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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此刻的精神明顯有些繃緊,所以她的坐姿非常端正。在她身邊侍立了四個丫鬟,但她沒有喚其中一人給她捏肩捶腿。就連她手中那盞雲霧春尖,也只是在剛剛由僕人遞來時抿了一口,隨後就一直被她捧在手里。

她那修剪得圓滑的指甲細膩涂抹過色澤明艷的花油,本來是給她的雙手增添點滴亮麗,但此刻這一對十根手指仿佛能把白瓷茶盞摳出血來。

望著跪在足前頭纏一塊藍底碎花布的年輕姑娘,耐著性子听她把事情回稟完畢,貴婦人習慣表露柔順的眉眼里已然升上一股怒氣。

貴婦人突然將手中茶盞重重拍在身旁的桌上,絲毫不顧斯文身份地將盞中茶水拍得反震了半尺來高,有幾滴甚至還飛濺到了她一側臉頰白皙細膩的肌膚上。身後侍立的四個丫鬟皆是被驚得身子一顫,仿佛那盞茶被自家主子硬生生扣在了她們的心上……

片刻後,四人驚魂稍定,其中一人最先回過神來,注意到桌子上滿是水漬,還有點滴竟濺到了主子臉上,這丫鬟便柔聲說道︰「主子,奴婢服侍您潔面。」說著話的同時,她已從腰側取下蒸過鮮花香料的輕柔絲帕,拈指準備替貴婦人拭去臉上那點水漬。

豈料她拈著絲帕的手才伸到一半,就被貴婦人一個反手拂了回去。

「一邊呆著!」她總算還能把持些修身養性的底子,沒有直接說出那個滾字。微一停頓。她緊接著又叱了一聲︰「你們幾個,全都去一邊呆著!」

「是…」

貴婦人身後侍立的四個丫鬟看著臉上有替主子擔心的表情,但誰有知道她們實際上的心思,多為唯恐避之不及呢。

屋內的叱聲因為足夠響亮,侍立在門口的兩個衛士當然也能听見,旋即識趣地也自行退開得遠了,到前院守候去了。屋內屋外的人都散得遠了,只留了貴婦人和那頭纏花布的女子。

貴婦人坐在椅子上,因為情緒激憤,她的氣息已然亂了。胸脯不住起伏。看來也快坐不住了。

跪在她足前的女子則將頭垂得更低了,今天她出去一趟,竟惹出一個不小的麻煩,不僅將回來的時間拖延了接近一個時辰。讓主子在這簡陋的小院干等了這麼久。還差點將行藏暴露了!在沒有得到赦令之前。她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

沉默惱怒地喘息了一會兒後,貴婦人稍微平息了些燃燒在心頭的火焰,看著跪在足前的女子。聲音中揮之不去地帶著一絲恨意地說道︰「沒想到,居然也有這麼一天,你會不經過本宮許可,擅自改傳本宮的話。青夏,你太令本宮失望了!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使本宮感到心痛大過憤怒。」

伺候過德妃的宮人都知道,德妃有兩個較為倚重的宮女,這兩個宮女幾乎是近身伺候,受到德妃的寵愛無旁人可以取代。而對于德妃如此另眼對待這二人的原因,了解得透徹些的宮中老嬤嬤心里很明白,她們的確是無可取代的,因為她們二人一個替德妃在宮內行走,一個則是德妃放在宮外的一雙手眼。

而更準確的說,比起主行宮內的貼身侍女萃春,德妃應該更倚重行走宮外的那個青夏。不為別的,好像是因為德妃在宮外擱著一件什麼事,她自己不方便直接操辦,宮內與宮外的這段距離里,全靠這個人把長線端穩了。

德妃便是眼前這個坐在一間民宅里正在發火、儀態重折的貴婦人。

而跪在她足前一動不動如石雕一般的年輕女子,正是那個青夏。

三年前,青夏受命于德妃,離開了皇宮,追蹤某個人的行跡,一直追去了千里之外的北地。

她這一去,就在那邊耽擱了將近三年時間,期間極少與京都通信。甚至到了第三年,她有一個長達半年的時間段音訊全無。然而遙居深宮的德妃絲毫沒有放緩過對她的信任,在推敲出她可能遇上大麻煩時,還派人去尋找接應。

