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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玉佩

一星跳動的燭火幽幽閃爍,照著木蘭沉靜的面容,喜鵲坐在床邊憂愁地望著她。窗台上,已經打好了兩個蘭花包袱,明兒,木蘭就要搬去清風樓了。

「小姐說了,你先不要忙著拾掇。等她從盧月那里回來,再讓小段子幫你搬東西。」喜鵲悶悶地開口,聲音不無擔擾︰「你……真打定主意去清風樓了?」

「嗯,我想好了。」木蘭平靜一笑︰「院子里的下人,全都盯著這個位缺呢。我到清風樓,拿的是大丫鬟的份例,契期滿了說走就走,到時誰也攔不著。倒是你和小段子如何了?可有什麼長遠打算?」

喜鵲忸怩地低下頭,手指繞著發絲,臉色十分悵然︰「不過在一起說笑兩句,還能有什麼打算。小段子是姑爺家的人,不定哪天,就調走了,誰知道往後昨樣呢。」那聲音越說越小,頭發隨著指尖越繞越亂。

木蘭想了片刻,附過去,悄悄說了幾句,喜鵲嚇得連連搖頭︰「這怎麼使得?借我十個膽也不敢哪!」少女鄙夷地看她一眼,「如何使不得?這些年曾家的使喚,難道值不回你賣身的六兩銀子?再說,你們倆都是沒有身家無牽無掛的人,到哪里不是一樣的過活?」

喜鵲仍是一臉猶豫,木蘭扶住她的肩頭,盯著她誠懇地道︰「咱們姐妹一場,我是真心替你著想,否則也說不出大不違的話來。你自己惦量惦量,若是願意呢,我就私下和小段子說說,看看他有沒有別的主張,若沒有,我再提出這個法子和他商量,可好?」

「那小姐這邊

……。」不待喜鵲說完,木蘭斷然出聲︰「小姐的性子面冷心熱,不會怪你的。萬一將來你落到盧月的境地,那時,小姐就是想護你也有心無力,不如你及早下定決心,謀個長遠打算!」

喜鵲何嘗不知,下人私通乃是主家容不得的大罪,

一想到盧月在芙蓉巷的情形,她不禁打個了冷噤,瞪大眼楮使勁點頭︰「木蘭,我全听你的!」燭火下,兩個少女拉著手喁喁密語,笑中帶淚地開始了謀劃。幸福即使只有一線希望,也當全力去爭取。

後花圃里的濃蔭里,小段子緊張地听木蘭說完,驚喜得只會嘿嘿憨笑,厚厚的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木蘭捂了嘴輕笑,「瞧你,歡喜得話都不會說了,這只是個粗略法子,日後還得慢慢謀劃呢。」小段子雙膝落地咚咚嗑頭︰「木蘭啊,多謝你成全我和喜鵲,教我小段子如何報得你的大恩!」

「快起來,也不怕人瞅見了。」木蘭嗔怪著 巡周圍,誠摯地盯著他說︰「你是個聰明人,這些天應當瞧得出來,我和段姑爺走的不是一條道。往後我去了清風樓,觀月軒就拜托你了,萬一有事就讓苗苗來找我。你若能幫我盯好段奕、盡心照看好小姐,那就是對我最好的回報了。」

小花匠毫不猶豫地沉聲應答︰「你放心,我小段子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一定會照姑娘說的辦。」「那好,我還有幾件事要問你。」兩人往濃蔭深處坐下,木蘭便一樁樁細問起來。頭一樁是宗祠秘道什麼時候被封;第二樁是段奕何時啟用飛鴿傳信;第三樁卻是關于盧飛的情況。少女問得詳細,每處細節都不放過,關鍵處反復詢問,听完小花匠所說竟用了大半個時辰。

月光透過樹影,半明半暗照在地上,木蘭以手托腮,像尊玉雕般一動不動。小段子以為她走神了,說︰「木蘭,你要沒听明白,我就從頭再說一次。」少女卻放了手笑道︰「不用,我全听見了,方才正想別的事呢。」又指著隱到了雲層里的月亮說︰「天晚了,趕緊歇息去吧。」兩人正要起身,小段子驀然想起一事︰「對了,你讓我打听秀長張的事,大致有點眉目了。」

