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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22)樽中有酒且酬春

封氏冷眼瞧著下頭眾人,安氏擺明了不說話,柳氏卻一反常態地說出了舍母保子的話,葛氏和秦氏,顯然也已經暗著表示了自己的意思。其余眾人,雖然神色各異,卻都不會有什麼言語的。幾個姨娘本就沒有什麼說話的地步,唯恐惹禍上身,兩個丫頭卻是不干己事,自然不會開口而。如今內室里那個掙扎求生的可憐女人的命運,就在這一時三刻,被外頭這些人決定了。沒有人去問她的意思,卻都說是她的意思,連同她身後的事也都一並安排好了。她還沒有死,她的孩子還在她的身體里,她的命卻已經不是她自己的,她的孩子也已經成了別人的了。封氏心里靜靜地嘆了一口氣,這就是這個王府中女人的命運了,既然爭不過,就只有死。其實翎燕也曾經贏過,贏得輝煌漂亮,不起眼的一個丫頭,叫人不及反,就在一夕之間成了這個家族里舉足輕重的人物。那時候的翎燕,想必是滿面春風無比得意的,以為自己可以和安氏一樣,從一個丫頭成為主子,最後在這個家族里大有可為,翻雲覆雨,卻沒有想到最後卻只落得如斯田地,連鄭氏也不如,連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性命也都留不住。

封氏平靜道,「如此就是這樣了。」回話的婆子听到此處,好容易送了一口氣,卻見里頭的簾子被揭了起來,露出一只粘著血污的手和一段灰色的衣袖。懷蓉心里一跳,她一眼就辨認的出,這是慧恆的手。那一只往日或執著經卷或撫著琴弦的手,如今縱然在血污之中,也仍舊是那樣平穩。果然見慧恆走出來,身上染了許多血污,神情卻仍舊如菩提樹下打坐的佛陀一樣安靜平和。見眾人都在,正欲說話,卻听那婆子急急忙忙地說話,語氣中帶著一絲詭譎的興奮,「禪師,主子們說了,一切以保住孩子為要,舍母保子。」那婆子的神情十分復雜,藏在興奮下頭的,竟像是歡喜,像是她早就盼著這死亡的決定一般,盼著這個一夕之間月兌離了她們共同命運的女人,終于掙月兌不了死亡束縛的這一日。懷蓉被那種幾乎是露骨的神色和言語驚得一跳,本能地想要阻止她說出這樣的話,她覺得危險,覺得不安,似乎已經明白了這句話的後果卻又來不及阻止,于是就在話音剛落的時候,便仔細去看慧恆的神色。

慧恆神情微微一滯,在那長久平靜如湖水的神情之中,漸漸露出一縷奇特復雜的神情來。懷蓉看的明白,那神情分明是不可置信的懷疑和悲憫。懷蓉忽然覺得有些無地自容,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在慧恆的心里,不過是和別人一樣的儈子手,她本不在乎這一點,她的確和所有人一樣,不曾真正在意翎燕的生死,然而在他並沒有任何針對的,鋪天蓋地卻又若有若無的懷疑和悲憫的眼神之中,她覺得自己十分污濁。那眼神分明沒有任何的責備,連那悲憫,也似乎不僅僅是對著翎燕而是對著自己這所有人的,然而她卻莫名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她幾乎想要站起來跟他說,自己和所有人都不同,想要翎燕活著,和她的孩子一起活著,然而卻不能,于是自己就被釘在了慧恆的眼光里,如同釘在了罪惡和冷酷的恥辱柱上。她想起那一夜在重華寺後山的松濤如海里頭,他也曾經這樣看著自己,憐憫自己的和掙扎,然而那時候自己還能說是無可奈何,也以為在他那里會得到神佛的寬恕。然而到了如今,她卻再沒有什麼理由,去解釋推月兌自己與生俱來的冷酷無情,于是他同樣憐憫的眼神,就成了鋒銳不過的利刃。

