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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5)水堂離燕褰珠箔

青羅听得心驚,仔細想想又問道,「那這幾日,他為什麼沒有當即就把這消息傳回來?」董潤道,「昌平王老謀深算,這自然也是他的手段。這幾日,世子的下落生死,不論是王爺、我們還是前線軍中,皆是一陣揣度,這種未知的恐懼和憂心,自然更是叫人不安。何況,幾日前他才剛藉著大公子拿下了松城,一切都還不穩。這幾日他故弄玄虛,只怕是要叫大公子以為世子已經死了,對他放松了戒備,此時松城一帶自然已經盡在他的掌握,就如一枚釘子一般釘在了要害之處,只怕大公子留在那里的勢力,也都已經被清除干淨,再也奈何不了他了。」青羅蹙眉道,「昌平王利用了大哥奪了松城和二爺,藉著二爺要挾王爺,又藉著大哥牽制著整個戰局,真是縝密。」

董潤也低頭道,「此時情勢的確不利。」青羅抬頭問道,「你方才說了,只要活著,就總是有機會。你兄長素來最是多智,自然有計謀的。」董潤點頭道,「大哥倒是說了一個法子,只是有些為難。」青羅忙道,「此時生死要緊,還能有什麼更緊要的?你快說就是。」董潤道,「大哥說,昌平王既然同王爺談了條件,自然是想著不費刀兵就盡得城池的,究竟兵家之事,是沒有十分勝算的。昌平王迷密信里頭說的明白,必要讓王族世子和王爺至親之人前去談判,才能顯出誠意。而唯一的法子,就是在使者拖延時間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偷襲西北要害,或者才能有些勝算。」青羅點頭,「以此時的情形,王爺自然不會親自去,大哥也不能去,一來他不能信任,二來不管他如何不堪,此時父王也斷斷不會讓他另一條血脈落在昌平王手里。」青羅眼中霍然一亮道,「那麼,如今看來,只有我去。」

董潤正欲說話,青羅就伸手止住道,「我自然知道你是擔心我的安全,只是如今的情勢,若不是把戲做足,只怕不能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我若是不犯險,二爺就沒有指望了。我們夫妻一體,自然要生死與共的。你不必說了,從你的臉色我就知道,這必然是你大哥告訴你的辦法,也是如今唯一的辦法了。事不宜遲,我這就去告訴父王。」董潤訝道,「何必此時去見王爺?既然你我思慮如此,自然王爺也沒有別的人選的。」青羅微微露出一絲冷笑道,「話雖如此,事不宜遲。何況,縱然是王爺挽回了戰局,你又豈知我們不會就此成為棄子?這些年的恩怨,總要有個了結。我此番一去,生死不知,總要為後面的事情做些準備的。雖然我心里頭覺得不至于如此,卻不能不防患于未然。」

董潤一凜,見眼前女子冷若冰雪的眼神,驚嘆于她此時的處變不驚和決斷勇氣。青羅正欲下山,又回頭道,「我這里的事情一旦定了,你就要打疊起精神了。如今王爺身邊將士都在松城平城一帶,若是要圍魏救趙,也要有人去做這件機要大事。王爺自然是要鎮守蓉城,去西北的多半就是姑老爺帶著你和文公子。旁的人我都信不過,你若是跟著去了,也能防著橫生變故,我和二爺的生死,可就都在你身上了。」董潤鄭重答應了,又道,「只是嫂嫂身邊就沒有照應周全了。」青羅笑道,「你不用擔心,你的成敗才是這里頭的關竅,既然二爺一時之間不會有生命之憂,我自然也是不礙的。何況我此去,必然先從軍中過的,大哥在那里,自然會派人保護我的。」

董潤低頭道,「今日這般叫嫂嫂身處險境,真是我們這些人的罪過。」青羅忽而笑起來道,「將軍不必擔憂,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我連這樣的事情都已經經過了,又怕什麼呢?今日之事與當日全然不同,我已經覺得很是安慰,至少還有你們這些人,會為了我和二爺的生死命運操勞憂心的。仲平,你不要再顧慮許多。我今日不是什麼世子妃,我和你預備帶上戰場的所有軍士,都是一樣的。」董潤不在多話,只是對著青羅恭敬躬身一禮,轉身便從山上下去了。

