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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鳩智已在三日前離開了曾家,不知去了哪一方雲游。

木蘭恭謹地立在佛堂的石階前,等著大夫人做完早課。金鎖已進去已半個時辰了,里面只傳來低沉的誦經之聲,若有若無地飄進耳中。觀音大士的神像下,跪著老婦人弱小的身軀,挽起的發髻上已有了絲絲白發。

空氣中彌漫著細細的香燭味道,木蘭勉力細听,夫人念誦的乃是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語氣平靜虔誠,渾然不似心有大惡之人。

大夫人本就比曾老爺年長幾歲,有那嘴上刻薄點的下人私底下議論,說她和老爺站在一起倒像母子多些。以曾府的家產財氣,夫人本該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這些年卻不問世事,每日茹齋誦經,朝夕只與青燈相伴,外人無不感念她的向佛之心。

木蘭看著那孱弱的背影,卻生出別樣的感慨,也許,就是因為罪孽太過深重,自感良心譴責,才會格外的虔誠吧?不過,能犯下滔天罪惡的人,又怎會無故放下屠刀呢?

念誦的聲音時斷時續,木蘭霍然想到,除非是有人用佛理感化了夫人,令她潛心向佛洗滌罪過。鳩智的身影浮現在眼前,菩提林中他拈葉論典娓娓道來,讓人本能地生出對智者的仰慕。以他的宗師修為,當年若是親自對大夫人講經布道,豈有不入人心之理?

曾家大院是十數年前擴建的,當時並無佛堂,這里原是一處小院落。經書據說是有人從天竺帶回,三夫人買來供奉于宗祠中。大夫人皈依修行後,將院落改建成佛堂,請來了這尊觀世音菩薩。

寶相端嚴的觀音大士面容慈悲,慧眼遠眺。木蘭站在外面多望得一會,覺得大士的眼光能洞察一切,直達人心,當年建造之人必為高僧!軍師說過,南詔行宮的日月神像也是由鳩智開光重塑,看來,他的出現並非偶然。鳩智與曾家糾葛頗深,那雙深不可測的眼楮下,究竟隱藏著怎樣的韜略?抑或圖謀?

一聲清越的鐘磬敲擊打斷了木蘭的思緒,這是早課結束的標志。不多會佛堂傳出響動,金鎖扶著大夫人,小心翼翼地跨過高大的門檻,木蘭連忙迎上去行禮,口中道︰「木蘭見過大夫人,祝夫人安康!」

金鎖附在夫人耳邊低語幾句,大夫人仔細打量著木蘭,和氣地道︰「這丫頭生得好俊,看來曾家的飯食養人哪!」木蘭紅著臉謝了夸獎。大夫人接著問起琬玉的病情,皺起眉頭道︰「怎麼姑爺昨兒才走,琬兒就得上了夢魘?回頭還當曾家不照應她。」

木蘭低眉溫言應答︰「許是和小姐看的閑書有關,這幾日小姐盡看些神怪鬼狐。昨晚看了搜神記,後半夜就魔魘上了,直說房間里竄來只白狐狸,又是呲牙裂嘴,又是猛吹冷氣,後來焚香拜佛了才安生些。」

她偷眼觀看老夫人的表情,看見對方听得專注,好象並無懷疑,松了口氣說出來意︰「姑爺一時回不來,這屋里少了陽氣,小姐擔心晚上不安生,吩咐奴婢取回金剛經鎮宅,順道抓兩把佛堂的香灰拿來避邪。」

這番話合情合理,大夫人點著頭道︰「也好,還是要多求佛祖保佑,魔魘拖久了可不成,你盡好本份伺候主子吧!」她揮揮手示意金鎖去取東西,接著囑咐要請個好郎中,木蘭低眉順目一一應了。

金鎖今兒表現得亦很熱情,臉上帶了笑模樣,還說香灰不夠僅管來取。木蘭輕易得了經書,面上卻不敢露出喜色,拜謝了夫人快快回了觀月軒。

琬玉還在房中裝病,假裝懨懨起身,喝了口水吐掉,又嫌火房的熬的粥一股煙火氣,于是打發喜鵲去買些點心回來,特意交待要吃城中老字號的乳扇。這路上一來一回的,沒兩個時辰下不來。

兩人令苗苗守在門口,關了房門細研經書。金剛經是佛教重要盛典,中土譯為《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般若為梵語大智慧一詞的音譯,波羅蜜意指超越生死度達苦海的彼岸。卷末有四句偈語乃書之精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教導眾生透過世俗的表象,經受各種迷惑領悟法度真理。三夫人選了金剛經來供奉,是否寓意著書中含有某種核心真相呢?

