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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樽在宮中再平常不過的紅木清漆連排立櫃,平日里開開合合不知多少回,是寢宮內再常見不過的器物之一。然而有朝一日,當這些尋常的器物忽然有了另一種隱藏的用處,人們再觸踫它時,心里不免會生出一絲詭譎感。

「殿下,難道你真的準備進去嗎?」。小星眼中盡是憂慮,「不如改天吧,挑幾個可靠的侍衛帶著再進去。」

作為一名侍女,會有這樣的考慮再自然不過。

然而王泓卻已經站到了櫃子里的一邊,視線指了指櫃子的另一端,他並不,意思卻已表達得很清楚了,而且還沒有留更改的余地。

這種未知之地,竟發生在自己住了十幾年的寢宮里頭。剛剛覺察到的那會兒,王泓心里其實是有些惱怒的。

王泓只是身體素質生來孱弱,但他幼年喪母,大部分成長的時光,都追隨著父親的背影,性格中自然有了濃重的一筆。而怒意,更是促使了這種內在的個性。

小星很了解這位皇子的行事脾氣,他雖然體質虛弱,常年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但在他的身上,卻有一種非常強勢的膽氣與勇武。未知的威脅,極難對他構成畏懼情緒。

或許是因為他的父親位置極高,護佑之力極廣,他才可以行事無所忌憚。但也有一種可能,這本就是他從他那父親身上繼承過來的性格,更是作為一個皇子該有的品格。

但個人不畏懼危險。並非就代表危險不存在,皇子再大膽,也只有一副血肉之軀。

內心掙扎了良久之後,面對皇子,小星終于還是選擇退了一步。但她的服從並不簡單,她先跑去屏風前的榻邊,拉開了她無比熟悉的那個夾縫抽屜,從里頭取出了御賜飛魚匕。這匕首雖短,但鋒利能輕易切斷金石,算是華陽宮里最厲害的防身自衛器物。拿了飛魚匕。小星又端起桌上的三角琉璃燈。這才回到屏風後頭。

將飛魚匕交到皇子手中,小星又將三角琉璃燈上的三根蠟燭掰下兩根,自己拿一根,再遞一根給黎氏。同時解釋道︰「手握在蠟燭上。比握在燈座上踏實。」

黎氏聞言點了點頭。

如果等會兒在密道中真的遭遇到潛伏歹人地襲擊。激斗之中,的確容易造成蠟燭與燈座月兌離。這種漂亮的事物,往往只能在和諧的環境中使用。

做完了自己能想到的準備措施。小星分別將兩人握在手中的蠟燭點燃,又對皇子叮囑了一句︰「等會兒婢女走在前頭,黎前輩走在後面,如果殿下看見我手中的燭火有漸弱的趨勢,這便說明此密道中氣息滯塞,不可再繼續向前。」

看見皇子點了點頭,小星這才踏入了衣櫃之中,站在衣櫃的另一邊角,足下輕輕蹬了一腳。

有輕微的類似卷屈鐵片彈開發出的金屬「格格」聲隔著櫃壁傳來,在衣櫃靠牆那面的木板「簌!」一聲從中間斷開,收入兩端不知何處,露出中間一大片空洞時,小星又快語說道︰「密道之門打開後,大約會停頓三息時間,便會自動合上!」

說罷,她第一個朝密道空洞踏步進去,王泓緊隨其後,而當黎氏的腳後跟剛剛邁過密道口那段矮坎時,這兩面由衣櫃木板作為表面掩飾的密道之門就又「簌!」一聲關合了。

站在兩面磚牆的密道中間,王泓也已感受到之前小星說過的,那絲活動在密道里的微風。望著小星手里的燭火有些微顫抖,王泓便說道︰「看來這密道里的空氣是活動著的,不存在滯塞之說。」