青羅遠遠望著董潤走得遠了,緊了緊身上的斗篷,深深吸了一口氣,便抬步往亭子外頭走,她有她必須要去做的事情。她看見山腰上飛蒙館里頭明亮溫暖的光,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去,不能逃避在這種安全的庇佑里頭,她必須獨自一人踏入無邊的暗夜沉沉,去面對自己前路未卜的命運。這是第二次,她準備好背負著重任孤身上路,然而就如她這一次對董潤所說的那樣,她覺得安慰。她還有希望,她還會歸來。至少,她知道前頭等著自己的是什麼,哪怕是危機,她也知道自己有足夠的勇氣的去面對。她不再恐懼,不再茫然,她知道,自己是為著自己的將來,自己的命運和感情踏出這一步的,生死存亡,她都能為自己做一回主,而不似前番那樣飄萍般不由自主。

走出亭子沒有幾步,卻忽然瞧見一個人臉色煞白的立在路上,青羅本出來的隱秘,不防瞧見有人悄無聲息地在這里,不由得一驚,仔細一瞧卻是倚檀。青羅也不知方才的話叫她听去了多少,只是瞧著模樣,只怕是瞞不住了。青羅心里正尋思著如何開口,倚檀卻忽地跪下道,「二女乃女乃,請千萬帶了倚檀同去。」青羅听了這話,知道方才所說,她是一字不漏地听得明白了。倚檀本就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只怕這些日子自己憂心忡忡,雖然刻意瞞著眾人,也都落入了她眼楮里頭。話到此處,也無謂再說些別的,青羅只嘆道,「既然你這樣說,我也不瞞著你。你自然听到我剛才的話,此去凶險萬分,生死未卜,連侍書翠墨我是都不預備帶著去的,你又何必跟著我去涉險呢?這家里頭千頭萬緒,還要你替我收拾周全呢。」倚檀卻絲毫不為所動,仍舊直挺挺地跪在地下,也不說話,只抬頭望著青羅。

青羅回憶起這半年以來倚檀跟在自己身邊的模樣,自己剛入王府的那些日子,一應大小的事情若不是倚檀時時提點,也不能這樣順遂。然而倚檀雖然最是體貼照顧,卻總是隔了一層似的,面上的那一層笑,永遠像是浮在上頭,並不曾到了心里。自己猶自記得初到永慕堂的時候,曾經和她說過些體己的話,她卻總是淡淡然地、恭敬有禮地回避了去,說些謙恭有禮的體面話兒。青羅回想起自己昔日在閨中,其實對待身邊服侍的丫頭們,並不是十分親近的,雖然也說笑取樂,規矩卻也是嚴謹,即便是侍書翠墨等人與自己一處長大,卻並不似紫鵑于黛玉、晴雯于寶玉那般的親切。如今想來,或者是因為自己乃是庶出女兒的身份,每每旁人說了句什麼冒犯的話,也不管是有心無心,總覺得是旁人因為身份看輕了自己,這才總是端起一副小姐的模樣兒來唯恐人笑話。日子久了,下人們也都只道自己是個厲害的,這才得了個玫瑰花兒的名。

等出了閣,頂了個尊榮無匹的身份,卻又只覺得空蕩寂寞,旁人給的一切尊榮仰視,其實都不是給自己的。而昔年跟在自己身邊的人,這才覺得親近如手足。這半年以來,青羅的性子,其實已然柔和了許多,尤其是對身邊的人,已經是十分的親切真誠,再不是昔年的樣子,丫頭們也自然都歡喜,與自己也漸漸少了許多規矩。莫說是翠墨如今已經全然不怕自己,有時候端起樣子來假意叱責幾句,她也不放在心上,連硯香以下的這些小丫頭們也常常敢于自己取笑,直到這些時候自己理事立了許多規矩,在外頭才好了些,回了自己屋里,仍舊是嬉鬧一處。而只有一個倚檀,總是那樣溫溫地待著自己,不冷不熱的樣子,又叫人挑不出一絲兒錯處。

青羅仔細瞧了瞧倚檀在夜色里頭如雪一樣皎白的一張面孔,忽然覺得就像是見著了那一夜自己在永慕堂攬鏡自照的模樣,驚慌恐懼,卻又有了生死不顧的勇氣。她突然間明白了,這個素日沉默寡言的侍女,早就在自己之前,對自己的丈夫種下了相思。這是太尋常的事情,從京城到西疆,似乎每一個王公子弟的身邊都有這樣的女子。譬如寶玉身邊的襲人,懷思身邊的翎燕,還有自己的母親。她們從情竇初開、略知人事的時候開始,就把自己終日相伴的那唯一的一個男人認作了終身的依靠。這怨不得她們,她們短暫的一生,所有的光陰都在守護這個人上頭,以他的悲喜為悲喜。那個人就是她們的一切,她們所能熟知的全部世界,她們又怎能不把這個人當做自己的全部依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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