德妃對此親口說過的話是︰就算找到尸首也要運回來安葬。

尋找的結果當然是費盡千難萬險,終于把青夏活著從那邊救回來了,德妃則為此又賠了一個訓練多年的丫頭進去。

可是令德妃萬萬沒想到的是,花了大代價救出了青夏,她才剛一回來,就做了一件違逆她的事情,這讓她又驚又怒。

難道真是將一個人太久的放在掌控之外,這個人便難免失掉了一些應該保留的東西,卻反而增長了一些不該有的心思?

德妃在心里這麼想著,看著眼前那個垂頭跪著,但雙肩明顯比往昔瘦窄了許多的女子,她心里既有些憐惜,知道這個她親手從一個小孩子培養到這麼大的丫頭,在去北邊那三年吃了不少苦頭,但她心里又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猜忌,一點點噬咬著她的這點憐惜之情。

她忽然覺得心中滯癢難耐,便咳了起來。

听到德妃的咳嗽聲,跪著的青夏驀然抬起頭來,眼中浮現一抹發自心底的擔憂,有些焦慮地說道︰「主子,您有氣就往青夏身上撒吧,任你打,踹幾腳也行,就是不要氣壞了您自己的身子啊!」

德妃聞言不禁動容,一時又覺得眼前這個離開了三年才剛剛歸來的僕人其實一直沒有變過,倒是自己多心了。不知怎的,她心中那種古怪的滯癢感更甚了,咳嗽聲又促了一分。

青夏看著這一幕,心中也更是焦急。比起那個行走在宮內的萃春,青夏算是一個嘴上裝飾不算油滑的人,她只擅長采取實際行動。

所以她一咬牙,就忽然抬起一手。用力朝自己一邊臉頰抽了下去!

「啪!」

青夏這一巴掌雖然是抽在自己臉上,卻半分沒有卸力,只生硬承受下來。

她跟蹤某人去了北地,在那個土薄風糙的地方一待三年,吃了不少苦。大約一個月之前好不容易被接回來了,眼下整個人比起三年前去時瘦了一大圈,本就不如何豐腴的身子更顯嶙峋。

她本就窄小的臉頰就如又被刀削去一層,頰骨都有些突起了。雖然回來後也吃了不少滋補食物,好好養了大半個月,但也仍不見她身上能多長點肉。還是一把干柴似的身軀。在三年前見過她的人。如今再看她,都不禁覺得心驚。

同樣瘦得骨節突出的手掌扇在這樣一張瘦的幾乎只剩一張皮的臉上,一個鮮紅的掌印很快就從青夏側臉皮膚內里滲了出來,看著令人有些覺得心酸。

「你這是做什麼?」望著足前跪著的女子這個掌摑自己的舉動。德妃心里也微微吃驚。怔目片刻後。她才輕輕擺了擺手。說道︰「你起來吧。你既是我的人,今後便不可輕易如此傷害自己。」

听到了主子表示原諒的話語,青夏卻沒有立即依言起身。她有些遲疑,主子的情緒轉折得太快,這原諒來得有些突然。

注意到她的這種表情,德妃居高臨下地一挑眉說道︰「你還需要等著本宮扶你起來麼?」

青夏終于排除掉心底里的那絲懷疑,依言站起身來。她因為跪得久了,雙腿已有些麻痹,剛站起身時,身形止不住地趔趄了一下。

德妃的眼角余光也注意到這一細節,沉默了一小會兒後,她就又吩咐了一聲︰「你自己找個地方坐下吧。」

青夏清楚德妃的脾氣,所以面對主子的恩準賜座,她並沒有虛言華調地推開,而是很直接的依言應諾。不過,她當然也不可能毫不知曉顧忌身份規矩,所以她沒有坐上擺在屋側的鏤雕牡丹雙耳扶手圓椅,而是搬了把低矮的四腿松木小凳子坐在屋角。當主子向她看來時,依然是持著居高臨下的角度。