小星對此沒有多作辯解,只簡略說了一句︰「畢竟是第一次進到這種地方,一些總是好的。」

王泓對此只是淡然一笑,他知道如果小星要對一件事認真起來,也是四頭牛都扳不轉的。話聲稍頓之後,王泓就偏頭朝後面的黎氏看了一眼,有些不解地問道︰「如果這條密道真是建在兩重牆壁的中間,現在看來,它應該是縱深修築,可為何我經常去這面牆隔壁的棋舍,卻從未察覺那間屋子宅了許多呢?」

「也許是棋舍的器物擺放,對身處其中的人在視角上有一些誤導。」黎氏努力思索著曾經林杉在與她閑談時,偶爾說到的關于這類事情的奇異念頭,她忽然抬起一只手擋在眼前,將五指分開,然後接著說道︰「視線有死角,譬如貧婦可以從指縫里完整看到殿下的臉,但以殿下所站的角度,卻無法通過指縫看清貧婦的臉。」

王泓很想照著黎氏的做法,也抬手驗證一下這個說法。不過,他現在已經不是一個孩子了,沖動漸漸被理智所控,而身為皇子,自身鍛煉了十多年的行事風格與修養也會潛移默化一些舉動特征。

他微微一笑,算是認同了黎氏的說法,垂在身側的手只是動了動指尖,就再無其它動作。

黎氏也已垂下手來,含笑望著皇子又道︰「不過,殿下今天已經知道這面牆後頭的玄機,想必今後再入棋舍時,就會發現棋舍內物品布置的故意之嫌了。」

王泓微笑著點頭道︰「先看透了本物,心中有了定計,就不會再虛掩之物,是這個理。」

兩人在談到這些事情的時候,步履漸漸就有些慢了。而當兩人一番話盡,朝前面看去時,就見自己並未落後于走在前面的小星多少,因為小星已經站住了腳步。

密道前端並無異樣,但多往深處走一段路,王泓這一行三人就發現,這密道並非是一直向前,它不但曲折,而且大約還是古怪地折向了地下。

望著同樣被一道磚牆封死的前路,還有那面牆下方一個縫隙留得較大的木板蓋子。王泓遲疑著說道︰「莫非密道的出口在地下?」

小星並不認同地說道︰「地底哪還有路?若是通向地下,就不叫出口了。」

除了昆蟲與老鼠會住在地洞里——即便如此,它們也需要時常爬到地表來呼吸覓食——地底對于人而言,只是死後的永久居住地,那里沒有生路。

王泓猶豫了片刻,便在那面嵌在地表的木板前蹲下,然後用手中合著皮鞘的飛魚匕敲了敲木板。听見空洞的聲響傳出,王泓便拔出飛魚匕,準備去撬那塊木板。

「殿下莫動。」看見這一幕的小星連忙阻止,「此處密道。只是機關口就做得十分考究。恐怕里頭還另有玄機,殿下千萬要。且待婢女將周遭查探一番,看有沒有新的機關觸發點,也許這塊木板可以自行開啟。」

「也好。」王泓站起身來。握著飛魚匕的手一翻轉。將匕柄遞向小星。「暫時把蠟燭交給我,你拿著這個。」

小星先是略微遲疑了一下,然後才依言交換。

小星對那個嵌在地上的木板心懷極大的戒心。待王泓允了她的建議,連退數步,到了一個她認為不易被那木板下可能存在的弩器流矢傷到的位置,她才手持飛魚匕,開始試探木板附近的牆體。

連番敲打之後,得到的都是實牆之聲。因為不知道牆外屋舍里此時是不是有不知情的宮中侍婢存在,小星也忌憚于下手敲得過重。

她的注意力最終還是回到了地上那塊木板上,只有這塊板被敲響時,明顯發出了空洞之聲。

望著這塊板,漸漸的小星也有了將它撬開的念頭。

但她最終又沒有選擇這麼做。

以前侍奉在皇子身邊時,得了這個喜歡閱讀的皇子之益,小星也讀過許多書籍,其中大部分是被皇子視為旁門左道的奇門之術。皇子雖然不看這類書籍,但由著最倚重的侍婢搭了他的方便,想尋討多少來就尋回多少,借以消磨只能陪他待在一處院落里的無聊時光。

