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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12)無人知是上元時

澎淶對文崎逼至身邊的利刃並沒有什麼畏懼之色,對這幾句話倒是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將軍說的很是,是非功過,本來就是說不清的。史書評說,不過是成王敗寇之後,贏家所寫下的幾筆罷了。也罷,今不說這些,將軍也算是我的知己,就共飲此杯罷。」說著像是興致極好,便把自己和文崎的酒盞都斟滿了,又漫不經心地遞過去。侍書幾人瞧著文崎的劍尖還在澎淶身邊晃悠,心里都是放不下,卻見文崎隨意接過酒杯飲盡了,又回身坐在自己位置上,與澎淶繼續說著些天南地北的閑言,竟像是十分投契的樣子,這才略略安了心。

澎淶借著幾分酒意,對青羅笑道,「公主,你可知道那一日在北疆的營地里比劍,最後是誰贏了?」青羅心里自然是知道幾分,嘴上卻只淡淡道,「父王軍中能人極多,自然有人拔得頭籌的。」澎淶笑道,「公主說的自然是沒錯,只&amp}.{}是王爺帳下能人千百,卻最終都敗在了世子劍下。那時候世子也還未及弱冠,將軍帶了進軍營,將士們都覺得他脾氣溫和,不似將門出身,雖然恭敬,心里都存著些輕視。然而那一夜世子身著鎧甲,一邊舞劍,一邊唱起軍中的樂曲,聲聞數里,塞上戍守的士兵聞之無不出聲相和,甚至于潸然淚下。世子以武服人,卻又能以情動人,自那以後,軍中再沒有人對世子不服。那時我雖然感激世子賞識,一直隨侍他左右,卻也一直以為世子是一個溫和恬淡的江湖游子。然而那一夜看見世子甲冑生光、萬夫莫敵的樣子,莫說是軍中的將士,我也覺得一腔豪情盡數燃起。從那時候,我就決定要誓死追隨于他,跟隨著他實現我的夢想。世子曾經跟隨著王爺在北疆作戰,縱橫揮灑,聞者闢易。世子雖然看著溫文,其實和南安王爺一樣,都是難得一見的名將戰神,是朝廷的希望,是能叫眾將士誓死追隨的首領。」

青羅听得出了神,她從沒有想到過,自己熟悉的那個子平,那個吹笛折梅的青衣男子,眉眼間總是帶著些憂思一樣的人,也會有這樣的情景。這和自己在落陽峽上听見的,有關懷慕的故事傳奇何等相似。她難以想象,那個曾經溫柔地拉著自己的手,輕輕地給自己簪上一朵杜鵑花的人,是如何被人冠以戰神的名號的。她听說過懷慕在外征戰的故事,听過西疆口口相傳的關于他的傳奇,卻從沒有想過,子平也有這樣的時候。她其實並不了解身邊的這些人,她初見懷慕,想不到他也有對自己柔情相視的時候。她以為熟悉子平,卻也想不到他也有策馬沙場、劍下染血的時候。就連現在在自己身邊的澎淶,那樣的靜默的冷血下面,竟然也和那些馬革裹尸的士兵一樣,染著一團火。或者這就是男人的世界,除了女子面前的模樣,總是有另一面,鐵與血交織,是自己不了解的另一個世界。

文崎忽然取出了一只塤,吹起了一支曲子。青羅不知那是什麼,卻十分熟悉,那是自己曾經在靜夜里听見過的曲子,帶著蒼莽的悲愴,卻又隱約有著英烈颯爽之氣。青羅听見澎淶低聲和著,听到那唱詞,她才知道是什麼。澎淶的聲音低微,幾乎和往日里一樣的淡然,卻又奇異地帶著一種肅殺,讓青羅想起方才在外面听見的兵甲交擊的金鐵之聲。那是男人的曲子,是屬于戰場的旋律。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那是李白的關山月,戍守極邊的人,幾乎人人皆會的曲子。青羅看著文崎和澎淶,面容嚴肅,心里也覺得暗沉沉的,只覺得自己是在這個世界之外的。青羅又瞧了瞧侍書和倚檀,似乎也是和自己一樣的心情,眼神中有些迷惘,又有些莫名的悲涼。文崎和澎淶,原本是追隨著不同的人,守衛的也是不同的疆土,在任何時候都可能拔劍相向。他們一個是將領一個是謀臣,性格行事也大是不同,然而在唱起這一首曲子的時候,他們似乎是一樣的,帶著一樣的悲愴和感慨。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不論對于哪一方,其實都是一樣的。玉門荒涼,而玉門關另一邊的人,何嘗不也是遠離了自己牽掛的人呢?就像自己曾經感慨過,這樣的時代,每一個女子都在倚窗盼望,每一個男人,也都會在遙遠的邊塞,和自己敬佩的將軍,和自己信賴的同袍,甚至和自己生死相搏的敵人,一起唱響這一支關山月罷。這一刻,不管彼此的立場如何,他們是知己。

