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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霞姨

出了幽蘭琴坊,老錢駕著車從北往東,上了繁華的護國大街。大理城內道路,為棋盤式方結構,深街幽巷,縱橫交錯,素有九街十八巷之稱。護國大街橫貫其中,沿街店鋪比肩而設,玉店,茶坊,銀莊、扎染鋪、點心攤子……應有盡有。

馬車不疾不緩走著,木蘭思緒翩飛,回想起,軍師帶著她和柱兒,第一次踏進這座古城的情形。父女三人,站在崇聖塔上俯瞰,整個大理城盡收眼底︰三方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全城一色的清瓦屋面,牆壁由累累的鵝卵石堆砌,古樸別致。玉帶銀鉤般的洱海,蜿蜒著曲曲向東,清洌的泉水,從蒼山流進城里,穿街繞巷,經過家家門戶,洗淨了揚塵污垢,四處叮咚的水聲不絕于耳,仿佛大自然彈奏的絕妙琴音。

「蘭兒呀,我們到家了!」軍師拉著雀躍的柱兒,深深地看她一眼,意味深長地說。

是的,到家了!幾乎是第一眼,木蘭就喜歡上了這座小小的古城,三家一眼井,一戶幾盆花,雖無揚州的風物繁華,卻有一種與天地共存的和諧之美。軍師在山後修建起小茅屋,柱兒跑顛顛地追趕著雞鴨,她在溪邊洗滌爺兒倆的衣物……清苦而寧靜的生活,像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撫熨著心靈上的哀痛,不知不覺,平息了失去娘親的心傷。直至,她明白了自己的的身世。

「你瞧,那就是曾家的玉坊。」四夫人指著街邊一排雕棟鋪面說。木蘭湊到車窗前細看,五間高大的門臉兒面街排開,匾額上「曾記玉坊」四個大字金光燦燦,朱紅廊柱雕飾精巧,八扇窗欞古香古色。透過琉璃大窗,隱約可見各色斑瀾的玉件翠飾。門臉前,已經停了一溜兒的香車寶馬,生意甚是紅火。

木蘭「 」地贊了一聲,說︰「好氣派的營生啊,幽蘭琴坊不過兩間門臉呢。」四夫人似乎有些不屑,湊過來悄聲低語︰「整個西南邊域,從廣南、朱提、劍川、直至邛都蜀中,遍布了曾家的數十家玉坊。每天的銀錢流水,自有掌櫃的存到指定的錢莊,老爺子旬日支取一回,也不取現銀,轉存入外邦票號,直接去了緬甸再出銀票,換回的翡翠玉器車船不停送往京都,可就是賺不回銀子。你說,我心里能不委屈嗎?」。

「那是,我都替夫人叫冤呢,又不是外人,老爺確實不該瞞哄。」木蘭氣忿地替她抱屈,又說︰「老爺這是怎麼了?守著金山銀山,還要大費周章的弄兩本賬,家人面前也不說句實話,真不嫌累得慌!」四夫人長嘆著,黑紗下的五官更加暗淡了︰「要不說,我在府里沒個盼頭,心里不踏實呢。」少女趕緊安慰道︰「不怕,等我找到了賬本,夫人自然有了底氣去責問老爺。」

四夫人語氣幽幽,像是自言自語︰「一年里,老爺有大半年奔波在外,我在府里,活得孤苦無依。大夫人眼里,根本就看不見我。二夫人,又當我是眼中釘事事刁難,只許一月出一趟門。人前,大家尊我一聲姨娘,背地里,無不嫌棄我的出身……我每天對著兩只雀兒說話,常想,我的日子還不如她們呢。好歹,雀兒得了機會可以飛出金籠,而我,是自願為這方庭院所拘禁,怪不得別人說三道四。」