根據奇門之術中的機關術一慣記載,越是復雜的機關,越是存在一種互相佐助的玄機。若硬破某處機關,也許會導致整個機關組的癱瘓。就比如她此時所在的這個密道,如果用強硬手段撬開這塊地道上的覆板,為此付出的代價可能就是剛才衣櫃里那道入口之門的閉合封死。

這些還是普通機關術的通病,機關術中還存在一種極其險惡的類別,多用在封存了豐富陪葬寶物的貴族墳穴里。這種機關術,往往為了保護寶藏或者機關本體,設置有一些自衛機關,假若這處密道屬于這種設置了險惡機關的地點,那麼強行撬開這面木板的結果,可能就是四面牆體瞬間化作流矢齊射的機弩陣。

瞬息之中,小星腦海里有諸個念頭交錯,但最後只有一個如螢火般細小但異常明亮的念頭定格,並漸漸擴大變得清晰起來。

她目光一凝,握著飛魚匕的手忽然抓緊,飛快的在身左牆壁上一塊磚頭敲了一下,與此同時,腳底滑出一個交錯七星步,以極快的速度執匕又在右邊牆壁上一塊磚頭敲了一下。

「叮!」

「叮!」

飛魚匕那經由千錘百煉鍛造出的優質金屬體敲在磚牆上,發出的聲音竟出奇的清脆,宛如精細瓷器相踫發出的聲音。

但小星此時這麼做,可不是為了听響,她每一次的左右敲出,都明顯配成一對雙響,盡量縮短著兩響之間的時間距離。

她那有些瘦小的身影在大約能容三個人並肩站立的密道中,正以極快的速度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的躍動起來,虛影重疊,令人有些覺得炫目。

還好王泓站得夠遠,否則他手里的燭火就不會只是在顫抖了。

黎氏對習武之人的武功展現是有眼見的,以前她常常能看到林杉在邢家村那間小院子里練習劍術,林杉手里的軟劍在急速狂舞之中也會出現如漁網狀的虛影,但他腳底所踩的步法卻不似眼前這姑娘這般復雜交錯。

旁觀了片刻,黎氏不禁疑惑地道︰「小星姑娘這麼做的用意是?」

當她看向皇子時。就見皇子早已將目光偏過了那團虛影,顯然他已經看得有些炫目了。

听見黎氏的疑問,二皇子王泓微微抬高了些視線,解說了一句︰「她在嘗試。」

黎氏越發不能理解這種嘗試方式了。

她只覺得那位姑娘左右折騰了這麼久,強耗體力,一定已經很累了。面對這種情形,她無法完全保持旁觀的態度,猶豫了一會兒後終于說道︰「有什麼地方能讓貧婦幫幫她麼?」

「對于機關術,小星也只是懂些皮毛。」皇子搖了搖頭,「在此基礎下。若旁人貿然插手。只會平添困擾。」

黎氏不再多說什麼了,但她在繼續觀望大約五步距離之前,那個左右躥動如流矢的身影時,漸漸地她就攥起了自己的衣袖。情緒似乎變得有些焦慮起來。

而通過剛才那簡短的兩句話。二皇子王泓忽然覺悟出一些宮內宮外兩類人的不同。

生活在宮外大環境下的人。身心中多了一份互相幫助的洽和。或許也不完全如此,是眼前這婦人本心善良起了更大的引導作用。而若是生活在宮內這個環境里的人,面對眼前這場景。大多數人都會表現出規矩之內的冷漠吧。

不過,恪守規矩這一做事態度也不能說就是錯的。因地制宜,管理宮中眾僕需要規矩。

又等了片刻,密道內周遭依然一無所動,布裙女子小星躍動的速度卻漸漸慢了下來。

旁觀至此時,王泓這才開口勸緩了一句︰「已經試了這麼久,尚無結果,不妨暫時歇一會兒,再接著試剩下的。」

小星听了皇子的勸,左右躍動不止的身影落定一處。半蹲在地上的她粗聲喘息了一會兒,待氣息稍勻,她抬眼看向皇子,有些懊惱地道︰「婢女無能,勞殿下久等了。這密道之中潮濕簡陋,不知道還要累殿下站多久……」