「好,說來听听!」木蘭復又坐回青石板上,听小段子一五一十講來︰「這個秀長張是大理人氏,考過兩回鄉試都不中,後來死了心來曾家當了長隨。因為肚子里有點油墨,原先一直在賬房里收賬跑腿,受了不少曾賬房的閑氣,平時老念叨曾賬房是狗眼看人低。」木蘭笑道︰「沒錯,曾賬房確是那樣的性子。」

小段子呸了一口,應聲道︰「可不是,曾大頭那架子端的比老爺還大呢,每回都拿眼瞪我,嫌我買的花貴了,疑心我從中吃了錢似的。」模了頭嘿嘿笑道︰「扯遠了,接著說正經的。這些天我留心察看,果然,秀才張時常愁眉苦臉,夜里也翻來覆去的嘆氣,一副大有心事的模樣。有一晚,我特意打了二兩燒酒,又央灶上的王胖子做了兩個下酒菜,拉了秀才張到房中對飲。這家伙喝多了滿嘴酸文詩詞,盡是些相思夜長、紅顏命薄的酸詞,我便開玩笑問他,可是相好的跟人跑了?他漲紅了面皮死不承認,後來酒喝多了,反而忍不住向我倒起苦水來。你道秀才張的這個相好是誰?」

木蘭心里一跳,驀然想到了盧月,趕緊凝神听下去。「原來,他這相好喚作紅玉,竟然是個錦花窯的賣笑女子。我勸他,錦花窯那些地方本是有錢大爺去的,咱們還是莫要招惹了。秀才張反說我不懂得風情,嘴里喃喃念著什麼‘溫香軟玉抱滿懷’,說紅玉傾心于他的才情,早就私下約定好,將來一定要贖身出來從良于他。我暗想,歡場女子的鬼話你也信得,嘴上便嘲諷他︰你奪了花魁,怎地還如此愁腸百結?秀才張苦著臉,說紅玉不知何故離開了錦花窯,他去了幾次也找不著人,撩心抓肺的干著急。」

木蘭見是這麼回事,和盧月一點關系都沒有,不免有些失望。小段子歇了口氣往下說︰「前晌,院里發了月銀,秀才張碘著臉挨個借錢。陳三娘沒理他,我卻不過面子,借了他四貫錢,王胖子也借了兩貫。當晚,秀才張連飯都沒吃,早早兒就出了院門,我多了個心眼暗中跟隨,原想他是往錦花窯里尋人,不料秀才張徑直去曾大頭的屋里。兩人關了門在屋里咕噥,先前嗓門壓得極低,後來曾大頭急了,又是吵又是嚷,說他的東西值錢得很,秀才張休想拿三兩碎銀打發了事。我躲在窗下灌木里听了個大概,好像和一塊佩玉有關。」

「佩玉?你接著說!」木蘭心頭一震,頓時來了精神。小花匠皺了眉頭細細道來︰「我猜大約是這麼回事,秀才張有個舅舅在當鋪里做朝奉,精于看物沽價。恰好曾大頭得了一塊佩玉,便托了秀才張拿去估算價錢。秀才張接了玉,不待拿給舅舅瞧,先去了錦花窯找紅玉廝混。你想,那種歡場女子見了上門的財物豈肯放過,隨口編些好听話兒把佩玉哄到了手。再過幾天,人和玉都跑了,曾大頭又見天過來討要東西,秀才張兩頭著急,只好每月湊點銀兩先穩住對方,兩人就是為了這個吵嚷。」

木蘭正強抑激動暗自尋思,又听小花匠模著頭揣測︰「我估模著,曾大頭這塊玉佩也來路不正,不然他早端出了不依不饒的架勢,拉著秀才張去見官了。這里頭像有蹊蹺呢。」

「唉,這個紅玉,怎麼消失得這麼巧呢。」木蘭惋惜地連聲嘆氣。雖然僅憑一塊玉來推斷主人身份的可能性不大,但好歹是個線索。小段子看她神情怏然,低聲道︰「木蘭,你要是想弄清這檔子事,我倒可以舉薦一個人,保管能查出紅玉的下落。」少女不解地抬頭︰「誰?」

