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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0)吹簫月下曾相待

「那一日听聞世子在落陽樓迎接新世子妃,一時起了好奇的念頭,非要去看。哥哥正巧往外頭辦事,拗不過我,便帶了我一處去。我的婚事,自小是被人閑話慣了的,從大公子到世子,多少是非閑話。只是我心里頭明白,若不是我心儀的人,就是貴為皇後,我也是不願意的。若是願意了,縱然是草莽寒門,我也義無反顧。我一直未嫁,不過是因為總是沒有人叫我真心願意托付終身而已。我去落陽關,並不是因為對世子有意的緣故,世子自然是當世俊杰,只是不入我的眼楮,說也無用。我此去,不過是覺得這難得的熱鬧,瞧一瞧也有趣,不料那一去,就看見了你哥哥。」

「想必妹妹你也記得,那一夜,南安王世子為你和世子吹奏了一曲踏莎行。那本是離別的曲子,卻被他吹得慷慨悲壯,叫人心旌動搖,我在下頭,瞧得竟是呆了。世子的劍舞雖然豪邁,可我總是+.++心動那一種溫柔里的堅韌,悲涼中的豪情。我自幼喜歡吹簫,那一日听了那一曲笛,竟然忍不住吹簫相和,可惜,他是鳳凰台上萬人矚目,聲聞數里,我卻只是江水上萬千百姓當中的一個,我的簫聲,在眾人的歡呼里頭連自己都听不清楚,更不要說能與她比肩了。那時候我見你和世子和詩,真是佳偶天成,只是不知怎麼,覺得那個吹笛的人,在那眾星拱月的人群里頭,分外孤寂。」

「第二日我便隨著兄長一起沿著桃源川回來,心里頭卻一直惦記著那一夜的笛聲,那樣慷慨悲壯,像是陣前的鼓角一般,震得人由不得自己。我一直試圖吹奏出那樣的曲子,可是怎樣也不能成的。那一夜正自苦惱,卻忽然又听到了一曲踏莎行。一听就知道,仍是那個人那一支笛子,仍舊是踏莎行,只是曲中的意思卻變了。寇準的那一支曲子,最是傷情傷心,滿是離別相思之意。那時候我就知道,他心中不只有豪情千丈,還有柔情滿斛。我听著他反復吹著那一句,密約沉沉,離情杳杳,只覺得曲中的傷心那樣深重,叫人心里悲涼。我覺得听著傷心,那曲子里的相思悲涼卻慢慢的淡了下去,只覺得安靜恬淡,卻又深可見骨。仿佛那曲中相思的女子,不論是否離別黯然,是否春闌鶯老,是否菱花塵滿,那相思之情都是不會變折的。明著是淡了,其實更是深刻。我卻不知道,那個我叫他感傷的女子是誰。心里就莫名存了嫉妒的意思,知道自己不是他心里的那一個人。」清瓊忽然笑著對青羅道,「那時候我竟不知,叫南安王世子感慨紅英落盡青梅小,綠葉成蔭子滿枝的,竟是妹妹你。」青羅見清瓊的笑意里頭似乎有苦澀,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作答,只有默然。

見青羅不說話,清瓊自顧道,「我第一次听旁人的笛子,听了那麼久,直到那個人不宰吹了,還覺得反復在心里頭似的。後來在妹妹的婚宴上,我第一次坐的離他那樣近,我才知道,原來他心里的那個人,便是妹妹你。」清瓊仔細端詳著青羅,笑道,「其實外人看來,只怕是無懈可擊的,只是我心中存了意思仔細探尋,卻難免瞧見了事情的真假。你哥哥看著你和看著世子的眼神,存了心思去看,又哪里能看不明白呢?只是妹妹,想來那一日你必是不敢去看的吧。你若是回頭看見那樣的眼神,只怕也要傷心的。」

清瓊靜靜地笑起來,「昔年元帝送昭君出塞,其中難堪悲苦,終究是被毛延壽所誤的緣故。不知南安王世子送妹妹來此,又是因為什麼呢?」清瓊見青羅臉色,只道,「妹妹與南安王世子究竟是何樣關系,妹妹究竟是誰,妹妹對南安王世子的情意如何,我都不想過問。明妃出塞是心甘情願,想來妹妹也是如此,又聞妹妹與世子夫妻恩愛,我更是放心。從今日起,妹妹只是我未來夫君的親妹妹,我必然待妹妹推心置月復,如至親骨肉一般。咱們雖然相識不久,我的私心里,卻是視妹妹如知己的,不知妹妹是怎麼想。只盼著妹妹心里待我,也不要見外了才是。」

青羅也笑起來,只是那笑容似乎帶著一絲遙遠的茫然,「姐姐既然這麼想,又為何要對妹妹說這些話呢?」清瓊道,「其實我並不以為,懷蓉妹妹真是妹妹你所害。自我進王府以來,對你也頗多注目,我不得不說,妹妹堪當別人夢中之人,行事也光明磊落,不會行這樣歹毒之事。我只是想和妹妹說,往日情緣,不論如何花開,都該到了花落的時候,就像這紅葉一樣,雖然美好,卻並不是真正的春花爛漫,終究是幻夢一場。」青羅道,「姐姐以為我對哥哥有情意?」清瓊搖頭道,「我見你素日情狀,就知妹妹的心,自然在世子身上。然而這一回南安王遣了人來求親,就知道世子對妹妹,自然是沒有斷了情意的。我今日和妹妹說這些真心話,也是不想瞞著妹妹,想說一個明白,彼此心里都有了數。只是不知道,妹妹知道我是真正對你兄長有情,是覺得慶幸,還是覺得憂心呢。」