「難不成你準備先出去搬把椅子進來,再才接著試?」王泓先打趣了一句,然後他斂了笑意,才又說道︰「再給你一刻時間,如果還試不出來結果,此事就暫且擱下。寢宮那邊是阿賈在守著,但不知道今夜還會不會有別的訪客來華陽宮,他或許會守不住,所以這邊也不能耽擱久了。」

王泓說的這番話理據清晰,可小星一听,卻有些著急起來,立即說道︰「這怎麼能行,難道就讓這個不知深淺的密道,一直硌在殿下起居的寢宮里?」

王泓聞言,忽然挑了挑眉,反問了一句︰「你既然有這個心意,那麼剛才為什麼還會勸阻我,不要來查這里?」

「婢女是害怕殿下會在這未知處境的密道中遇到危險。」言及于此,小星的目光微微垂落了一些,「這種事情,由婢女一個人來做就行了。」

「好了。」王泓抬了一下手,他當然不會懷疑小星的忠誠,但他也不想繼續在這個話題上多做討論。必須盡快回到寢宮內室里去,是他認定了的事。

在他大致確定這條密道與德妃無關以後,思及十多年前主修這華陽宮的幾個工部主官,他在剛才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如果此人正在當時的施建隊伍里,那麼這條密道可能有很多用途,卻不可能是用來對付他的。

十多年前華陽宮始建的時候,王泓還只是個小孩子,對于修建華陽宮的全過程他記得並不多。但像這類涉及皇族寢宮建設的重要資料,無論時過境遷多久,只要南昭主君還是他王家的人,這份資料便能在工部檔案中找尋。

剛才他堅持要進來看一看,是懷疑這密道有不軌用途,現在大致可以排除這一點,那麼是今天查清,還是擱著以後派專人徹查,並不需要強制一個時間章程。

——何況,這密道如果真是那個人的作品,憑小星在奇門秘術上那點淺薄的了解,她今天能模到這密道開啟之門的可能就更渺茫了。

「一刻時。」王泓重復了一遍他先前說過的時間,略頓了頓聲,然後就接著又道︰「今日事至此時,我也有些累了。這條密道倘若是在宮殿建設之初就已經設計于圖稿之內,就不算是什麼不可查的秘要。改日我去一趟工部翻翻舊年卷宗。一切自然可見分曉。」

見皇子把他的意旨都表述到了這個程度,小星沒有再開口說什麼,也沒有多休息一會兒,很快就動身投入到第二次「嘗試」之中。

黎氏望著身形瘦弱的姑娘又如流矢般在密道中左右躍動起來,此時她的目力已稍微適應了一些這種令人容易產生眩暈感的重重虛影,漸漸有些明白這姑娘試探的方式是什麼。

具體來說,就是密道的兩面牆拼了多少磚頭,這姑娘就要以幾乎在同一時間敲擊兩邊磚頭的方式,試探多少次。

只是在一旁看著,都覺得眼花。可想而知。親身這麼去做的人該有多麼辛苦傷神。

皇子口頭上雖然沒有說什麼溫軟的話,但他堅決命令這姑娘停止行動,或者就能看做是他愛惜下屬的最好方式。

一個人若要做成一件事,或許一點恰時而至的機遇能省卻不少辛苦努力的時間。但致事成功的最主要因由。其實大體還是看一個人夠不夠努力。

憑著對機關術那一點淺薄的了解。布裙女子小星琢磨出的破解之法,大致方向是正確的,所以接下來她要做的就是一遍又一遍不懈地試探。牆磚雖逾百數。不知哪一塊才是能使密道阻礙開啟的觸發點,但只要將每一塊磚頭都嘗試敲打一次,偽裝自然能被過濾掉,去偽得真。