不由自主,木蘭心中也掠過了某種愴惻之情,也許是這段話,蘊含了太多的蒼涼和疲倦。

少女小心地措辭道︰「夫人有沒有想過……回自己的家呢?」四夫人沒接話,沉默了好一會才開口︰「我沒有父母,從記事起,一直就在青樓長大。沒人願意生來就做煙花女子,但這是老天給我的命啊,憑著臉兒身段吃飯,總比像一粒塵埃般無名無姓地死去要好。活著,本身就是一件艱難的事!」

四夫人轉頭凝望對面的街景,黑紗幃簾下,看不見任何表情。木蘭心頭復雜無語,她相信,這一刻,四夫人是真實的,就像方才她追憶往事時的真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的生存法則,即使是敵人。這個煙花般絢麗的女人,必定也有足夠的理由留在曾家。

馬車放慢速度,轉入一條濃蔭遮敝的小街。四夫人轉過頭來,語氣又是鶯聲燕語般婉轉︰「女兒街到了,咱倆好好兒采選一番吧。」這是一條環境宜人的臨水小街,兩邊栽有百年大柳,濃蔭下設著山石藤墩,街鋪所賣全是女兒用品,胭脂水粉,布匹綢緞,妝奩首飾,無所不有。更有各式各樣的吃食小店︰鉺塊、雪藕、蕎面,乳扇……逛街的女子累了,隨時可以坐在濃蔭里小歇,喝上一碗沁人肺腑的蒼山雪梅,又能精神抖擻地接著逛了。

老錢輕車熟路,直接把馬車停在‘煙霞齋’的七彩楹門前。小伙計認得他,一溜兒碎跑上來,撩開車簾殷情地問好,手腳利索地展開腳凳︰「四夫人您來了,慢著點兒,里面請!」直把兩人送上了台階,小伙計又轉身招呼老錢到偏房喝茶。

進了店里,四夫人摘下緯帽,丹鳳眼左右流盼,神情輕松多了。煙霞齋是女兒街最大的商號,不僅賣脂粉,也賣綢緞布匹。大廳里芳香襲人,格架上琳瑯滿目地擺放著五色貨品,小伙計穿來穿去的拿取,卻沒見幾個顧客。木蘭隨即醒悟,煙霞齋做的是貴人生意,賓客都請到雅廳品鑒。

一個體形富麗的中年女子迎上來,面龐豐圓,笑聲響亮,人未到聲音先傳過來︰「四丫頭總算來了,京都上好的桃花粉,已經到貨好幾天了,一直在櫃上為你留著呢。」眼光一溜木蘭,婦人拍手驚嘆道︰「哎喲,這是哪家的小姑娘,長得跟天仙兒似的,可許了人家沒有?」四夫人故作惱怒,伸出春蔥似的手指去羞她︰「霞姨真是老臉老皮,哪有當面問這個的,賺點脂粉錢也就罷了,如今還惦記上了別人的嫁妝錢,看誰還敢來你的煙霞齋!」霞姨和她熟絡得很,大笑著反詰︰「你這丫頭,自己進了富貴之家,就見不得別人也尋上好婆家。」

「我勸你別惦記了!」四夫人撲哧一笑,斜睨著少女說︰「這丫頭叫木蘭,是咱們家二少爺的人。以後,我若短少了脂粉又不方便出府時,少不得叫她來替我跑跑腿。」木蘭上前裊裊見禮,長睫微垂,眼波盈盈,清甜乖覺地叫了一聲︰「霞姨好!」

霞姨笑眯眯地牽起她的手細看,上下打量道︰「瞧瞧,這眉眼多俊哪,讓人看著就心疼。多大了?是大理的人嗎?」。木蘭恭謹地一一回答了,霞姨越看越喜歡,嘴里念叨著︰「不到十六,還是個花骨朵呢,比四丫頭剛來大理那會還小兩歲。」