待青夏坐定,德妃忽然就嘆了口氣,她的嗓音有些幽深地輕輕說道︰「真是想不到,宋宅的外面,竟一直藏著那麼厲害的人。」

提及此事,青夏就又低下了頭,聲音中滿含愧疚地說道︰「這都是青夏的疏忽失職。」

德妃此時的情緒比之剛才要平復了不少,面對問題,思維自然理性了些。听到青夏再次告罪,她臉上沒有再起怒火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道︰「此事的主要責任並不在于你,你回來也還沒多長時間,對那宅所的了解會有疏漏,也屬正常。如果要論擔責該罰之人,則應該是白桃那丫頭!她在那宅子里待了三年有余,本宮還給她留了幾個幫手,摻在宅中護院家丁里頭,她居然還是大意了!」

想起那個追蹤本事十分了得,一旦粘上似乎就甩月兌不開的影子人,青夏直到現在還心有余悸。听聞德妃要就那影子人的事情怪責到白桃身上,白桃猶豫了一下後就忍不住解釋道︰「請主子恕青夏多言。在青夏看來,那個影子人的手段極高,就追蹤和隱匿的功夫而言,他的身法已近鬼魅,就是不知道若與他直接交手,他的武功又會如何。但只憑這一點,他若想避開白桃,也不是難事。」

德妃听出了青夏話里有給白桃求情的意思,若不是她現在的心情較為平靜,並在理性思考今天這個發生在計劃外的小意外事件,她可能又會心頭躁動了。

微蹙著眉沉思片刻後,德妃慢慢開口問道︰「依你之言,他的追蹤術既然這麼厲害,可能在你未察覺之前就已經尾隨到你身後了,但他卻絲毫沒有提前向你動手的意思?」

「恐怕是這樣的。」青夏點了點頭,她將剛才被那影子人纏住半個時辰甩月兌不開的經過又快速思酌了一遍,然後才又說道︰「如果他早早的就想動手,青夏今天恐怕是不死也得重傷,因為我到現在竟還不確定他到底是在什麼時辰什麼地點跟蹤到我的。但他沒有這麼做,直到後來我故意將他引入一個前後兩端比較曲折、左右又比較封閉的巷道,我與他面對面站著。他竟也還沒有拔出武器的意思。」

話才說到這里,在意思未盡處,青夏忽然頓住聲音,因為她接下來準備說到的事項,可能又會戳中德妃的怒火燃點。

在深深長吸了一口氣後,青夏終于再次開口,用盡可能平緩的語調說道︰「這個影子人這麼做的目的很明顯了,如果今天我沒有發現他,那麼主子您的籌劃,可能就要在今天完全被擊碎。」

青夏的話音剛落。德妃的眉頭就突然一跳。

德妃身邊的僕從里頭。恐怕也就是青夏敢這麼直白的對她言說此事了。德妃也知道青夏就是這個性格,難得的地方在于,德妃願意包容這個丫頭。就是另一個德妃重視的丫頭萃春來到她面前,也得不到這樣的寬待。

然而這話剛說完。青夏的心頭還是經不住地一陣驚跳。哪怕心知德妃多半不會怪她。她還是難免忌憚主子怒威。

德妃待青夏果然還是有些不同的。她聞言只是冷哼了一聲,只幽聲說了一句︰「你的推測乍一听很有說服力,但本宮忽然想到了一個人。想到他的做事風格,那麼你說的這些也許就並不盡然了。」

就在德妃的這番話說到「一個人」三字時,廳外前院似乎突然闖進來了什麼人,攪起一片嘈雜聲響。

德妃此次出宮帶著的十來名侍衛本來正守在前院,但廳中兩人只听見他們因為準備護主拔刀的聲音顯得異常短促,仿佛刀柄才剛離了皮鞘,就在極端的時間里受一股外力猛襲而拍了回去。

