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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檳榔十六歲。

深夜,她站在狹小的臥室里那扇破舊的小窗前,靜靜地望著窗外黑暗的天空。她的表情平和肅穆,可心卻高高地懸起。她豎著耳朵努力偷听從房門外傳來的那些暴怒的聲音,像只受驚的小兔子,肌肉開始神經性地痙攣。

「 ——」有扇門被踹開,「咚咚咚——」桌椅板凳被撞翻,「 里啪啦——」玻璃器皿摔在地上全碎,夾雜一陣聲嘶力竭的吼叫後,「 ——」一聲巨響,父親摔門而去,「嗚——」,一片抽泣,母親痛哭流涕。

終于結束了!

檳榔深深地舒了口氣,旋即如釋重負地閉上眼楮。對于這種矛盾家庭中比吃飯還正常的爭吵,她早該習以為常。無非就是與人合伙開飯店的父親經常以飯店生意不好、錢總被合伙人拿去融資為由,常年手頭拮據,使家里不是被房東催租就是交不起她上學的費用,因而家庭主婦做了十幾年的母親總懷疑父親在外面有外遇,錢都給別的女人花了。這種爭吵不知從哪年開始,但她卻覺得從來就沒有斷過。每次的結局也都是陳詞濫調的爭吵後,父親摔門而去,母親哭天喊地。

她的家庭是暴躁動蕩的,一直如此。

听說母親從前是美術學院的學生,算是高材生,父親則是個窮小子,兩人很不相配,因此家里並不贊同這樁婚事。可愛高于一切,也因此他們選擇了私奔這條路,從幾百公里外來到這座新城市里,開始了新的生活。初始時當然甜蜜,經過兩人的共同奮斗,他們也算小有成就,在大型服裝市場里擁有屬于自己的攤位,也有了自己的小家,生活日漸紅火。後來女兒出生需要人照顧,蘇太太是個信奉「男主外女主內」的女人,也就應丈夫的要求回家做起了全職太太。然而「災禍」因此開始,「戰火」連年不斷。從檳榔記事起父親就很少回家,在她幼小的心靈里,對父親最深的記憶,也只有大醉後回家趴在洗手間里嘔吐的背影、爭吵時暴怒的語調以及扇在母親臉上的巴掌。

也因此,在這樣動蕩的家庭里她的性格逐漸變得敏感內斂。從幼時起她就知道父親不喜歡她,雖然他沒說什麼,可他對她的不理不睬以及對男孩的熱情使她深深地覺得他其實更想要個兒子。檳榔那時並不理解男孩和女孩的區別,可她知道父親不喜歡她。

在她十歲那年,父親終于為他的花天酒地與在外裝闊付出代價,生意全賠進去,還被人追債,母親只好賣掉家中的房子以防止他因詐欺被債主告上法庭。從此他們從有殼蝸牛變成一團蝸牛肉。父親用還債剩下的錢與人合伙投資一家酒樓,母親依舊是向丈夫手背朝下要錢的家庭主婦。檳榔相信開始時父親是感激母親的,可時間會沖刷掉一切。從四年前起他就不再往家里交錢,每每都需要母親費盡唇舌討才會討到那麼一兩張鈔票,甚至很多時候連孩子上學的雜費都要經過好久的催要才能拿到。

母親預感到他在外面有女人,檳榔也能感覺到。

可母親無能為力,常年的主婦生活已經讓深出簡居的她對外界產生恐懼,而這懼怕太嚴重,導致她寧可安于現狀受折磨,也沒有下決心走出去的勇氣。被供養太久,即使丈夫說地球是方的她也會相信,因為她已經失去了自我探索社會的毅力。

自由戀愛又怎樣?對他有恩又怎樣?總會時過境遷。

檳榔覺得胸口窒息,她听到母親還在哭,可她並不想去安慰她。根據多年經驗,她知道母親需要的只是冷靜,過一陣她自己就好了。更何況女兒多管閑事的安慰也許會對母親造成負擔,會讓她以為做母親的人在女兒面前丟了臉。

許久以後,那邊的哭聲終于隨著時鐘的滴答聲漸漸減弱,檳榔屏住呼吸听著,直到那聲音完全消失,她的精神才稍稍放松一些。剛剛的爭吵震顫了她脆弱的神經,使她的心到現在還狂跳不已。窗外盛夏的空氣連在夜晚也是炎熱的,一陣陣燥熱透過玻璃悄悄飄進來,使天邊那一彎明亮的銀月也在此時變得不再清冷。

有時她會為現在的生活感到一陣絕望,這是一種身體與心理的雙重折磨,她既沒有錢維持正常生活,也無法用輕松的心情去應對每一天,她嘆了口氣。不知不覺,嘆息已成為她生活的一種習慣,嘆息地面對生活,嘆息地面對自己。

可生活還要繼續,她必須要堅強起來,如果她不堅強,她無法勇往直前,如果她因為她紛亂的家庭生活而變得頹廢,那麼一切就都完了,她的未來也會變得茫然凌亂。她自己知道這一點,因此她要強迫自己樂觀起來,雖然成效不大,但她至少有生活下去的勇氣。在她的心底還存在著對她的未來的一種希望,她要努力讀書,因為在她這樣的家庭里,讀書是唯一的出路。她要考上好高中,考上好大學,也許將來還可以去出國留學,那樣她的生活才會從此改變,她才不會變成她的母親。她認為這種念頭在這樣動蕩的家庭里是極為難得的,她沒有消沉下去,反而努力地想要去生活,說實在的,她很佩服自己。

于是她的唇角在不知不覺間上揚了一下,收神看一眼書桌上的鬧鐘。午夜十二點,已經很晚了。剛剛父母的爭吵讓她緊張到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痛著,她的耳朵也已因為要拉長去听那冗長的爭吵而變得有些幻听,總感覺父親沒出去,他們還在吵一樣。

她覺得自己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盡快忘掉這些,畢竟明天還有一場重要的模擬考。中考迫在眉睫,而上一個好高中就會增大上名牌大學的機率,這也是在給她未來的生活打基礎。這一次她絕不能輸。

于是她又躺回她簡陋而狹窄的屋子里她唯一舒適的棲息地——一張用木板拼成的小單人床。

暖月投射的暗影透過玻璃柔柔地照在她身上,一縷微風掠過不甚嚴密的舊窗,隱隱帶給她在這暴躁炎夏里的一絲清涼。

外面沒有流星,無法許下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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