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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耕牛遍地走。京城四季分明,冬季的冰封雪地凍得人只想呆在家里,可一旦大地回春,處處顯露的生機,同樣讓人歡喜至極。

俞清瑤推開窗,仰頭望著朱紅的瓦檐下雨滴斷了線的珍珠般,不停落下。外面明明艷陽高照,萬里晴空,一絲陰雲也無,何來雨滴?原來是雪化的緣故。連著三五天的大雪,都積到膝蓋深了,不想一陣暖風,將翡翠、瑪瑙用冰錐也奈何不了的台階冰坨,盡皆吹融了。

嗅著微風吹來的陣陣清涼之意,只覺心頭的陰霾也驅散不少。

「姐姐、姐姐,皓兒回來了」

俞子皓穿著銀白色百歲織錦夾襖,袖口領口處還都瓖著絨毛皮,頭戴一頂兔皮小帽,興致沖沖的跑進來,胸前金項圈墜著五六枚寄名鎖、平安符,隨著他的跑動搖晃的發出摩擦的嗡嗡聲。

「五少爺,小心些這雪化了,地上都是雪水,當心跌跤。」張嬤嬤邁動稍顯臃腫的身體,氣喘吁吁的跟在後面,一面罵罵咧咧,「哪個小蹄子偷懶,不知道把泥濘的地方清掃清掃嗎?」。

剛說了兩句,就見吳嬤嬤似笑非笑的站在台階上,也不說話,就是拿眼淡淡的看著。

氣頓時短了半截。

「我、我也不是說別的,就是怕、怕主子受傷嘛要是三姑娘進進出出的,有個意外……」

「您老人家說話別咒人行不?我們姑娘福大命大,怎麼會有意外」碧璽跟在吳嬤嬤身後,嘴快的頂了一句。

張嬤嬤氣得臉一陣通紅。有心教訓碧璽的「不敬」,可她畢竟是說了忌諱的話,要是鬧到三姑娘跟前,少不了受白眼,五少爺也未必維護,只能哼哼的不再言語。

底下人暗潮涌動時候,俞子皓早就月兌了木屐,熟門熟路的進了內室。見姐姐的坐在窗前,穿著象牙白色繡纏枝菊花棉裙,挽了雙螺髻,沒有戴金銀釵環,而是點綴了些鵝黃、柳綠的絲帶纏纏繞繞的垂下,更顯的眉目之間的溫婉、賢惠。

身旁的炕桌上放了一玉白花瓶,插了一枝綠萼梅,枝干虯結,色深褐,而花瓣簇簇而生,色澤淺綠,有暗香浮動。對面坐著的是小金嬤嬤,大金嬤嬤走後,她女紅功夫不錯,留下教導俞清瑤繡藝。

「原來是子皓少爺來了。」她起身,放下手里的繃子,含笑拒絕了挽留,

「今天就到這里吧。繡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姑娘有心,得空練著罷有什麼不明白的,橫豎我就住在府里。」

俞清瑤讓人送客——她從沒當小金嬤嬤是下人,不管是對方本身的出色繡工,還是大金嬤嬤的指點之德,都值得真誠相待。但對方很懂得分寸,從不當面奉承、背地里耀武揚威的,為人厚道,反倒讓俞清瑤多了幾分信賴之意。

「姐姐」小家伙迫不及待的來,自然是有許多話想跟姐姐分享。

「今天是第八場賽馬了,姐姐你沒看到,好多人啊听表哥說,連御前侍衛也組成了賽馬隊,還有一對‘娘子軍’,就是純由世家閨秀們組成的賽馬隊表哥說她們功夫不成,耍賴本事不小,輸給她們丟面子,贏了更怕那些嬌滴滴的娘子上來吵鬧,那就沒完沒了了所以弄了個法子,讓御前侍衛跟娘子軍比上了……咯咯,表哥好奸詐呀」

這幾天,俞子皓總是跟年後正式冊封為安慶侯世子的沐薄言一同出門,目的地自然是賽馬場了剛開始幾天,他還有些不好意思,覺得「拋棄」了姐姐,自己去看熱鬧,不好。可一次、兩次,漸漸的也就習慣了。