刀不能拔,前院很快又響起拳掌相互重擊的沉悶鈍聲,似乎還夾雜著幾聲骨骼折斷之聲。這並不明朗但細听之下能令人背生寒意的打斗聲沒有持續多久,最後在幾個人的悶哼聲中結束,全過程快得只夠廳中的德妃說完後頭那半句話。

青夏霍然站起身,向廳堂大門邁出一步,意欲攔住無禮來犯者。

德妃則仍安坐在椅上,剛才在前院忽起嘈雜時,她也只是眼神略有起伏。她是皇帝身邊的人,連面對一群刺客襲擊陛下的大場面都見過許多回了,心神早已練出一定的硬氣。何況今天來犯之人是從正門進來的,而非偷襲,德妃又是坐在廳中主位,從她所在的這個角度向門外看去,只一眼就看出了些許端倪,心中有了定數。

前院德妃的侍衛們已經全部被那不速之客帶著的隨從在三招之內制服,或被鉗制住了肢體,或者直接被打暈。

而這不速之客似乎對這種事情駕輕就熟了,根本不需多看一眼,只將攔在面前的阻礙盡數交給自己的屬下。從邁過前院大門門檻的那一刻起,他仿佛就當眼前是一條坦途了,直刺刺大步走了過來。

他倒也真是沒遇上什麼阻礙。

他今天帶來的隨從雖然只有四個人,卻個個都是武功精深且對今天這種場面經驗豐富的老手,他只需要邁出他的方向,這四個隨從自然為他開好前路。

身著一件寬大斗篷的不速之客大踏步從這家小家宅戶的前院石板直道上走來,很快蹬過主屋正廳門檻,在離青夏還有一步的位置微微頓足。

青夏正準備出手——哪怕她已經從此人帶來的隨從身上間接看出,此人來頭不俗,她也要誓死護主,但也正是在這一刻,她听見了德妃的命令︰「住手!」

青夏一記手刀揮至半空,離這不速之客的脖子還有寸許距離時,她不禁微微一怔。不是因為她及時听到了德妃的命令阻止,而是她憑一步之距已經看清了這個人的臉孔,並認出了他的身份。

「呀…」青夏短促的訝異了一聲,緊接著她很快就朝這個不俗之客跪了下去。沒想到這個位極人臣的大人物會以這種方式突然來到這里,青夏心頭的驚訝難以言喻,她跪下去的力道也因為失神而重如錘石,雙膝磕在撲了石板的地上,發出「咚」一聲鈍響。

但她沒有閑暇感受膝上傳來的痛楚,伏面于地的她只來得及高呼︰「賤婢拜見丞相大人!」

指節如勁松一般的手抬起,將低低覆在頭上的斗帽掀開。史靖那張保養得猶似壯年的臉龐展露出來。透視著強健體格的臉上紅光在一路疾步走來的運動中變得更為生動,這使他眼角嘴邊的些微皺紋更加隱藏難辨。

外人真的很難看出,他今時已經五十有五。旁人乍一眼看向丞相老爺,都不自覺地要少算個十歲八歲的,只有他的近衛才會知道,自家老爺是一個多麼注重養生的人。

而只有史靖的心月復親衛才真正明白,史老爺這麼愛惜自己的身體,絕非只是喜修養生之道那麼簡單。他想活得更久,說到底還是為了籌謀多年的那項大事業。

旁觀當今皇帝,他才是正值壯年。且手下人才濟濟。又有新秀拔起,大才靠攏之勢。現今南昭從財力和人力上來看,都明顯在受這位帝王的吸納聚攏,並有著被其握緊而任其心意所使的兆頭。侍候在這樣一位君王身邊配合其理政。史靖的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優勢還不足以與之正面踫頭。而自己與之在年紀上的最大劣勢。卻又必須步步護好端穩。