小花匠嘿嘿笑了兩聲,模著頭說︰「還有誰,我那義兄盧飛唄。」木蘭恍然點頭,是了,要說出沒于市井勾欄打听消息,還有誰比盧飛更合適呢?明兒正好讓琬玉交待給他,權當試探誠意。想到這兒,少女倏然起身︰「這事得稟告小姐定奪,趕緊走,去看看小姐可睡下了。」

次日一早,琬玉讓喜鵲稟了二夫人,她要出府為繡雲和世子的親事置辦賀禮,二夫人自然允了。不多時,余管家派了吳大虎驅車過來。她們剛走,木蘭也穿戴齊整,陪同四夫人去了漱玉閣受訓。

「喲,瞧這丫頭,打扮起來,活月兌月兌是個大家閨秀呢。」紅姑嘖嘖有聲。木蘭穿著新做的丫鬟服色︰白綾紗衣,綠緞羅裙,前後衣襟及肩部,平針刺繡著出水荷花,素雅大方。一把柔亮漆黑的長發,反綰成兩個環髻垂落,左右各插一朵粉綠攢絲白蕊絹花,與耳上的綠松石相得益彰。再看臉上,唇若點櫻,眼如晶漆,像個花骨朵般旖旎如畫。

二夫人端詳半晌,淡哼一聲,終于自得地笑了︰「很好,四姨娘教得不錯。不過,你還得下功夫,早日學會琴棋,往後好給二少爺解個悶兒。」眼光落上少女腕子上,見她手上套的,正是自己賞賜的翡翠鐲子,嘴角不覺噙了一絲兒得意,又道︰「今天許你和姨娘一道出府,缺什麼器樂脂粉的,僅管開口,回頭別說曾家虧待了你。」

木蘭感激不盡地應了,二夫人轉過頭,向四夫人交待。四夫人今日穿得格外密實︰銀紫雲紋飄逸深衣,外罩煙淡藕色輕羅,下系團蝶百花煙霧鳳尾裙,走起路來步步蓮花。雲鬢青絲戴了一頂皂紗帷帽遮蓋,寬檐下垂著薄絹絲網,雪膚麗顏在紗帷里影影綽綽,讓人看不真切卻又瑕思無限。

一向苛刻的二夫人打量了一遍,也算滿意于這身外出裝束,微點了頭叮囑道︰「照規矩,每月你只能出府一趟,務必把需要的物件添置全了,若有遺漏疏突,曾家的大門可容不得你來回進出!」四夫人柔聲唯諾,二夫人揮揮手,讓她帶著木蘭出府了。

馬車噠噠地出了府,又是一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四夫人全身密實不透風,坐在廂內微微喘出了汗,聞著猶是一股好聞的玫瑰香氣。木蘭搖著扇勸道︰「夫人何不把帷帽取了,也清涼些。」四夫人悄悄一指趕車的老錢︰「咱們今日去了何處、做了什麼,老錢回去都要一一稟告的。」木蘭昨舌噤聲,暗想,這府里人人都不是省油的燈。

到了北街的幽蘭琴坊,老錢將馬車停在門口守著,四夫人攜著木蘭逶邐入室。守堂的伙計滿面堆笑的迎上來,見了兩人的姿容氣勢,竟是吶吶地不敢妄言,請出掌櫃的親自接待。很快,內廳走出一個眉直口方的青年,氣度軒昂大方,遠遠就恭敬地拱手作禮︰「在下周春華,是小號的掌櫃,二位請坐。上茶!」

四夫人坐定後笑問︰「老掌櫃不在嗎?我曾托他,選一具上好的瑤琴,可有音訊了?」周春華略一思索,笑呵呵地長身一揖︰「原來是曾家四夫人,失敬失敬!家父去了上京采買,近日就回,必定會為夫人帶一具好琴。」眼光一掃門外的馬車,朗朗笑道︰「我說怎麼見到了老錢,還以為是振南回城了,煩請夫人代為轉告,我自湘西精選了一批排蕭,請振南得閑了過來試音。」