懷蓉心里的弦繃得緊了,幾乎快要斷了一般,卻又在慧恆並無焦點的眼神里忽然一松。她本就是這樣的人,與身邊這些一樣冷眼旁觀的人並沒有什麼分別,她雖然不至于想那個婆子一樣盼望這一場死亡,卻從不曾在意,也無意阻止,哪怕她自己明知這里頭甚至是一場陰謀。她本來就是這樣的冷酷和無情,和自己家族中的所有人一樣,留著和殘酷的血脈。她從來都不是他所信奉的佛祖菩薩,她不過是一個人,她的心不過是被隱藏在佛祖的光華下的罪惡黑暗罷了。而最令懷蓉明白這一點的是,慧恆的眼中,對自己並沒有與他人不同的責備。如果這一刻,他表露出對自己尤甚的指責,她甚至會真的願意為這樣的責難洗心革面,放下自己的所有。她願意去懺悔自己曾經有過的和將要動念的,這一生的所有罪責。

然而他沒有,他也從沒有過,以後也不會有。懷蓉曾經以為,除了母親,慧恆便是在這芸芸眾生之中與自己最為有緣的人了,彼此之間的牽系,毫無私心私欲。母親和自己的情分,是來自相連的血肉,而慧恆和自己的,卻是一霎的心意相通。她曾經以為彼此這樣有緣,又從相通的心開始,甚至如今自己的血脈里還流著他的血液,她以為塵世間兩個人之間,再沒有更近的了。然而到了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不過是他掛念的眾生中最最尋常的一個,是他修行中遇到的一花一草,一雲一雀。他為自己這些人的苦難而祝禱,為這些人的罪孽而悲憫,然而他是為了所有人,這些人中有自己,也有躺在里頭奄奄一息的翎燕,有死亡的人,也有活著的人,他們完全沒有不同。這世間一切生靈在他的眼里都是一樣的,何況原本微渺的上關懷蓉?既然在他眼里本就沒有不同,那麼她又何必要做唯一被審判的一個?她本就是這樣的人,也永遠就是這樣的人,而他並沒有對她的命運,有著特別的注目。

封氏見慧恆不說話,只覺得有些古怪,便又把方才的意思又說了一遍,只是言語間自然婉轉的多了。慧恆卻仍舊低眉垂目,等到方才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都又在平靜的慈悲之下了,才輕聲道,「母子俱安。」說著便轉身走出去,最後回望了一眼隔絕兩個世界的簾幕。他還分明記得方才生死交錯的一剎,新生的孩子微弱卻肯定的哭聲,和孩子的母親在昏睡中仍然溫和恬靜的笑容。那哭聲對于里頭的世界幾乎是天籟之音,然而外頭的人,卻各有各的心思,甚至未曾听見這世間至為優美動人的生的啼哭。慧恆在方才的一剎,幾乎覺得自己听見了佛祖在回應自己,在經歷了艱難和絕望之後,連自己都開始懷疑祈禱能否得到救贖的時候,佛終于向虔誠的信徒展現了自己的慈悲和力量,把生命從死亡的邊緣挽救回來。慧恆嘆了一口氣,他沉浸在難得的喜悅之中,卻怎麼也沒有想到,在這個簡單的世界之外,還有一個更為復雜的世界,他們並不曾為了生而歡悅,卻會因為死而激昂。

慧恆一走,外頭的眾人都怔住了,半晌也不知說什麼好。連一向最為沉穩老辣的封氏,也只是用手指顫巍巍地指著里頭不知道說什麼好。此時里頭卻忽然熱鬧起來,有一個婆子興沖沖地出來道,「太妃,大喜,燕姨娘生了一對龍鳳呈祥,一個小公子一個小小姐,雖然沒有足月,卻玉雪可愛的了不得,太妃快去瞧一瞧。」原本已經預備著母子俱損,如今卻忽然生下一兒一女來,眾人一時之間都驚了神。過了好一會子,還是秦氏先道,「那燕姨娘如何了?」一邊的葛氏帶著笑瞧了秦氏一眼,也忙道,「方才不是那般驚險,如今可怎麼樣了?」封氏淡淡掃了二人一眼道,「方才慧恆師傅不是已經明白說了,如今已經是母子俱安。神佛保佑,總算是躲過了這一劫,看來翎燕這孩子還真是個有造化的。」葛氏低了低頭,又笑道,「說起來也是太妃的福氣大,若不是太妃這尊菩薩在這里鎮著,哪里又慧恆師傅這樣的金身羅漢來救命呢。只是有一遭兒,我這心可總算了落了回去,方才可真真是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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