侍書心里卻又是另一種感慨。不同于青羅,她對于是非曲直,並沒有青羅那麼在意。她看見這一刻的澎淶,與自己傾慕又畏懼的那一個人不同。她心上放了這個人,卻又覺得自己永遠看不清他的心思,總是覺得害怕。然而在這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看得清楚了。他原來也是這樣簡單的一個人,有著自己的志向抱負,有自己願意生死追隨的人,有自己懷念回憶的時光,也有自己覺得悲傷感慨的曲調。他不再是那個莫測的先生,只是一個男人。和所有的男人一樣,心里燒著一把火,眼里有著比眼前的人和事更廣闊的世界。侍書覺得澎淶的神情像是最為簡單的少年郎,有著抱負,有著歡喜和失落。她在這時候才相信,先生也是有情的,盡管他流露出的這情,並不是對自己。然而她一開始覺得離他近了些,卻又覺得遠了。他的世界那樣大,她卻不在其中。甚至于,她是被他完全隔絕于自己的世界之外的,因為她是青羅身邊的人,總有一天,會變成他的敵人。侍書和青羅在一起十幾年,從來只覺得安穩適意,在這一刻,她卻忽然有了一瞬間的動搖。

侍書心里這些話,青羅自然是不知道的。只是一邊的倚檀看了,卻微有所動。與青羅不同,她和侍書一起並沒有多深的情分,倚檀的心里,心心念念只有一個懷慕才是要緊的。雖然她也有幾分憐憫侍書的一份痴情,然而侍書若是有意無意地做了什麼妨害了懷慕的事情,自己也是決不能容了她的。青羅對于侍書與自己的姐妹之情、主僕之義十分有把握,倚檀卻不同。她太明白這樣的情意,她為了自己的情意,可以包容天下人,卻也可以同樣背棄天下人,侍書又如何不會?方才侍書眼中一瞬間的動搖,她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她近乎直覺地意識到,侍書是危險的,即使她是怎樣的掛念著青羅,願意為青羅出生入死,在她心里有了這一瞬的動搖開始,她就已經不能被信任。

倚檀心念一動,忽然對澎淶笑道,「先生嘗嘗今日的菜,都是侍書妹妹一個人做的,先生覺得如何?」侍書不料倚檀忽然說了此事,面上一紅,正欲岔開了話,卻見澎淶笑答,「我這些年跟著王爺世子,也算是嘗盡了玉粒金蓴,卻總沒有這樣家常的風味叫人心安。說不上好與不好,只這心安二字,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難以尋覓一二的。」倚檀瞧了一眼侍書,似乎是沒有料到他會如此回答,略有驚訝的神色,只是眉梢眼角的羞澀歡喜卻已經是藏不住的。倚檀又對澎淶道,「我也曾听人說起先生的舊事,雖然得南安王爺倚重,富貴權勢是一樣不缺的,卻多年孤苦一人,身邊也沒有親人陪伴。想來先生心高,一般的人也入不得先生的眼楮。既然先生對侍書妹妹能說上安心二字,自然是難得的緣分,等這件事情過了,不如就請二女乃女乃做個主,叫侍書妹妹跟著先生罷。侍書雖然只是丫頭,卻是我們女乃女乃當做姐妹一樣疼愛的,也不算辱沒了先生。」

青羅听倚檀忽然提起這話,疑惑地瞧著她,卻見倚檀對自己使了一個顏色,也就不說話,且瞧一瞧澎淶怎樣回答。只見澎淶擱下手中的酒杯,眉頭微微蹙著,嘆道,「倚檀姑娘說這樣的話,就是叫我心里難受的。我雖然不是馬革裹尸的將士,卻也是日日走在刀鋒上,出生入死的。這一生不敢求太平度日,只願心願得償。我也知道自己的性子,最是喜怒無常,陰晴難測的,連世子也曾經說過我刻薄寡恩,冷血無情。侍書姑娘自然是好的,我卻是配不上的。公主若是真心心疼侍書姑娘,就該給她尋一個體面安穩的人家,這才是一世的福分。至于我,就這樣草草一生,也就是了。就連今日這話也不需再提,若是因為我毀損了侍書姑娘的清譽,我這一生也要不得好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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