第二次嘗試,小星躍動的身影速度更快了。

……

從密道里出來的當晚,二皇子王泓的病勢就有些嚴重了。只是他從小受虛癥的困擾,已經習慣或是養成了一種忍耐的性子,若非身體過分難受,從他表面上是看不出什麼異狀的。

直至室外天光大亮,寢殿內室攏了絲帳的榻上,昨夜深沉睡去的人依然無絲毫動靜。

宮婢們知道皇子殿下昨天傍晚出宮一趟,疲累而歸,便沒有人在早上去探問他。昨夜德妃來時也說過,皇子最近這幾天不用早起去請安。

華陽宮里的宮女太監們雖然受主厚德,有些規矩並未苛求準做,但也因為這一點,這座皇子居所里的一應僕從都比較能體貼主子的意願,而非只是為了遵守規矩才強去維持。

即便沒有昨夜德妃來的事,今天也不會有宮婢去打攪皇子。即便有,那去的僕人也只會是輕輕進內室,若主子無應,又會輕輕的退走,就似從未去過。

然而像這樣在往日里做過很多次的事情,在今天卻出了意外。

二皇子王泓一直沉沉睡到中午,仍是絲毫沒有要起身的動靜,以華陽宮眾僕的視角看來,這就有些怪了。

眾僕皆知,皇子殿下是一個很勤奮的人,只說晨讀與夜讀,都是每天起身後和臨睡前必修之事,極少停漏。昨天殿下因為身體不適,停了一次夜讀,今天的晨讀也停一次,尚算常理之中的事。

可是殿下向來不會起得這麼遲的,哪怕他起身後也做不了多少事,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哪處清靜閑適之地或看書或下棋撫琴,但他能坐著的時候,就絕不會樂意躺著。

坐著還能做些事,躺著就成真廢物了。曾經有一段時間,殿下常常說到這句話。

當華陽宮的幾名宮婢漸漸意識到一種不安感覺,在略作商議之後,終于忍不住,在未經皇子殿下出聲允許的情況下,撩開那道絲帳時,他們頓時就被皇子蒼白但又有些詭異潮紅的臉色給嚇得丟了半縷魂兒。

雖然這些僕人都知道,他們侍候的皇子是一個忍耐力很強的人,但從某一個角度來講,這其實也是一個不太好侍候的主子。因為他的痛苦不會及時的講出來,若等到連他自己都無法忍耐了的時候,這種時常困擾其身的病苦往往已經到達一個快要崩潰了的境地。

也是因為二皇子本來體質虛弱的原因,華陽宮在新修之初就選了與太醫局較近的位置,但在一路狂奔向太醫局的途中,幾名宮女只覺得自己仿佛已經連續跑了數百里的路,雙腿已經有些緣自骨子里的發軟。

而望著前方離得已經沒有幾步遠的太醫局大門,那最後一點路途對她們而言。仿佛如踏在雲上天梯一般,難得連半步都邁不動了。

……

得知二皇子的病情反復,太醫局里一起來了三名御醫。

按照常例,皇子身體抱恙,倒也不必一次使動太醫局里這麼多醫師。比起前朝,現年新朝里的太醫局算是人員精簡得厲害。主要出診的御醫只有九個人,三年前因故又去掉了三員,後來一直也沒填補上,所以九醫之列實際在崗只有六人。這六人各司其職,每天的工作量還是挺大的。

醫官不同于其它職司的官員。許多事不能靠口頭吩咐就成。太醫局里的生員、藥童至多能做些照方抓藥、熬制、送藥的事。至于病人的脈象、氣色等等問題,都需要醫官親自前往探視。

就說去一趟宣威將軍府,一個來回再加上診療耗費的時間,能佔用一位御醫三個多時辰。幾乎就等于將一名御醫一天里當值的時間用去了一半。老將軍早年在戰場上立下卓越功勛。參與了南昭建朝歷程里一個重要的步驟。對于他的陳年舊傷復發,皇帝特派九醫之列中的一人專職料理,在最近這幾天里。太醫局中實際上就只有五名御醫坐守了。