這冊經書是手抄梵文,字跡密密麻麻地毫無間隔,通體齊整有韻。不懂梵文的人連書寫順序都不辯左右,反正木蘭是看不出所以然來。琬玉平日習讀佛理,對梵文略有所知,她接過去看得兩眼,隨即睜大眼楮搖著頭︰「不對,這書被換過了,不是我娘留下的那冊!」

琬玉迅速地合上書細看封面,眉頭越法蹙緊了。原來梵文也有字體類別,猶如漢字分了隸書楷書等。常見的梵文字體有三種︰悉曇體、蘭札體和天城體。天竺抄寫經文多用天城體,蘭札體是藏密用得多,悉曇體為東瀛專用。三夫人那冊是由天竺傳來,可現在字體卻變成了蘭札體。

經書封面末動,內頁卻被全部更換後原樣裝訂,外人哪里會注意到其中的差別?顯而易見,定是鳩智換了經書!他來自藏傳密宗一派,所攜經卷自然是蘭札體書寫。

琬玉失望極了,眸子里漸漸閃起了淚花,心中大感沮喪。鳩智刻意換書,愈加說明內有文章。她喃喃念著金剛經里的偈語︰「……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如今又該去哪里找尋鳩智呢?

復國之路艱險漫長,豈能事事順利。木蘭心下這般安慰著自己,反而為琬玉鼓氣道︰「不怕,這也算一個進展,待我和軍師商量再說,總有一天還能找著鳩智。何況,還有你娘留下的字畫,不定也有線索呢。」瞅著琬玉還是那樣沮喪,木蘭趕緊轉移了話題︰「我琢磨著二少爺該回來了,待他一回院里,你便找個借口趕我出去,二少爺肯定會收留我……我若留在觀月軒,萬一段奕察覺你我互通身世就糟了,倒不如扮作不和,即使一人暴露,也不招致另一人受疑。」

木蘭的思慮當然是對的,觀月軒有了琬玉,她繼續留下也得不到新消息,倒不如去二少爺身邊,多少能探知曾老爺的意圖。曾振南住的清風樓和芳春庭不遠,可以見機行事接近四夫人。一起到庫爾加隱匿在黑暗,木蘭就憂思重重,她立下誓言要找出此人,那是南詔最為險惡的仇敵!

離開觀月軒的另一個原由,是少女無法啟齒的隱秘心情︰她已經不能再和段奕相對了!一想到觀月樓上的對答,就心如刀剜般絞痛,一顆芳心開始萌動,就是從那夜月色下的擁抱開始,從此烙下那抹俊逸的身形。事情發展到如今,她只能選擇離開,讓一切回憶都埋葬吧……

午飯後,觀月軒里來了個不速之客,卻是金鎖。

琬玉已經照常午睡了,金鎖故意挑這個時間來,難道是急著要討回經書?喜鵲要去叫醒小姐,金鎖卻笑咪咪地沖著木蘭道︰「我今兒是來和木姑娘商量點事,就不去打攪小姐了,和姑娘在外頭說兩句話便走。」

金鎖說話格外客氣,對木蘭的稱呼也變了,這讓少女猜測不定,兩人到柳蔭下坐著敘話。金鎖十幾歲便跟著大夫人陪房到曾家,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她是這府里少有的老人,平日儼然是主子架勢,今兒卻表現得異常和藹。木蘭听她慢慢說了來意,竟是為自己的佷子提親來了。

原來金鎖有個佷子,是她姐姐死後留下的獨苗,今年剛滿二十。這年青人是個畫師,平時喜歡佛理,常來府中看望金鎖,每次講經論道也頗討大夫人喜歡。金鎖早就張羅著要為他成家建業,佷子總說不急,有次進府時偶然見著了木蘭,回去後思慕良久,終于把心思告訴姑母,托她前來說親。

事情來得突然,木蘭思量著不好一口拒絕,那樣勢必與金鎖翻臉,以後在府中更不好走動。她想了想,只說自己年幼作不得主,家中還有高堂,得問過老父後才能答復。少女暗忖,先拖些時日再說吧,往後去了清風樓當差,那時金鎖再提此事,二少爺頭一個就不同意。