「木蘭,這事你記著,回頭告訴二少爺。」四夫人吩咐完,順勢為兩人介紹︰「少掌櫃,這是二少爺的大丫鬟木蘭,以後有什麼事,盡管同她說。今兒過來寶號,亦是為她選一把樂器。」周春華不像小伙計那樣躲閃著偷看木蘭,而是定定打量了一番,誠懇地出聲贊道︰「白紗衣,綠羅裙,真個清水出芙蓉!木蘭,你氣質清雅,適合彈奏琴箏一類的古典樂器,你看呢?」口氣親切,好象多年老友一般。少女莞爾一笑,「甚好,夫人本就打算教我學箏,但憑夫人作主吧。」

琴坊內,靠牆豎立著紅木格架,雜然並掛著雲板絲竹等輕巧樂器,地上的花木矮案,光滑 亮,上置大件琴箏鼓瑟。四夫人笑呤呤地起身,掃視了店堂一圈,指著案上一具栗亮色的古箏,說︰「木蘭初學,就先買這具十六弦的習練吧。」周春華應聲贊同︰「夫人說得極是,弦少容易上手,嫻熟了再換成二十四弦也不遲。」說著吩咐小伙計拂試琴身,取來琴凳請四夫人坐下調音。

四夫人隨手一挑,先側耳細听,可有沙音,接著用四根手指壓在弦上,試試琴弦是否抗指,最後才看徵位是否標準,琴色不對的逐一調校。僅這幾手,周春華臉上就露出了贊許之色,笑道︰「我和振南同時習箏,難怪他總比我長進快,原來是家有名師指導,在小自嘆弗如啊!」四夫人听得喜歡,輕紗帷帽下逸出了幾聲銀玲般的輕笑。

木蘭靜立在四夫人身後,那琮琮的箏聲撥動了心弦,勾出記憶里的隱痛,讓她心旌搖曳。少女不禁把眼光轉向對面的紅木格架,一眼就看到了掛在其間的琵琶,形圓頸長,制式優美,每一根線條都無比熟悉。是的,她曾經習練過琵琶,晨昏不綴,浸染經年……因為那是娘親最喜歡的樂器。娘說,琵琶的聲音很像大理的月琴,听到它,就仿佛回到了故土。

揚州的夜晚十分美麗,茶樓茗館處處燈火輝煌,說唱藝人悠然游走在大街小巷,樂聲通宵連綿。鈺妃常拖著病體靜倚窗前,嘴角含著一絲笑意,細听城里傳來的縹緲琶音,恍若進了另一個天地。後來,娘賣了最好的翡翠首飾,換回一把華美的紫檀琵琶,弦聲出塵,音色清透。趙清雲進城尋了三天,請來一個枯廋的盲眼老先生。木蘭每天除了讀書,便是跟著先生習練琵琶,整整練了三年,直到木蘭每個指頭都起了厚繭,又慢慢褪得無影無痕。最後,老先生丟下一句「此女必有大成!」飄然而去。

三年里,鈺妃日漸憔悴。柱兒的出生大大耗費了血氣,趙清雲精心熬制的湯藥也趕不走死亡的氣息。鈺妃的明眸皓顏一點點流失,即使那樣,她還是溫柔地笑著,一邊繡著花,一邊听木蘭習練琵琶。最後,娘瘦得行銷立骨,筋脈可見的指節連繡花針都握不緊,臉上只剩一對深陷的大眼楮……那雙眼楮射出明亮灼人的光亮,又一點一點地熄滅了。鈺妃在木蘭如歌如泣的琵琶聲中溘然長逝了,到最後也沒合上眼楮……娘死後,木蘭流著淚把琵琶埋進了娘的墳瑩,從此再沒踫過任何樂器。

這一刻,少女忘了掩飾任何情緒,怔怔望著格架上的琵琶,沉浸在往事的追憶中。周春華在對面朗朗談笑,不經意地一抬頭,正好看到木蘭恍惚的神情。瞬時,周春華驚愕了,那是一雙怎樣哀愁的眸子,仿佛籠在輕煙里的一對水晶,奔涌著無數憂傷的漩流。他順著少女的眼光看過去,訝然問道︰「木蘭,可是喜歡這把琵琶?我取下來給你細看。」

少女回過神來,眼楮里的感情消失了,變成了兩泓平靜的清泉,聲音甚至還帶些兒笑意︰「不用了,我仍是喜歡古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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