四夫人微撅了紅唇嬌嗔︰「霞姨不理我了,說起來就沒完沒了。」像個撒嬌的孩子般一扭身,徑直進了一間雅廳。霞姨挽了木蘭跟上,邊笑說︰「四丫頭就這脾氣,萬事都要佔獨一份呢。」木蘭微微一笑沒接話,她能感覺到,霞姨和四夫人之間有一種特別的親昵。一個女人能把生意做得風聲水起,在女兒街獨佔鰲頭,這個霞姨肯定也不簡單。

雅廳布置得高雅華貴。木蘭原以為,廳內必定是擺放了更多琳瑯貨品,這里卻寬敞閑靜,整壁格架上都是觀賞物件︰窯紅天球瓶、掐絲琺瑯花尊、密臘黃的曲足爐……碩大的黃花梨癭木幾案上,已經熱騰騰地泡好了兩盞玫瑰香茗,杯盞新潔講究,一色天青汝窯細瓷。四夫人好象回到家一樣自在,雙腿盤坐進太師椅里,揭開蓋子舒服地喝一口熱茶,打個呵欠嚷道︰「我乏了,杏兒呢?讓她快把點心端上來。」

「來了,來了!」一個待女端著盒子應聲而入,約莫十八九歲光景,臉色紅潤,是個當地擺夷女子。黑漆食匣一屜屜打開,露出三層精致的糕點,每色不過四五枚,鮮淨柔巧極是好看。

「啊呀呀,這是京都李姥姥家的點心,我認得這千雪餅。」四夫人歡喜地叫起來,眼楮放光,顧不得拿上銀箸,直接用手拈了一塊,放進嘴里嗯嗯有聲地咀嚼,神情恍若一只貪吃的貓咪。說起來,四夫人畢竟才二十四歲,正當青春妙齡,一時嘴饞忘形也屬正常。

霞姨白了她一眼,帶笑罵道,「每月賺你那點脂粉錢,還不夠給你買吃食呢,也只有我才肯做這樁賠本的買賣。」又熱情地招呼木蘭也嘗嘗,杏兒便將每色點心各夾一塊,另裝了碟子遞過來。木蘭推卻不過,隨意吃了兩塊,笑說︰「香軟甜糯,果然別有滋味。」四夫人吃夠了,心滿意足地拍拍手︰「剩下的給我打包帶走。」杏兒瞟了一眼匣里的七零八碎,捂了嘴輕笑︰「霞姨早料到了,特意為夫人多訂了一匣,走時我再交給錢叔。」

木蘭驀然意識到,自打進了煙霞齋,四夫人簡直換了個人似的,沒有句句機鋒和刻意嬌媚,反而不時流露孩子心性,那是一種毫無戒備的真正放松……就像她和芸姨。每月里,也許這是四夫人最快樂的一天。

霞姨轉身交待杏兒︰「你去白家老鋪炒六個小菜,要雙份。另外,用自家的碗盞買些蒼山雪梅回來,老錢那里也別忘了送飯。」杏兒點頭去了。四夫人笑道︰「好了,快把新到的貨色給我瞧瞧。」霞姨吆喝一聲,外面候著的小伙計魚貫而入,放下手中的紅木托盤後悄無聲息地退下。

霞姨揭開大紅綢緞,頭一個托盤是胭脂水粉︰分為口脂,腮影、眉墨,妝粉幾個大類,每類十余種,全部用比指甲蓋略大的白玉小碗盛放,色色齊整,想是為了試妝方便。霞姨指點著︰「這個是桃花粉,三兩銀子一盒,價錢是尋常香粉的三倍有多,里頭加了滑石,蚌粉,蠟脂,殼麝,還有一味益母草,久搽能讓人面如桃花呢。」四夫人挑了一點在指尖細捻,又輕輕嗅了嗅,贊道︰「是不一般,比粟米做的鉛粉柔細香滑多了,給我和木蘭各來兩盒。」