皇帝當然也知道如今太醫局因為人員過度精簡,日常工作量幾乎又翻一倍,所以有條旨意早就下達過。哪怕是皇親國戚調使御醫,也只能一次去一人,對生員的同行人數倒沒有硬的限制標準。

其實皇帝會這麼擬定旨意,也不止是考慮到為了給太醫局減輕負擔。對于大部分病癥,能晉升至九醫之列的這幾名醫師都足矣獨自應對,無必要多醫會診。何況對于尋常病例,若參與醫治的醫師平白多出幾人,可能還會產生對于治療無益的意見分歧。

錦衣玉食,生活在秩序安定的京都里的貴族們,生病的原因無非就那幾種——對于這一點,連眾位御醫也已各自有了一番備錄,常常被某府急火焚天似的請去,最後診出的病因、開出的藥方其實都是老一套——又不是人人都像三年前玩火的那位,明明是無比冷靜的性子,但稍微一有動作,就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了半條。

今天為給深居宮中的二皇子診治,一下使動了太醫局的三名御醫,幾乎把局中主干醫師全耗進去了,這除了是因為殿下的病情的確轉變得頗為嚴重,還因為這三人里頭,有兩人本來在此以前就參與了為殿下診病之事。對于殿下的傷情忽然加重,這二人是月兌不開責任的。

但具體的說,像這二位一樣月兌不開責任的御醫,應該還有第三人,並且很可能他要為此擔的責任還是三人當中最重的,但他反而沒有過來。

太醫局名列九醫之內的那幾個御醫,醫技能力大致持平,若要說區別,主要在于擅長的領域略有偏移。譬如這幾位醫師都習得了銀針刺穴之能,但要說真正的精專者,也就一位祖上五代都專研人體經絡穴眼訣竅的華醫師。而若要再論草本入藥論大成者,華醫師又絕難比的過那位將「猴蒲草」加入金瘡藥的陳姓御醫。

在金瘡藥中加入「猴蒲草」的手法,曾挽救過許許多多上陣兵卒的生命。「猴蒲草」的確有加速外傷愈合的優秀效用,而外傷愈合的速度越快一分,就越能多避開一分傷勢惡化的危險。

至于這種藥草的那點致使人體發熱的不良作用,戰場兵卒哪有那麼多的考慮,體質強韌的兵卒都可以直接忽略這一點不適了。

昨夜被請到華陽宮來的那位御醫說的那番話,其實也不能全算是在為陳御醫說情,使用「猴蒲草」的安全程度,的確已經等于間接用上千兵卒的身體試驗過了,也並未出過什麼問題。至于用在二皇子身上怎麼就偏偏出問題了,這問題的根源應該不在藥身上,而在于陳御醫的疏失。

昨天傍晚他本該考慮到的,這位皇子體質過于虛弱,稍微對身體刺激大一些的藥物,都要慎于使用。他疏失了這一點,除了因為他當時注意力大部分放在了皇帝身上,還因為他已經許久沒有考慮過「猴蒲草」的那一丁點兒風險作用。

對于藥理,每一項作用都有它存在的考慮。不能因為人的遺忘而否認其存在的定律。而為了這一點點幾可忽略掉的藥理,陳御醫恐怕難避罪責。

但恐怕只有二皇子自己心里清楚,他的傷病一夜變重,真正原因是什麼。

從大的角度來看此事,陳御醫以及「猴蒲草」都是無辜的。

※※※※※※

除了前幾天一直主要負責治療二皇子手上劍傷的趙御醫,以及昨晚來過的那位馮御醫,同行而來的第三位正是那擅長施針的華御醫。

華施閑共用了十數根尖細銀針連刺,施針時間就有些久了。較遠侍立在門口的兩個宮婢悄悄斜睨一眼,約模看見皇子仍然昏迷著趴在榻上,後背立了那麼多尖銳的小針。讓這宮婢看著怕得心下狂突。