俞清瑤收斂了不能外出的遺憾,面上絲毫不顯,他就覺得,把自己看到、听到的,全部告訴姐姐,不也一樣嗎?可憐年僅九歲的小家伙,怎麼知道,俞清瑤每听一句,就會對俞子軒存下一分憎恨

相信這世界上,不會有人比她更了解俞子軒的本性了。

前世,有多少前途大好的金榜進士出身的官員,被俞子軒害得家破人亡?曾祖過世後,皇帝正在怒火頭上,所有為俞家求情的人都被打入大牢。俞子軒憑著一口「不平之氣」,認為「君有過,臣子思慮自身不諫君,是尸位素餐、是貪生怕死,有違聖人教導」,拿著帝師給他的名單,逼人在為俞家請命的折子聯合簽名。

那名單,倒也沒差,相信當政的權臣都會留點這一類的保命東西。老爺子本意大概也是讓接手的後人知道,朝中哪些人受了他恩德,可以要求日後提出同等的條件……誰想到俞子軒蠢到用來逼人按手印了?他以為聯合了上百名官員,就能逼得皇帝更改旨意?

皇帝震怒之下,多少官員落馬連家人子女都不放過,發配的發配,充入教坊的充入教坊。

俞清瑤很懷疑,新帝繼位後,俞子軒不肯回來,除了畏懼皇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外,更害怕那些恨他入骨的官員親戚,會一口吞了他吧?

因為了解他的本性,所以俞清瑤這段時間非常「修身養性」,用繁難的繡花排解郁悶的心情,順便鍛煉耐性——她還有血海深仇沒報呢,怎麼能被俞子軒給毀了?

正想著,只听窗外傳來一道戲謔的聲音,「誰奸詐呀?」

俞子皓立刻捂著小嘴,大眼楮滴溜溜的亂轉,窺見沒什麼可藏身的地方,急忙小身子一矮,窩在姐姐後面。沐薄言月兌了雪地里行走的木屐,穿著絲履大步走來。內室里都鋪了上好的羊毛毯子,踩上去松松軟軟,一點也不寒冷。

「好呀,小表弟,我好心帶你出去玩耍,你背地里說我什麼?」

沐薄言輕輕笑著,故意板著臉,用象牙扇骨瞧著自己的手心,仿佛打算找茬。他身穿金紅地百福錦緞直襟長袍,腰間纏著松香色雲錦腰帶,越發玉樹臨風了。晉封世子對他而言,除了身份貴重了點,其他什麼改變也沒有,行為舉止上還是那般輕佻隨性。

「我、我何嘗說你什麼啊?」小家伙裝著委屈,大眼楮不敢看他,只盯著姐姐,就差依偎姐姐懷里了。

俞清瑤瞥了一眼搞怪的弟弟,又看了看準備「興師問罪」的表哥,無奈搖頭——依她的了解,沐薄言的心胸倒不至于為了一句玩笑話而記仇。

「傻瓜,表哥怎麼會跟計較?紋繡,上茶,表哥,請坐。」

「得饒是我被罵了,還不能計較,一計較,就成了我欺負你們姐弟似地。」

沐薄言看著表弟表妹親近的模樣,呵呵一笑,往花梨木高背椅子上一靠,****,倒有些「四仰八叉」的,極不雅觀。

紋繡快速的上了熱茶,有心說道什麼,但身份所限,她不過是個奴婢。再望了俞清瑤一眼,俞清瑤低頭看著剛剛繡的花樣,側著身子,視線對著窗外,仿佛沒注意,忍了忍,退下了。

「小表弟,別躲在女人身後啦罵了就罵了唄我們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罵人也要堂堂正正就像我,哪天不罵個人,還難受呢」

「哦」

俞子皓「堅強」的從姐姐身邊鑽出來,挑著眉毛,認真的說,「是嗎,就像今天那位紅衣姐姐、翠衣姐姐圍著你,罵你‘作弊’‘欺負人’,然後你回罵她們‘嬌滴滴,打球的力氣都沒有,回家再聯幾年吧’,是這個意思嗎?」。