史靖有時曾有一種錯覺,或許王熾不用對他使什麼手段,只需永遠不讓他有機會沾手軍方力量。便能將他干耗死在相位上。再過十五年,他就七十了,或許出身貧苦,身體底子並不如何好的他還活不到那個年紀。可反觀王熾,再過十五年也就五十出頭的模樣,憑其軍旅生涯鍛煉出來的體格底蘊,也許再做十年皇帝都還足夠。

遙望前朝數百年的歷史,官場之上,甚至在爭奪江山領地的道路上,輸給了壽元,死在了猝疾上的豪杰可是不少。這樣的敗法雖然讓旁觀的人或都覺得有些不甘,但這卻又是不可忽略的事實。

目前只能處于守勢的史靖更不會忽略這一點也許無法可解的壽元之劫。

保重自身,是他一直以來為了自己的春秋大業所做的最重準備,也是只有做足了這一步,他才能有充沛的精力處理好每天自己所面對的繁重公事,同時兼顧妥帖好許多私事里無比麻煩的變故。

就像今天德妃這邊弄出的這檔子事,又要他來善後,稍有不慎,這可能就會成為一步引火燒到自身的大爛棋。

他今天一整天都幾乎被一堆折子活埋了。皇帝今天忽然出宮了,在外頭不知何處耽擱了許久也未見回來,六部大臣便把下屬三州數十郡都往上遞的折子都擺上了他的案頭。

作為一朝丞相,皇帝特賜史靖可以先閱奏折的特別權力,但史靖心里很明白,皇帝的這個放權做得半生不熟,別以為這樣自己就有鑽空獨攬大權、架空皇帝的機會。

在他行使「首閱」權力的時候,拍板定案的那枚小章定然不在,他更是只能用藍筆批閱。而等到皇帝回來,不論他再忙,也會將已經由丞相批閱過的奏折快速過眼一遍,他認為不妥的,一樣得找理由大修。這麼個潛在規矩存在了十多年,下面的臣工心里也通透了,並不把這藍字當做鐵律。

這才是皇帝悄無聲息地在掏空丞相在失了沾手軍方力量之後,在文官里頭還僅有的一點實權。

除此之外,若是丞相先看奏折,留下批錄筆跡,而非在皇帝批錄後進行較為固定模式的附議點批,丞相的某些字里行間,或許會將一些真實心意泄露出去,讓皇帝番窺得見。

這「首閱」之權有時在史靖看來,就像一座獨木橋,上頭的風景並不好。而在自己每每走過的時候,都要萬分,別失足滑出那根獨木之外。

所以,伏案忙了大半天的史靖已是感覺腦子有些發蒙,差點就忽略了一件大事。

幸虧他因暫歇飲茶而從那間擺放重要國事奏本的書房離開了一會兒,他的一個近衛得了這機會,悄然湊近稟告了一聲,他才總算是抓住了挽救之機。

在他辦公期間,能夠離開丞相府外出的間隙時間很短暫,他在半個時辰里已是連跑兩處,做下安排。但對于他來說,最重要的一處還在德妃這里。

「你退到听不見這邊聲的位置。」史靖隨手一抬,揮退了跪倒在足前的女子,而他在做這一切的時候,目光筆直向前。一直沒有從廳堂里主座位置那個貴婦人臉上挪開過。

……

葉府東南一角,有一處房間,這處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一扇不太高大的門。

莫葉在葉府住了兩天,只路過這間屋子一次。當時她並未注意這間屋子有什麼特別之處——事實也是它本身看上去太平凡了。莫葉以為這里是放雜物的地方,直到今天葉諾諾帶她來這里,她才知道屋內供奉著葉家先祖的靈位,這間小小的屋子就是僕人們偶有提到過的葉家小宗祠。

還好莫葉自己也沒有見過大戶人家供奉祖先的祠堂是個怎樣的排場,所以雖然她感覺這屋子這麼小,沒有窗戶。屋里的光線一定極暗。似乎是有點失了禮數,但除此之外,她也沒有太多別的情緒。然而等葉諾諾喊來小丫,取了鑰匙打開屋門。她得以步入其中時。她卻一時被屋內的陳設鎮住了。