宮婢們只當那是繡花針。每根都如刺在指尖一樣的疼痛,她們的內心則是感到陣陣歉疚。皇子殿下受這種苦,多半還是她們沒有伺候好的緣故。她們有負主子平日里對她們的寬德以待,而在這事之後。不知又將會有怎樣的懲罰降臨。

就站在榻前的趙御醫和陳御醫都學習過銀針刺穴之術。雖然他倆沒有華施閑那麼精于此道。但憑他們掌握的這一類醫術要領,當然知道銀針準確的刺入穴點,並不會有多麼明顯的疼痛感。倒是一番施針過後。穴陣開始起作用,調動起人體氣血,那時候是舒適還是痛苦,才真正要顯象了。

所以他們雖然沒有像那些宮婢一樣思考,不會因為皇子背上多刺了幾針就覺得可怖,但等到華施閑行針完畢的前一刻,他們也禁不住有些心緒惶惶起來。

拔到只剩最後三根銀針的時候,華施閑的手稍微一頓,他側目看向兩位眼神微凝的同僚,遲疑著問道︰「望聞問切乃是一體,你們有沒有需要問詢二殿下的事項?」

趙、馮兩位御醫聞言先是微愣,然後是馮御醫快語問道︰「怎麼,華醫師的意思是,此時二殿下醒與不醒,是由你可控的?」

馮御醫的話里其實並無惡意,憑他與華施閑共事多年的相處經驗,華施閑此時這麼說,的確容易讓他那般理解。

「我已經用銀針渡穴,強通氣血經絡,二殿上高熱漸漸退了。此後再用湯藥仔細調理,這體溫就可以穩定下去。」華施閑說到這里嘆了口氣,才接著又道︰「二殿上燙了一夜,人雖然臥著,其實卻是時刻處于病苦之中,並不能算休息。此時這股燙熱被壓抑下去,才可得片刻真正的安閑,不在此時打攪他當然最好。不過……憑我的診病經驗來看此事,總覺得二殿下的病存在什麼古怪的地方,故而以為你們應該問一問他,才好不耽誤準確地配制湯藥。」

自進了華陽宮就一直以沉默態度為主的趙御醫這時開口問道︰「華醫師何出此言?你認為的古怪之處具體是什麼?」

「昨夜京都並未降雨,但殿下的靴底卻沾了些新泥。你們不要覺得奇怪,有時候要準確的為一名病人治療,了解對方的日常起居活動也是有必要的,並不全然是依賴于醫書理論。」華施閑微微頓聲,然後就繼續說道︰「二殿下傷病忽然加重的事,也就在此時,你我三人能議一議,究竟是‘猴蒲草’的誘因,還是什麼別的原因。」

趙、馮兩位御醫漸漸明白過來,到了此時,華施閑心里還記著盡可能為沒來的陳御醫月兌責,或者找到可以為他減責的理由。兩位御醫先是為此對華施閑心生善意感激,但他們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很快又有些犯難起來。

華施閑已經有言在先了,此時剛剛退熱的皇子最好是不被打攪的繼續睡一會兒,可他們二人明明知道,卻還要打攪,這麼做似乎就有些謀私而不顧病人的意味了。

可有這重顧慮是一回事,華施閑說的這一番話也有能算作醫囑的東西。比如使皇子傷病加重的原因,若不是「猴蒲草」的誘因,而是別的什麼原因,接下來趙、馮兩位御醫施藥的細則可能就會有些改變了。

只沉默了片刻,這幾天主要負責治療二皇子手傷的趙御醫就點頭示意。

如果自己這邊仔細些,一來是為了病人好,再者也許「猴蒲草」的某種嫌疑經過自己的診治,就能與陳御醫無端落到頭上的罪責一同撇開了。

「猴蒲草」真的救治過許多人的傷痛,陳御醫只是一時疏忽失妥,而太醫局真的不能再缺醫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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