木蘭嚇一大跳,連連擺手道︰「我不要,這……太貴了。」三兩銀子,小戶人家足夠吃一個月了。她可沒想到這些物品竟昂貴至此,霞姨的點心果然不是白吃的。四夫人原想勸她兩句,細看木蘭的皮膚柔光若膩,櫻桃小嘴不點而赤,那是任何脂粉也難調出的好顏色,于是轉念笑道︰「不要也好,豆蔻年華,倒叫脂粉污顏色,那就四盒都給我吧。」接著又選了幾樣口脂眉黛,霞姨一一記下了。

第二個托盤打開,室內頓時耀眼生花。墨黑的絲絨底面分作左右四層,流光溢彩地綴滿了各色頭面︰花冠、步搖、鬧峨、雪柳、燈球、玉梅、金簪、耳鐺……紅綠寶石,琥珀珠翠,仿佛深蘭的天空上無數顆繁星流燦,讓人眼花瞭亂。霞姨指著一對亮晶晶的花鈿說︰「如今京都時興戴這個,稱為翠薄,你們可瞧出來是什麼做的?」

那花鈿透明如紗,兩頭描金,日光下翠彩閃爍,端的是新奇妙麗。四夫人左右打量,一時瞧不出材質,總覺得似紗如霧,光華隱現。木蘭猶疑半刻,小聲說︰「這個,可不就是蜻蜓的翅膀?」

霞姨撫掌哈哈大笑︰「對了!京都女子網獲蜻蜓,愛其翠薄,用了描金筆涂翅,做成小折枝花子的模樣,眼下盛行得很。」四夫人免不了嘖嘖驚奇一番,仔細挑了幾枚,又執意為木蘭選了兩付耳鐺和幾對珠花,笑道︰「放心,這是二夫人出錢,不會從你月銀里扣。」

霞姨再揭開一個托盤,木蘭忍不住「啊」地低叫出聲。盤里錯落陳疊,全是各色彩錦葵綾、煙羅綢緞。妙在不像別處只把布匹裁成小小樣張,而是全部做成約莫一尺長短的精巧成衣,上有刺繡,織金,貼花,瓖珠,綴飾、滾邊、流蘇,花色景幻千秋,妙不可言。每套成衣的式樣新穎,見所末見,想來是京都的時興衣著。

四夫人向來注重衣飾,一套套輾轉翻看,愛不釋手地喃喃有聲︰「哎呀,交領變成了立領,裙幅由六幅增至了八幅,顯得更俏麗了!」霞姨撿起一套成衣細述︰「天涼了,現在時興這個新樣式,外衫長二尺八寸,收腰緊肘,袖長寬一尺二寸,護袖嵌錦繡流蘇,天冷時可瓖貂狐皮,瞧著又暖和又富貴。」

四夫人打量著連連點頭,指了一條煙碧色的裙裝驚問,「好華麗的一條月華裙!怎的顏色如此別致?」木蘭拈起細看,也大大為之驚艷。那月華裙八片裙幅各為一色,妙雲祥瑞,繾綣生暈。每幅由整緞折成細褶,兩畔瓖有銀線雲旌,動輒如波光水紋,又如月華般由淺入深楚楚婉約。

「四丫頭好眼色!」霞姨先夸她一句,神色極為自得︰「我敢說整個大理城,還沒有哪家成衣鋪有此緞料。這個叫天水碧,據稱傳自南朝小周後的秘法,先在坊內染曬,再用晨昏露水數日晾浸,故而色澤鮮明有如月華。你們想想,單是每日收集露水,就得花費多少時日功夫?

木蘭听得昨舌不已,暗想,霞姨的生意頭腦真個不一般,煙霞齋賣的不僅是貨品,乃是京城里最新的流行風向。僅此一點,別的商鋪就望塵不及。大理城中最注重妝扮者,自然是天香樓、錦花窯這等奢靡場所,怪不得四夫人和霞姨相識經年,如此熟捻。

少女眼望最後一個托盤,揣測里頭,裝著何等華貴物事。霞姨不緊不慢地打開,木蘭眼不錯珠地盯望一刻,突然面上微紅,嚶嚀一聲別過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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