察覺不到了。

雖然凋落,只是那梨花仍舊潔白,時時飄墜幾瓣,倒像是雨後的雪。葛氏凝望著手心里的那一瓣潔白,倒覺得腕子上的紅珊瑚珠子顏色愈發鮮明。像是開的最好的石榴花。只是哪里有石榴花呢,天明夢醒,昔日種種,也都如雲煙散盡了。

自己的好時光不過那麼一瞬,到了第二年花開的時候,仍舊是那樣明媚的顏色,卻只有自己一個人看了。而昔日並肩賞花的地方,自己也都不便常去了。或者有清客謀士密談,或者與王公貴族閑話,有時候她興沖沖地去了,他卻似乎不太高興的樣子。

她胸中悶著一口氣,再也不踏足書房,他卻也從來不曾說過什麼,偶然間來毓歆齋,那石榴花原本是他最鐘愛的,開的那麼好,他卻也不去看了。那時候自己以為,他是覺得自己心眼兒小,他忙著不叫自己去,自己也不肯俯就,所以和自己生氣,這才冷落著自己,連那往日鐘愛的花也一其冷落了。

自己心里頭生氣,擰著一股勁兒也不去提,只是仍舊留著那兩樹花,盼著有一日這氣惱過去了,他就會在黃昏時分回來,折下一朵石榴花,輕輕給自己簪在發上。

又過了兩年,她才明白,原來不是和自己置氣,也不是因為要逼著自己低頭,他不過就是忘了她,不再放在心上了。她幾乎覺得,那時候的光陰,只不過是自己虛構出來的一夢,走得那樣快,叫人覺得從未出現過。

她開始听聞他身邊別的女人,開始听人議論他又迷上了如何美艷的女子,她也開始發覺他對自己的稱呼,也不知什麼時候,就從私下里的月逍,變成了眾人口中的大女乃女乃。于是她坐在花樹下頭,告訴自己,不必不再等他來。直到有一日爭執起來,他當著一屋子丫頭婆子的面,斥責自己進門多年都沒有孩子,自己才明白,原來真的不必再等,連這花開紛紛也不必留著,石榴多子,看在眾人眼中,不過是一場笑話。她一怒之下,當即囑咐人砍了這兩棵樹,還覺得不能平息怒氣,又叫劈了柴給下房燒火。

她原本以為,這石榴樹既是當日他親自所贈,見自己這樣,他定然會生氣,心里就覺得十分暢快。她原以為會激怒他,卻不想他也只是帶著厭嫌地瞧了自己一眼,這事情也就罷了。葛月逍這才知道,原來自己于他,連激怒都不能有了。她也就徹底死了心,白日里和他在人前扮一對和睦夫妻,晨妝精致,粉墨周全了歌舞人前。

夜里她就宿在毓歆齋,洞房深掩,誰又能知道珠簾背後的事?起初的時候還覺得難,日子久了,也就慣了。他也不曾真正徹底冷了她,爭吵過後,第二日便又是相敬如賓的樣子,每月也總有一半的日子還要回來。只是自己明知道他是無心敷衍,也就與他一般敷衍著,日子也就那樣過了。

那時候自己以為,這一世不過就是這樣,雖然沒有孩子,也沒有懷思的心,好歹還有這樣的名位在,平安一世也就罷了。懷思身邊有過許多女子,卻都是曇花一現,既沒有人能有他的孩子,也沒有誰能留住他的心。

她以為懷思本就是如此的人,和所有的王公貴族一樣,見一個愛一個,而不論如何,自己都會是和他永遠在一起的唯一一個。直到翎燕進了門,她才驚覺,或者自己連這最後的一點尊嚴和安慰,也將要留不住了。她原本只是怨他,如今卻是恨他,恨他不能給自己夫妻之情,連最後的一點體面尊貴,最後的依憑安穩也不給她。

葛氏輕輕揉碎了手里的花瓣,從繾綣到疏離,從幽怨到失望,從等待到割舍,她本以為已經足夠難堪,卻不曾想還有今日,到了最後,彼此之間盡成了恨。或者自己就是要這樣,自己曾經如此愛他,也如此恨他,便不能容忍他對自己只有漠視,既然不能是愛,那就讓他恨自己罷了,恨她逼著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女人,殺了自己的孩子。

是了,除了權勢地位,這就是自己想要的東西,叫他活著,永遠記得自己是怎樣一個不容漠視的人。那年自己砍斷了石榴花,也沒能叫他明白這一層意思,如今背著這樣的血,他總該記得了。

月逍冷冷地笑了起來,她笑的是懷思,也笑的是自己。本是夫妻,戲里頭唱得那樣,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卻要用這樣決絕的方式,用深切的恨而不殺平淡的愛,來叫自己的丈夫記得自己。

葛月逍听見身後珠簾子響,回過身一望,果然是懷思出來了。不過一夜,他就變得更是蒼白憔悴,幾乎像是老去十年一樣。懷思只是站在那里靜靜瞧著她,葛月逍心里只是覺得,他已經太久沒有這樣專注地瞧著自己。

葛月逍對他輕輕笑著,笑容滿足而又嬌艷,就如同許多日子以前的黃昏,她對他展露的笑容一樣。只是彼此心里都知道,花已不再是那花,人也自然不再是那人。物非人亦非,早就已經滄海桑田。只是不知道因為什麼執著這,仍舊要捆綁在一起往前,旁的人都不能拆開。

從他迎了自己進門的那一刻開始,不論他願不願意和自己相伴一生,就都已經注定了,只有自己,才是他身邊永久站立的那個人。月逍瞧著懷思的眼楮,心里知道,他到了這一日,也終于明白了這個道理。

半夜風雨,殘花雙舞。塵消院落新經雨,此時晨光熹微,瞧著最是潔淨。只是誰又知道,夜夢淒涼,香肌瘦盡,到頭來不過是最難堪又注定了的姻緣。當初多情,今日無情,若是早知有今日,從一開始就只求太平富貴也就罷了,何必要付了真心呢?

葛月逍瞧著遠處的天幕,或者再過一時,也就能看見夜雨之後一線愈發明媚的朝陽了。到頭終是惡因緣,當初只被多情誤。如今真就無情,也不知這前世修來的姻緣,日後歲歲年年長久,又要往何處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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