沐薄言一口茶差點噴出來,「那個不算跟女人爭吵,太丟人了。不是萬不得已,我從不跟她們計較的。就說今天,我明明是一片好意,怕她們進了決賽,拳腳無眼受了傷怎麼好?跑不上兩圈就香汗淋淋的,憑她們也想進決賽?女人,天生不如男人……」

「哦你瞧不起女人」

俞子皓驚叫道。

「沒有沒有」

沐薄言額頭垂下一滴汗,不知是不是錯覺,剛剛分明看到俞清瑤冷眼瞥了過來——一時間心虛的連忙否認。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心虛,但就是不想表妹誤會。

「我說的是,女人天生力氣不如男人啊,這是實話,對不?表妹?男人的體魄天生強于女子嘛」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才繼續為自己辯解,

「我可一丁點瞧不起表妹的意思都沒有。比起你們那個大堂哥,我好多啦至少我從來不覺得女兒家就該憋在家中,天天繡花什麼。出去玩玩怎麼了?又沒礙著誰表妹你不知道,今天我跟你那位大堂哥見面了,他居然跟幾個國子監的同年也去了賽馬場。我問他,‘你怎麼來了?’他回,‘听聞京城賽馬盛會,自然要來觀看的’,我又問‘為何你來得,卻不讓表妹來’。你猜猜,他答了什麼?」

俞清瑤低頭微哼。

俞子軒的回答,不用想也知道了。

可小家伙還想為自己大堂哥說話,「他也不是故意針對姐姐。」

「對啊他認為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應該恪守婦道嘛什麼玩意啊,第一眼見他,還以為是個不卑不亢的謙謙君子,原來是個酸腐書生,頭腦僵化,比七老八十的人還甚。」

「別這樣說啊我大堂哥律己甚嚴,奉行君子之道。他心底不壞的。以前在本家的時候,他經常教導我跟幾個同族兄弟,互相有愛、刻苦讀書。他是個盡心盡責的兄長。」

沐薄言用鼻子哼哼兩聲,算是回音。

他雖行為不羈了些,也知道當人面說人家的兄長壞話,不大好。可對俞子軒本人,太多鄙視,只能用此表現他的「不屑」。

 嚓~~

爭辯的兩人下意識的回頭,卻見俞清瑤把繡了一般的梅花,給攔腰剪斷了

離得最近的俞子皓嚇了一跳,「姐姐,你怎麼了?」

俞清瑤把鋒利剪刀放在針線籃里,目沉如水。

「姐姐?」

不知怎地,俞清瑤的坐姿無比的優雅、溫婉,大概第一眼看到她的人,都會有這種印象。可內里的她,誰能知道其中洶涌的怒海?

「他是個好哥哥,但我不是好姐姐。」

想到自己耐心的教導,也不見俞子皓多麼信賴,幾個婆子的挑撥,輕易的讓他產生郁忿之氣,而俞子軒呢?那個人渣?教他了幾句,就在別人面前袒護「我大堂哥是盡心盡責的好兄長」。

沒什麼比這更令人氣憤了

雖然理智告訴她,皓兒未必有錯。現在的俞子軒,外表謙遜君子,偶爾的強硬也是為了原則性問題,哪怕是閱人無數的老爺子都看走了眼,何況其他人?除了自己,恐怕天底下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俞子軒內心的天真、執拗。

對,就是天真。天真的以為這世界會按照他的想法運轉,執拗的不肯改變。偏偏有一定的聰明,讓人覺得他是可以依靠的,值得依靠的,「君子」。所以,所有信賴他的,親人,伙伴,都會被他送到地獄。

俞清瑤一個月不出門,天天躲在清風苑里,不就為了防範這個「禍星」嗎?她不要跟這個人打交道,一丁點交往也不要沒想到,自己的親弟弟當面維護起他了?