小丫放下鑰匙就跑了。莫葉站在一排排靈位面前,也呆住了。

這間小屋有近七成的地面被三張長桌所佔,這三張長桌呈縱列方式像三層台階一樣擺在屋子正中央。上面整齊擺滿了幾十樽靈牌。這些靈牌被擺成平直的五排,但每一排的位數並不相同。而在最高的那張桌上的第一排位置,只擺了兩樽靈牌,以深紅色的樹漆纂字,一眼看去,十分明顯。

「葉……」莫葉微微走神之際,差一點就將靈牌上篆刻的名諱念了出來,還好她及時回過神來,閉上了嘴。

小玉沉默候立在門旁,葉諾諾則走到莫葉身邊。看出莫葉眼中的疑惑,她並不隱瞞,並且還顯得很大方直白的緩緩說道︰「這里一共是葉家三代已故先人的靈位,而排算起來,我爹算是第四代,我是第五代。」

葉諾諾只簡單解釋了一句,即讓莫葉感覺,葉家曾也是大族。同時她內心也很疑惑,為什麼到了第四代,族人就凋敝得這麼厲害?但在此刻的這種環境下,她不好多問什麼。

她只將目光重新投回到面前三張桌上的一排排靈位上,而很快,她的目光又被最前面葉家曾祖靈位後頭的那幅畫像吸引。

一幅又寬又高的畫軸上,沒有絲毫背景,只畫了一支羽毛。原本應該是白色的紙面,大抵是因為經歷了太久風塵侵蝕的緣故,所以漸漸變成米黃顏色。

「為何只是畫了一片羽毛?」莫葉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了一聲。

「其實那畫的是一根非常普通的雞毛。」葉諾諾微笑說道︰「我家祖上是以經商發家的,並且最初是從養雞開始賺錢的。葉家曾祖以此為念,留下畫軸,盡管我爹如今已改行從醫了,這幅畫仍必須流傳下來。」

莫葉聞言鄭重點了點頭。

葉諾諾頓聲片刻後,就朝身後的小玉給了個眼色。

小玉點了點頭,然後舉高手臂,拉下了門邊角落隱蔽處的一根繩環。

有輕微的繩索與木頭摩擦發出的聲音傳來,屋外明媚的陽光映入屋內,可以看見在那股光線里,有些微灰塵從頭頂房梁上掉落下來,引得莫葉很自然的抬頭去看。

接著她就看見有四幅懸在半空中的畫軸從房梁上緩緩落下,但只落到離桌上靈牌還有二尺高度的位置就停住了。畫像在這個位置展開,以莫葉所站的位置,只需要微微仰視就可以看到畫軸上的全景,估計成年人站在她這個位置,就只需要平時即可。

四幅畫像是三男一女、三老一少,畫上唯一年輕的正是那唯一的女子畫像。

四幅畫像中的三名男性都是全身像,但這唯一的女子畫像則是半身像,並且另外三幅是水墨涂抹,而這唯一的女子畫像筆觸細膩,描線清晰,倒像是……

莫葉忽然想到不久前才用過的碳芯筆,似乎只有這種筆可以畫出畫中那種尖細而均勻的線條。

從整體上來看,這幅女子畫像與其它三幅畫像明顯是有些格格不入的,不僅因為它畫的是女子,還因為它的畫風……顯得不太莊重。

畫中女子的臉孔和五官畫得非常細膩,但卻只是半身像,並且這女子竟是隨意的披散著頭發,沒有綰任何發式。也沒有一點頭飾的點綴……不知是巧合還是某種天意,與現在莫葉披頭散發的樣子契合了呢!

莫葉下意識回頭看了葉諾諾一眼。

自這四幅畫像從房梁上降到眼前位置開始,葉諾諾就沒再,然而當莫葉剛一回頭,她卻微訝說了一句︰「哇,這樣站在一起一比,還真是挺像!」

在莫葉轉過身來時,以那幅畫像所在的高度,還真像是畫中人與她並排站在一起呢!

