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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出門

秋高氣爽,九月的陽光,溫暖而燦爛。

林貞娘眯起眼,仰望頭頂橫枝密葉間灑落的陽光,嘴角不覺露出笑意。

院子里沒了那座白得怵人的靈棚,也顯得開闊起來,連同一直壓抑著的心情也為之輕松起來。雖然這兩進的小院,在時人看來,也不過是小家小戶的格局,可在林貞娘眼里,這簡直就是一棟別墅外帶小花園啊!

哪怕之前也曾抱怨過,可這會兒站在院子里,享受著陽光,倒也覺得其實上天還是對她不薄的。至少,有瓦遮頭,有衣保暖,有食填月復,最最重要的,是賜給了她疼愛她的媽媽。哪怕家里現在環境窘迫一些,又怕什麼?這日子總會越過越好的。

「姐姐……」

听到身後清朗的聲音,林貞娘挑起眉,回過頭,卻已經是一張和善的笑臉。

她不是什麼前性子的人,前世里一張冷臉不知嚇壞了多少小貓小狗。而且,那輩子她最討厭的就是那些做就著父母寵愛就又哭又鬧的小孩子。真以為自己是太陽,所有人都要圍著他們轉嗎?對上那樣愛嬌的孩子,她一慣的冷臉惡語。可是現在不成,那個長著一張隻果臉,卻總是苦兮兮表情的林靜是林貞娘的親兄弟。別說現在還要住在一個院子里,就是一輩子,都是沒辦法割舍的線。

一方面是因為這份骨肉親情,另一方面也是這個林靜雖然也是小孩子,卻比她前世見識過的那些小皇帝乖巧許多。未滿七歲的孩童,雖然懵懂,卻也略知人事,林貞娘也不好冷臉相向,只得收起周身的冷氣,雖然不大習慣,卻也做出溫柔長姐的模樣。

只是不知是小孩子太過敏感,察覺出她的笑臉下仍有疏離冷淡,還是如玉姨娘和自己兒子說了什麼,小小孩童,在她面前一面刻意討好,一面卻又難以掩飾那種懷疑、試探與小心翼翼。

林父還在世時,這院子里自然和睦,妻妾和睦,兒女承歡。可是他一死,一切就不同了。

那個外表柔順的女人仗著有個兒子,這幾天可是沒少挑戰陳氏做為正妻的底線。雖然陳氏照舊如從前一樣好說話,可是林貞娘卻再不是從前那個乖巧溫順的孩子。這幾天,明里暗里,兩人也沒少對上。不過,這些到底不關小孩兒的事兒……

「靜哥兒,」看著瞪著一雙大眼楮,怯生生看她的男童,林貞娘笑著吩咐︰「一會兒出去,你跟在我身邊,不準亂跑。要是不听話,那我就去告訴娘——不帶你出去了!」

「不要!姐姐,我最听話了。」不到七歲的孩子,討人喜歡時,嘴甜得好似抹了蜜糖。只是看著林貞娘的眼神里到底還是露著怯。

林貞娘一笑,目光一轉,瞥見隱在西廂門後的身影,不由嘴角微掀,拉了林靜的手,她揚聲道︰「姨娘,你不用擔心。除了我不是還有東伯跟著嗎?清天白日的,不見得就有拐子來偷小孩兒!我這個做姐姐的,那更是不會賣了唯一的親弟弟了……」

隱在門後的如玉沒有出聲,林靜卻是掙了下,睨著林貞娘的眼楮里透出一絲擔憂。

林貞娘哼了一聲,卻沒有和林靜說什麼。拉了這一直拿眼偷看她的小子,抬腳就出了二門。

說是兩進,可其實也不過是一進半,後面的院子是一進,三間正房,東西廂房各兩間,又有充作灶房的倒座房一間。而前面的半進,只有三間正房,沒有廂房,院子也小。

靠著東邊牆的,是一間小小的馬廄,里頭養著一頭驢,停了一輛不大的驢車。看門的東伯就住在門旁邊的倒座房里。

林家家境平平,按理說,這驢車和門房都是養不起的。如果當年若不是為了林父進京趕考,這驢車是不會養的。這三年,也就是林父下鄉收租時,才會趕出去用用。

「早,東伯……」才進前院,就看到正喂驢的東伯。

林靜看著轉頭過來,淡淡點頭的東伯,有些膽怯地往後縮了下。林貞娘有些不滿地拉了下他,看著東伯,仍露出燦爛的笑容。

東伯生得高大,不過左腳卻有些跛,走起路來不是很快。而且,在他的右頰上有一塊小孩巴掌大小的燙傷。他救林父時就已經是那樣,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麼受的傷。

因為那塊燙傷,附近的孩子都怕他,林貞娘初見時,也是怕。但因為記憶里有東伯的影子,知道他是個好人,也就沒那麼怕了。

幾天相處,雖然幾乎沒說過什麼話,可她還是看得出這個東伯雖然沉默寡言,面容可怖,可心腸很熱,以後也該會照應他們這一家孤兒寡母。所以再看東伯,也就沒了懼意。反倒,在心里暗自揣摩著他臉上那塊疤到底是怎麼來的。

不像開水燙的,倒像是火灼的,活是炭塊在臉上滾過似的。想到之前的猜測,她就想,難道,竟是東伯自己燒去了面上的黥記?