臉上好像被人扇了一記耳光

「他俞子軒是好兄長,教導你、關愛你,你便去找他吧我卻不需要這種當面指著我鼻子罵我‘不守婦道’的兄長他以為自己是誰?不過是依仗舅舅的勢求上門的待考學子,也敢管起別人的家務事?我好不好,與他何干」

俞子皓傻了。

從沒見過姐姐這麼生氣。

但他腦筋轉得很快,很快從姐姐的話中找到漏洞,反駁道,「大堂哥也是一片好意。要是別人,他還未必說呢」

「這麼說來,我還要感謝他?他當真是為我考慮?恐怕是怕傳出不利名聲,影響他自身吧」俞清瑤更憤怒了,咬著牙狠狠道。

「姐姐你怎麼會這麼想?大堂哥沒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啊……」

「好了小表弟。」

沐薄言打斷俞子皓的話,「我覺得你姐姐討厭他有道理你沒覺得,俞子軒狗拿耗子嗎?那天我們都準備好了,要不是他,你姐姐早跟我們一同去賽馬場了,也不用天天窩在家里發霉。」

「那大堂哥也沒錯啊」

「所以,你覺得你姐姐就應該窩在家里,對不對?一次門都不能出了?拋頭露面就會害得你名聲掃地,是不是?」

「啊……」

俞子皓再聰慧,也不過九歲,根本不知道如何應付。

俞清瑤忍了又忍,可仍覺得心頭的怒火熊熊,根本壓制不住,指著門,「出去」

「姐……」

「我再說一句,出去」

話說得堅定,毫不留情,俞子皓被嚇到了,囁嚅的張了張口,還想說什麼,沐薄言趕緊拉著他,「小傻瓜,你還想惹你姐姐生氣嗎?」。一邊說,一邊回頭,看見俞清瑤震怒時面色緋紅,瓊鼻嘴唇,眼神雪亮,別有一股動人之姿,忍不住露出驚艷之色。

……

罵走了親弟弟,俞清瑤心理非常難受。

但她不能接受跟俞子軒扯上一點點的關系,因為她知道俞子軒最強大,也是最可怕的地方——口言「大義」的名頭,逼人送死。死了,他還覺得這是為正義而死,值得。

憑什麼她要為俞子軒的愚蠢送命?她的仇人,已經夠多了。相比之下,她寧願一輩子遠離俞家,得不到俞家的任何幫助,也不要跟俞子軒有什麼瓜葛。

俞子皓悶悶不樂的跟表哥去了凝暉堂。

沐天恩與杜氏都在,听沐薄言說起俞清瑤發火了,跟親弟弟吵架,還鬧得挺凶,趕人的事情都做出來了,齊齊露出驚訝。

「唔,清瑤的性子也該改改了。即便生氣,也不能對著皓兒發脾氣啊」杜氏皺眉道。

「娘,也不能怪表妹我才見了那位俞家長孫三四回,已有兩回差點忍不住,想找人打他了。表妹以前在本家經常見他,不知道有沒有忍成內傷。」

「雖如此,也不能對弟弟發火啊你看小皓兒難過成什麼樣子了?」

「嗚嗚,是我的錯」俞子皓默默流著淚,「我這些天總是往外面跑,高興賽馬會的精彩,忘了姐姐想出門卻不能出……我不該不體會姐姐的感受。」

「哎呀小可憐,說得我都難過起來。放心,明天表哥替你說情你姐姐只是討厭俞子軒嘛,又不是討厭你俞子皓——雖然你們兩個名字差了一個字,可是完全不同的人啊你姐姐不會把你當成他的,放心好了」

「阿吽,你這是安慰人嗎?」。

「當然了,爹」

「哼」沐天恩重重的哼了一聲,轉而對外甥卻和顏悅色,

「皓兒,雖然這話舅舅說了,有些挑撥的嫌疑。不過……舅舅不大看好你大堂哥。為官作宰,不是一味苛求女眷就能得好名聲的,自身也有有站得正、立得直的本事。他,一進門就責怪你姐姐不該拋頭露面,難道不知,你姐姐現在是住在我侯府的嗎?你姐姐與你,都有我親自教導,什麼時候需要他一個晚輩來指手畫腳?換了皓兒你,會到人家做客時,做出這種不禮貌的行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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