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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21)春風不解禁楊花

(第五卷完結,下一卷,聚散浮沉有誰知)懷蓉道,「我瞧著父王這幾日,倒是一顆心都在王妃的身上,也不怎麼理會這些事情。往日也不見他對王妃這樣上心,更不消說為了她,把江山王位都擱在一邊,絲毫不加理會。如今也不知是怎麼了,連自己的性命也都仿佛不擱在心上,一心一意地只管守著王妃,唯恐她出了什麼岔子。」上官亭卻笑道,「這也難怪了,多年的夫妻,怎麼會真就毫不掛心呢。何況,」上官亭頓了頓,意味深長道,「柳妃終究是王嫂的妹妹,還是頗有幾分相似的。」

上官亭想了想又道,「至于母妃,我倒真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我冷眼瞧著,母妃絕不是個糊涂的人,這些年來的事情,她似乎都知道,卻又總是袖手旁觀。莫說是以前在蓉城,就是眼下在她的重華寺里出了事,她也只是閉目緘口不言不動。罷了,既然她不管,也自然有她的`.``意思,我們卻也不能依靠,只靠著自己,也就是了。」說著也不再理會懷蓉,閉上眼楮又念起往生咒來。

懷蓉點頭,正要再和上官亭說幾句話,听見身後的腳步聲,周身一凜,便跪直了身子,學著上官亭的樣子,也念起經文來。進來的人正是封氏,後頭安氏和秦氏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不論內里終究如何,外頭看著,仍舊是母慈子孝的樣子。封氏見懷蓉和長郡主先到了此處,也沒有說什麼。等了一時又道,「怎麼到了這會子,還不見王爺和王妃過來這里?」安氏便答道,「姐姐連日里傷心過度,又日日來靈前祝禱,見了靜兒的棺柩,總也撐不住,又要哭一會子。王爺見柳妃姐姐一日一日地憔悴下去,心里大是不忍。今兒個出門的時候,姐姐竟然就暈了過去,自然不能來了。王爺也就留在姐姐那里看著。」

封氏嘆了一口氣道,「也難怪柳丫頭傷心,誰也不曾想到,靜兒竟然就這樣硬生生地去了,她哭得病了,也是難免。瞧她那一頭頭發,連我也不忍去瞧。既然有王爺陪在她身邊,我也就放心了。」說著便率眾在地藏王前反復誦讀往生的經文,一時念閉,忽然問安氏道,「听聞後頭翎燕那孩子的後事,都是葛丫頭在料理。她雖然只是個丫頭出身,卻也算是進了我上官家的門,一應用度,也不宜太簡薄了。我知道你是理家慣了的人,大女乃女乃還年輕,難免拘泥于禮節規矩,你把我的意思和她說說,除了官中留下的定例,由情形而定,可以再增補些。若是官中的銀子不好挪動,就來告訴我,我自己出些銀子,也就是了。」

封氏雖然如今被安氏等人軟禁著,素日的氣度卻仍在,一席話出來,安氏也不敢多說什麼,只應道,「太妃放心,翎燕給思兒生了兩個孩子,只是這丫頭苦命,如今和靜兒一起撒手去了,我和月逍自然不會薄待了她。」封氏點頭道,「這丫頭出身的,雖然比不上名門閨秀,到底生養了孩子,也是有功的。只要不要動什麼歪念,我自然也不會虧待了去。若是這丫頭生了什麼不該有的念頭,只怕也就是個沒有福氣,沒人疼的孤鬼兒罷了。」這話隱射的意思極重,安氏聞言就變了臉色,封氏神情卻只是淡淡道,「在這里呆了這半日,倒是有些頭有些重,昏昏沉沉的,不如就散了。」說著話,也不等安氏答言,就扶著上官亭外走了。

秦氏見封氏如此當眾給安氏沒臉,冷笑了一聲,便也跟著就出去,也不給安氏說上一句話兒。懷蓉回頭看了一眼,卻也不說什麼話,伸手又點起一盞長明燈,合掌又默念了幾句,便也走了出去,並不瞧安氏一眼。安氏見幾人到了此時,仍舊如此倨傲,心里惱怒之極,卻又泛起一絲的冷笑。忽然瞧見懷蓉方才點起的那一盞燈,照在靜兒的小小靈柩上頭,心里卻也覺得有些不舒服起來。然而看見上頭刻著的一個螢字,才柔軟了幾分的心又是一冷,駐足一刻,便拂袖離去了。