畫中人以及桌上的靈位所代表的全是葉諾諾的族中長輩,所以她不覺得這麼說有什麼不妥。然而站在門旁的小玉看著屋中的場景。耳畔再听葉諾諾那樣說了一句,她卻是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小玉在心中默念道︰「葉家先祖在上,小玉只是服侍大來此,絕無冒犯之意。剛才是你們的後人在說你們。絕對跟婢子無關。如果有需求。請給大托夢,不要問奴婢,多謝、多謝!」

莫葉看見小玉眼中的懼意。她心里也是不禁有些發毛,然而當她一回頭再去看那畫中女子,卻覺得心中又微微生出些熱度,並不害怕畫中之人。

注視著那畫中女子的雙眼,若多定楮看一會兒,便會有種錯覺,像是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心中微熱之後,又是一陣詭異感覺。

莫葉再次回過頭來看向葉諾諾,便听葉諾諾道︰「這四幅畫中所描繪的人物,按照我爹的說法,算是對我們葉家做出巨大建樹的族親,但他們並不是同一代人。你若仔細看看,應該不難發現,四幅畫的新舊程度都是不一樣的。」

雖然听葉諾諾這麼說,但莫葉並沒有再回頭去細看。

葉諾諾也知道帶莫葉看到這一步,也就差不多了。

她再次回頭給了小玉一個眼神,已經等得有些著急的小玉連忙去拉另外一根繩環。應了繩子的牽引力,那四幅畫像又開始慢慢上升。

葉諾諾緩緩又道︰「畫像不易保存,所以平時都是收入房梁上的夾層里,只在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會放下來一小會兒,由僕人清檢了蛛絲和灰塵後,再由父親燃香拜祭,很快又會收上去。夾層里放有香料,可以防止畫軸遭受蟲蛀之禍。」

莫葉聞言忽然想起以前在邢家村時,她在那兒的家里,每月逢初一十五,師父也會帶她燃香叩拜在一幅畫像前。只是看起來師父一直在非常有誠意的祭拜畫中那位中年男人,卻在離開時放了把火將其燒毀,只叫自己莫忘了那畫中人的模樣,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猶豫了一下後,莫葉便輕聲問道︰「諾諾,是否面對家中先祖的靈位,每月初和月中都是要拜祭的呢?」

葉諾諾點頭說道︰「一般只是對祖父和父母的靈位祭拜得這麼勤,再往上,就只是在年祭時掃墓了,但我們家有點特別,所以都是一起拜的,這個我就不細說是為什麼了。」

「噢…」莫葉有些失神。

葉諾諾見狀不禁問道︰「難道莫覺得有何不妥?」

莫葉連忙搖了搖頭,想了想後又道︰「可能……是異地不同俗吧。」

「也是,差點忘了莫不是京都人。」葉諾諾臉上露出了然神情。

就在這時,莫葉忽然感覺有一縷輕風從頭頂方向拂面而來,緊接著她就覺得眼前一暗,同時耳畔傳來葉諾諾和小玉的齊聲驚呼。

因為,那四幅正在緩緩上升,即將歸入房梁上收藏匣中的畫像,不知是不是繩索老化導致,其中一幅畫忽然從半空中墜落,又恰好輕輕柔柔的搭在了莫葉的頭頂上,將莫葉的臉和後腦勺蓋住。

莫葉微怔了怔,旋即就要伸手去掀。

忽又听葉諾諾急道︰「慢——」

莫葉的手僵在半舉到肩頭的姿勢,聞聲不禁問道︰「怎麼了?」

「咦…」莫葉听葉諾諾疑惑了一聲,就見葉她走到自己跟前站住,又道︰「我從來不知道這畫後頭還可以寫字的。」

莫葉終于還是將頭頂上蓋著的畫軸掀了下來。

調轉畫的方向,以葉諾諾可見的畫的反面朝向自己,莫葉果然也看見那原本該是一片空白的紙面上,用不同的字跡寫著內容不同的幾段話,並且每段話的尾部都有似乎是署名一類的文字——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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