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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八章(28)無言斂皺眉山翠

在這樣的曲子里,滿目春花,似乎也都有了幾分蕭索之意。懷蓉一時之間恍了神,好像回到了去年自己穿過大漠那時候的光景。那時節,自己心灰如死,倒也有幾分這樣一去不回的決然心境。眼前分明是**明媚,馨香盈袖,那塤聲卻好似是冬風凜冽,刀鋒過體。懷蓉一路往上走,越是接近那塤聲,越是覺得遍體生寒。或者也是因為頂上的風更大些,才叫人生了這樣的錯覺罷。

忽然一陣風更緊了,頭頂上不知名的大紅色花朵,忽然被吹落了無數,被風裹卷著在空中旋轉又落下,像是一場紅色的飛雨。懷蓉身上的輕紗忽然展開到極致,銀色的輕紗卷起一朵又一朵的飛花,卻又終究挽留不住,又任它們飛走了。懷蓉在階梯上抬起頭,看見那火紅色的花朵的邊緣,玲瓏正斜倚闌干,吹著那一只塤。玲瓏周身的金色紗麗也一樣被風鋪展了開來,腰間綴著的細碎鈴鐺響()了起來,那聲音也是極清悅的,好似跳躍的陽光,在塤聲織成的蒼茫原野上不斷跳躍。

玲瓏的金色面紗已經揭下,露出一雙湛藍如日泉湖水一樣的眼楮。那眼瞳深處是猶如子夜的黑。懷蓉只覺得,她好似看著自己,卻又並不確定。好像她什麼都瞧見了,又好像一切都不在她的眼中,她自有她的一個世界。懷蓉就一直望玲瓏,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看著她。似乎這是自己第一次清楚地瞧見玲瓏的面貌,去年相見,她也只是蒙著一層面紗。如今看起來,她竟然是這樣的美麗。

懷蓉見過的美人無數,不說別人,與自己一起長大的姊姊懷芷,容貌冠絕西疆,已經成了傳奇。而這個女子的美麗,卻超越了所有。在俗世的宮廷之中,在面紗的遮蔽之下,那美麗被隱藏了起來,而在這天宇之上的懸苑中,卻絲毫也沒有遮掩。飛花落紅,像是一個塵世外虛幻的夢境。而這個吹塤的女子,就是織出這一個夢境的神女。懷蓉只覺得,自己不自禁地就墜入了她給自己編織的幻境之中了。而懷蓉卻怎麼也猜不出,玲瓏刻意將自己引到這里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塤聲忽然停了,玲瓏卻並沒有轉過頭來看懷蓉。靜默良久,懷蓉正欲走上前,卻听玲瓏輕聲道,「昨日剛剛下過雨,你瞧瞧,這懸苑里的花,是不是開的極好?」玲瓏說話的聲音極輕,懷蓉幾乎覺得听不清楚。忽然花叢間掠過幾只飛鳥,極快地一閃而過,懷蓉也不曾看清是什麼。玲瓏似乎也並沒有等著懷蓉回答,又道,「你听,那邊大殿里的歌女,唱的曲子真是好。」說著就自顧自輕聲哼唱起來。

暖氣潛催次第春,梅花已謝杏花新。半開半落閑園里,何異榮枯世上人?

懷蓉微微怔了怔,在她的耳里,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風。而玲瓏唱歌的神情卻投入又沉醉,好像真能听得見那遠處殿堂里的歌舞一樣似的。玲瓏將那曲子唱了三遍,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些,眉頭卻微微蹙了起來,「這曲子,我已有好久不曾唱過了。還是十一二歲的那時候,王爺身子漸漸好了些,喜愛院子里的杏花。園子里刻著蘇學士的幾句詩,杏花飛簾散餘春,明月入戶尋幽人。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隻。洞簫聲斷月明中,惟憂月落酒杯空。明朝卷地春風惡,但見綠葉棲殘紅。只是王爺卻並不愛這一首,總讓我唱了那一首來听。就是這樣一年一度的春風,半開半落,枯枯榮榮,我和王爺,就在那個開著杏花的院子里,漸漸長大了。」