地藏王殿的後頭,一座小小佛堂里,也沉睡著一個女子。守著靈柩祝禱的人此時都散去了,只留了葛氏一個,沉默地坐在靈前,手里攥著一只荷包。瞧著已經頗有些年月的樣子,雪白的顏色已經褪得舊了,只有上頭的幾筆繡紋,仍舊光潔如新。葛月逍遣走了所有的人,獨自一個人坐在這里,親手理著翎燕靈前的一切,小心而沉穩。她這一輩子最恨的一個人已經死了,被自己和她們共同的夫君害死,走上了黃泉路,再也不會回頭了。她就躺在這里,不管昔日是如何地笑語解頤,如今也只剩了這一副棺柩,即將在山上化為黃土。

她連重華山上官家的墓地也不能進去,只有葬在後山,獨自一個人長眠。也不算是一個人,上官家除了有正式的側妃名分的妾室,其余的姨娘,都是不能葬入那一片神秘的墓地的。只有懷思和自己,才會在百年之後,一起沉睡在那一片碧草之下。而這個女人,不論生前懷思的心里是如何看待她,也都不可能和他相伴了。葛月逍心里忽然覺得十分地快意,她拆散了她們,從生到死,他們都不能在一起。再也沒有人,能夠搶去自己的地位,和夫君的愛。

外頭的柳絮飄進來,一朵一朵地落在靈前,像是一場雪葬。只是一起漏進來的還有一抹殘陽,落在青石的地面上,像是血的顏色。月逍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在清曉閣里的黃昏,她躲在最後一點陽光留下的暗處,眼見著翎燕在懷思的懷里咽了氣。她听不見這兩個人說了些什麼,卻清楚地看見,懷思眼角為這個女人落下的眼淚。那一刻的自己,幾乎有些恐慌。她忽然明白,翎燕的死,或者並不是和懷思的永訣,反而是長久地牽系在了一處。她再也不會有色衰愛弛的可能,她什麼也不必害怕,因為她將永遠留在他的心里,楚楚可憐的,淒婉而美麗。死亡將她在懷思心里的位置無限地擴大了,並將堅不可摧,牢不可破。

而自己苦心孤詣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將她親手帶到了懷思心里,這個最聖潔不過的位置上頭去罷了。月逍忽然覺得有些嫉妒起來,這原本並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然而仔細想一想,自己寧願像現在這樣活著。縱然她一無所有,但至少還活著。比起蒙著愛的影子死去,她寧願背著仇恨呼吸。月逍笑了起來,也許正因為如此,翎燕能夠得到的那些,自己永遠也得不到了。這樣也好,就算是記得,那也將是痛苦的回憶,懷思自己犯下的罪孽,將會折磨他一生。自己那樣恨他,他落得這樣的結局,可不就是自己想要看見的麼?

葛氏望向外頭,與一般寺院一味的肅穆不同,重華寺里,卻有著和外頭一樣爛漫的花木風景。或者重華寺開山的祖師,正是要世人總這樣的繁盛里頭,看出終將要衰敗的道理。從無盡的有中,明白根源上的無。春日里爛漫的花都開盡了,嫣紅媚紫都零落了下來,只有柳樹的飛絮,仍舊在宣告著春,尚未完結。與佛堂里的陰暗不同,外頭的綠意卻是盎然的,即使是在夕陽下頭,也瞧得見高台樹色,一層一層地暈染開來,俱是勃勃生機。柳葉下頭歇著幾只黃鶯,有一聲無一聲地唱著,燕子偶然低飛而過,略過院子中間夜里留下的雨水,影子輕盈漂亮。

葛月逍望著手里的荷包,春燕掠春柳的花樣,正是眼前的場景罷。自己從醉酒的懷思衣衫里抖落出來,那針腳綿綿密密極為熟悉,正是翎燕的手筆。那一只燕子在楊柳枝里輕盈飛過,栩栩如生,就好像繡這個荷包的人還在眼前一樣。那微黃的絲絹已經這樣陳舊了,可知歲月良久,遠在自己來到蓉城之前。那時候,懷思和翎燕,一起度過多少個這樣的春天?對春風楊花,朦朦欲醉,香爐游絲微轉,兩情繾綣正濃。原來自己才是那個打破了一宵春夢的人,懷思和翎燕的一場夢,到了如今也算是了解了。就算柳花上了青雲,也終究是要落入塵土的。

而自己的一場夢,卻又是何人驚破?自己也曾有過那樣的時光,夏日榴花如火,正是楊花落盡之後才有的景象。只是到了如今,就算楊花落盡,庭前的石榴,也再不會開花了。春日盡了,初夏的光景,卻永不會來。

春風不解禁楊花,蒙蒙亂撲行人面。在這生死交接的地方和時辰,看著這一天一地的楊花落盡來,月逍突然覺得有些淒涼。不論是對自己,對懷思,還是對翎燕,一場好夢,終究也到了酒醒人散的時候。只有這斜陽漫漫,落進這一座小小佛堂,照出楊花如雪。落盡了,就又過去了一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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