這話亦在金鎖意料之中,不僅不惱,反覺得木蘭是個懂得孝道明事理的,于是喜孜孜說了佷兒的樁樁好處,不賭不嫖,相貌周正,家中只得一個老父人口簡單,自小就會打理家務照顧老幼,將來必是個踏實夫婿……話里影射著木蘭帶病的父親和年幼的弟弟,確是用心打听過木蘭的家世。

少女只是含笑靜靜听著,並不接口。看情形,金鎖向大夫人說過此事,難怪上午特意打量了她。末了,金鎖向她討要身辰八字,要拿去請人推算姻緣。木蘭腦里轉了幾轉,將生辰的時日略加改動,這麼一來成了個身弱克父的命局,但願對方知難而退吧。

送走金鎖之後木蘭回到房中,喜鵲著急上來追問究竟,這丫頭原是為她擔著心,木蘭想著也瞞不過,便吞吞吐吐說了,小妮子一臉壞笑道︰「二少爺慘了,出門一趟竟多了個情敵,以後可有好戲瞧了!」木蘭啐她一口︰「每晚不知是誰個演戲呢,有人又是送花又是送果,我看呀,早遲要來一出紅拂夜奔!」

喜鵲悶悶地不吱聲了,看來觸及了愁腸。她就算對小花匠動了心,也不敢輕易接受。下人的命運由不得自己選擇,杜娟就是血淋淋的例子……木蘭看在眼里,暗嘆一口氣,得想法成全這對鴛鴦,不能讓喜鵲和她一樣,相愛過,最終卻無法相守!

晚上柱兒睡後,木蘭在燈下和軍師細述這兩日的事。三夫人失蹤的消息擾亂了趙清雲的心緒,他和琬玉一樣,抱著一線微弱的希望低語︰「但願夫人還活著,可如何才能找到呢……」

關于鳩智大費周章換走經書,趙清雲苦思良久︰「日月島上確實供奉著梵文金剛經,我帶王妃離開行宮時還見過,難道是懷鈺王派人把它送到了曾家?照時間上推算,應該是與那枚玉瓣一起送達的。」

關于鳩智與南詔的淵源,軍師撫著長髯慢慢講述︰「南詔的玄天國師與鳩智交情非淺,鳩智修習的寧瑪教密宗一派,思想卻受漢傳佛教影響,與內地禪宗的「明心見性」說法相似,鳩智常與玄天一起切磋佛理,互為印證。南詔若有盛典,懷鈺王必邀鳩智前往,玉宮圖騰柱上的銘文,也是由玄天與鳩智共同鐫寫,兩人殊情可見一斑。」

「懷鈺王將玉菩提分給五人,除了三夫人外,並不知道其余四人是誰,鈺王身邊的文臣武將頗多,但玄天國師必在四人之中。戰亂後國師失去了蹤影,以他的品性當不惜生死完成所托,定是中途出了變故,玄天唯一可以求助的人便是鳩智!……也許,鳩智拿走經書是受人所托。」

「你是說,國師和鳩智在一起?」木蘭撲閃著眼楮問,滋生出新的希望︰「如果玄天藏身吐蕃,確實是最為安穩的。那會不會三夫人也為鳩智所救?」

趙清雲語帶苦澀︰「事情斷不會如此簡單,否則鳩智早就把經書和琬玉帶走了,哪會拖至今日。金剛經里隱藏的,很可能是懷鈺王所托的其余四人姓氏,這樣即使出了變故,也可以追查後人的消息。」

「你讓琬玉去都督府中打探倒是一條計策,不管大理還是摩梭,很可能都知道了玉菩提的秘圖。」軍師目光焦灼地盯著木蘭︰「因此,眼下留在曾家極其危險,我要盡快帶你們離開,玉菩提可以日後再尋,南詔卻不能沒有君主!」

「我不走!」少女簡單有力地回答,眼神瞬時變得堅定明亮,「沒有玉菩提何談復國?你先帶柱兒進入蒼山,該讓他知道身世擔當重任了,有勞軍師繼續教養少主,琬玉和我一道留下,總會找出新的線索。」

「我一定會找齊玉菩提!」木蘭堅定地重復,眼楮看向不知名的遠方,眉宇之間流動著磅礡大氣︰「你說過,那是國君的責任!無人可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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