這年頭,可沒什麼保家衛國,當兵光榮的思想。對于現在的人來說,兵甲,是粗人,和那些衙差雜役一樣,都是下等人。甚至,有好多兵,都是犯了案子在臉上刺了黥記發配充軍的。

所以,一般人心里,兵甲就是囚徒,當兵就是種刑罰,是實在沒什麼活路的人才走的路。甚至有句話,是「好男不當兵」。哪怕是現在已經是樞密史的狄青大將軍,也要受那些文人的腌氣。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只有讀書考科舉,才是一條光明正大,前途無量,光宗耀祖的正途,也正因為這,大宋好學成風,無論是大城小鎮,還是鄉村,都設有學堂或私塾。

或是衙門出面,或是鄉紳集資,提供房舍,請坐館先生。一眾小童,只需按月出一定束脩就可以讀書。所以,一般來說,只要不是太貧困的家庭,都會送孩子去讀幾年書,這樣就是不能考科舉,去做伙計也比別人賺得多些。

在大宋,真的就是知識改變命運,只要你有學問,哪怕出身再卑微,世人也會把你供起來。若中了進士,則一步登天,十年寒窗苦讀,都在這一刻得到最好的回報。

當然,這是大宋男人特享的美事。女子,就沒有這樣的權利了。在這里,能識字會自由的不是大家娘子,就是青樓名ji。林貞娘能識字,還是得益于有個中過舉的父親了。

雖然對東伯的來歷,有太多疑惑、太多猜測,可是林貞娘把這些通通放在心里,表面上對東伯仍然一如既往,尊敬親和卻並沒有刻意親近。

「東伯,我們都準備好了。」林貞娘笑著招呼,林東卻仍是面色木然。

放下手里的草料,他隨手收起放在馬廄前的小馬扎,又提了籃子,一言不吭地走過來。看東伯無意說話,林貞娘也不多話,轉身出門,又等著東伯掩好了門,才轉身往胡同外走去。

定陶縣城是一座四方城,無論街道還是住家的小胡同,都是直來直往的,聚成一片的房屋,好似一塊一塊豆腐,也像分了壟的田地。

街道連著街道,胡同連著胡同,定陶城好似一張網,將相干的、不相干的人連在一起。也是這個原因,所謂的蜚短流長也就傳得特別的快。

走過胡同,不管是迎面踫上的,還是原本就在自家門口閑坐「磕牙」的,少不了要特意瞄上林貞娘兩眼。

跟著林貞娘的林靜咬著唇,幾次想抽回手去,林貞娘卻只似不覺,仍是牽著他的手,仰著頭,步子邁得極穩。

穿過胡同,是一片小空地,空地中間是這片胡同唯一的水井。井旁的台沿兒上,有婦人在捶洗衣物,遠遠地看到林貞娘帶著林靜走過,也不知是誰說了些什麼,人群里便有人哄笑出聲。

響亮的笑聲,讓林靜更覺難堪。終于忍不住抱怨︰「早知道,不出來好了……」

雖然只是自語,可是林貞娘知道這半大孩子其實是在和她抱怨,牽起嘴角,她淡淡道︰「我做錯了什麼?還是你做錯了什麼?」

看林靜默默搖頭,她的笑容就越發明媚,「既然我們什麼都沒有做錯,無愧于心,那為什麼要怕出門呢?那些人嘴碎,要說就由她們說去,與我們又有什麼關系呢?再說,公道自在人心,她們此時說得歡,可是總有一天,她們也會被人說的……林靜,你要記住了,人活在世上,就沒有不被人說閑話的,只要自己站得直,不怕這個。」

說完這幾句,林貞娘突然朗聲笑了起來。雖然只是她一個人笑,可是清朗的笑聲一響,遠處井邊的哄笑聲就立刻靜了一靜。待井邊眾人回過神時,那突然發笑駭了她們一跳的少女已經走遠了。

「瘋子——」啐了一聲,有人低聲道︰「你們沒听著白府上的那老婆子怎麼說她的呢!悍婦!說是這樣的小娘子不管嫁到誰家,也一準是個刁媳婦……」說完這一句,她自己就先笑起來,其他人也隨之哄笑起來,一時間水井旁盡是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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