懷蓉瞧著玲瓏那個蹙著眉頭的奇異笑意,不知該如何回答。玲瓏也並不在意,只是微笑道,「你可是覺得,我在這個時候說起這些舊事,實在是傻。其實,這二年我也再不曾見過杏花了。整座王宮中,就只有那麼一個院子里,有杏花開著。如今,我和王爺還有縴雨都不再回去,其實就算我們願意回去,也再不能了。母妃瀾姬把自己一個人幽閉其中,再不許人進去。那些舊事舊夢,是再也不會回來的了。」

玲瓏茫然地睜著眼楮,「你瞧這懸苑里這樣多的奇花異草,我卻再也看不到那杏花紛紛了。或者每個人心里,都有過這樣的記憶罷,縱然雨霽春風,千花百卉,也都不及那一個舊夢了。」玲瓏說完了這樣一段話,就再不出聲,只是又拿出那一枚塤,靜靜地吹著。這一次換了一支曲子,吹得便是方才玲瓏唱的那一段,暖氣潛催次第春,梅花已謝杏花新。半開半落閑園里,何異榮枯世上人。懷蓉不知道,玲瓏究竟有沒有听見殿堂中此時的絲竹歌舞,或者這歌聲曲聲,只是她心中的聲響罷了。

懷蓉在玲瓏的塤聲中,恍惚地出了神。明明是春日明媚,她卻忽然像是回到了蓉城。雲遮霧饒的清晨,明月照雪的寒夜,松針凌冽的氣味,綠梅清幽的暗香,還有那些琴聲,在月下的松林,在飛雪的清晨,在微瀾的荷塘,或平和或激昂,或溫暖或哀傷,經久不絕。自己心里的這一縷聲音,與玲瓏的塤聲同時響起,卻又都能听得清楚。琴聲漸漸遠去消失,好似自己又能听見歌聲,比懷蓉的塤聲更遠些,或許是敦煌的宴會上傳來的,或許是清圓舫的雲霧中傳來的。

風雪嚴寒,頃刻間、就赴黃泉。世上白紅千萬,獨有此花珍罕,著意搜尋遍。記得當時好游園,卻未知、從此廝纏。到如今忘卻月嬋娟,懶看垂楊線,來去無心梁間燕。只有魂夢能相見,留得一晌貪歡。昨朝今日,眼下心前,心腸斷,奈相思依舊、百回千轉。最可憐梅花雖開,難續前緣。

也就是這一個瞬間,懷蓉忽然明白了,青羅所說的,玲瓏或者能與自己說得上話。玲瓏玉自己一樣,似乎並不愛多說許多話,就算是說了,好像也說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話。然而自己卻是能明白的。就算說的玲瓏自己的事情,在懷蓉的心里,卻像是能夠引起共鳴一般。就算際遇不同,因果不同,然而懷蓉卻能夠明白玲瓏此刻的心情。

眼前是雨霽春分,千花明媚。遠處或者還有歌聲綺麗,新燕雙雙,不管怎麼看,都是一派平靜祥和。玲瓏的一枚桃花配,或者是對春和景明,心意相映的期許,而自己的回答早已告訴了她,年年怨春意,不競桃杏林。自開還自落,暗芳終暗沈。其實,就算是配著桃花,有著身孕,在宴席上受萬眾注目的玲瓏,心里念著的,也不過就是半開半落閑園里,何異榮枯世上人這樣的感嘆罷了。

驀然舊事上心來,無言斂皺眉山翠。原來一切月圓花好,都只是自己或者玲瓏,在俗世里在自己面上敷著的一層脂粉而已。而在這個高懸天上的所在,在這個好像一切都是虛幻的夢里,在塤聲和歌聲里頭,所有輕薄的粉飾都被天風吹散了。那些自己本以為已經忘懷的縹緲舊夢,隱約心聲,反倒漸漸清晰。

半開半落閑園里,何異榮枯世上人。只是心里的枯榮,旁人哪里又能夠真的知曉呢。最可嘆的是,在那些過去的歲月里,內心還未枯萎的日子,那時候年幼懵懂的自己,或許並不知道那些歲月的可貴。即使是悲痛和失落,卻也是真正活著的時光。

第廿八章完。下一章,良辰誰是同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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