青羅淒然道,「其實我心里,如今只是希望哥哥能有個好嫂子,真正尋到自己的緣分才好。然而說句刺心的話,我也為姐姐憂心。姐姐雖然是真情,卻不知結局如何。只盼姐姐是哥哥命中注定之人,我也就能安心了。」清瓊搖頭道,「緣分一說,或者又不該結的緣分,卻難說又必然能結上的緣分。我執意要嫁,也只是賭一賭罷了。妹妹此生自然不會和自己的親哥哥有緣,只是世子的有緣人是誰,我也是不知道的。不過妹妹既然說這話,我就知道,妹妹是真心待我,才和我說這樣的話,我心中也是歡喜的。」青羅含笑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清瓊點頭道,「我素來覺得妹妹是個知己,如今看來,果然是個知己。想來妹妹也必然能體貼姐姐的一番心意。」青羅點頭,只說了三個字,「你放心。」

清瓊卻苦笑起來,「我所不放心的,從來都不是妹妹你。雖說如今前路難測,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也要為自己爭一爭罷了。只是最後如何,不論是我還是妹妹你,都是無力決定的。不過妹妹願意對我如此,我也放心許多了。」青羅道,「姐姐放心,姐姐這樣的人,又對哥哥有情,哥哥自然是歡喜的。縱然一時之間有些隔閡,年深日久,總有冰釋前嫌,兩情繾綣的日子。」清瓊卻搖頭道,「若是這世間,若有真情相待都能換來一樣的回報,又哪里會有這許多傷心兒女?」青羅道,「姐姐果然是個奇女子。」清瓊笑道,「其實眾人皆看得清這樣的道理,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然而就算看得清又如何?譬如我,還是要如此賭一賭罷了,或者天下女子都是如此,期盼著姻緣美滿,卻都不知前路等著自己的那個人,是有情還是無情,我不過是已經知曉了罷了。」

青羅一路回去,只覺得世事無常,真是半分也預計不到。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太過突然,叫人措手不及。世間的緣分,或者真是月下老人牽系住的,否則怎麼世人全然無措呢。弄琴台上忽相逢,吹蕭月下曾相待,昔日為自己吹笛的子平,哪里知道,月下的那一方,有另一個女子會為了她,細細吹奏這同樣的曲子?不過听了那一次,可是曲中的相思深刻,已經是一般無二的。就為了遙遙听見的兩曲踏莎行,就這樣定了終身。說是知音,其實也是痴情吧?明知前路坎坷,也要孤勇而前。

清瓊與子平,也算是有緣的人,經過這許多變數,最後能與子平相許白頭的,竟然就是清瓊。清瓊有情,嫁給子平自己也算是放心,只是就如清瓊所說,世上有情人,又有幾個能得了一樣的回報呢?多少相思成灰,不外如是。子平的那支笛子喚作折柳,青羅忽然想起子平吹過的另一支曲子。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楊柳枝,芳菲節。可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縱使君來豈堪折?本來總是長條似舊垂,也已攀折他人手,何況長條本已變折,不復曾經呢?故人心易變,自己也是俗人,終究也是順應了命運,結了新的情緣。折柳年年贈離別,踏莎行又是離別的曲子,自己當日一听之下,只覺得不祥。只希望同樣皆緣于折柳和踏莎行的清瓊和子平,能夠又不一樣的結果。佳期約在白雲間,一團和氣春如海,听上去又是一段世間佳話。兩地的太平,自請出嫁的勇氣和情意,在街頭坊間傳唱起來,清瓊只怕又是另一個明妃吧?不知道能不能像書里頭說的那樣,千里姻緣一線前,紅拂巨眼識英雄,成就一段恩愛佳話。自己如今期盼子平能夠完滿姻緣,自己也不知,是因為原諒,還是因為歉疚。既歉疚他在自己身上誤了終身,也歉疚自己,終究是負了這一段情。雖然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段情無法長久,到底是自己,先忘卻了。

弄琴台上忽相逢,吹簫月下曾相待,青羅卻不知,這曲中知己結下的終身相思,本不是一人所有。月下相逢的是清瓊和子平,而弄琴台上相逢的緣分,卻更有其人。自古琴曲簫聲呢過都是心聲,最是能心意互通,兩心相映的。只可惜,借了絲竹簫管傳遞出來的情意,本來就隔了一層,是難以明說的、壓抑在魂魄深處的情緒,或者本來就是難以見光的,更難修成正果的。到了最後,或者只有隔了天涯兩兩相望,借著只有彼此听得明白的曲聲,傳遞著與初見時一般難以言說的情緒。到頭總是恩和愛,卻不知最終,誰又能真的恩愛長久,春光常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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