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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7)、不得不用老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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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葉與石乙自清風館出來時,外頭天色已經開始昏沉。{}寬平直的街道邊,有巡城隊的兵卒在三三兩兩配合成一組,負責給路邊高立的燈柱點火。

一般是兩個兵卒配合著,各自雙手握著一把長竹竿。一竿作為鉤子,掛起燈柱上擋風遮雨的半透明狀油紙燈罩。另一竿用來點火,竿頭嵌有一根已經點燃的油棉芯,石乙曾在心里把它想象成放大的火柴。當然,這點燈兵卒手里握著的這種「火柴」,可燃時間就久多了。

點燈工作看似簡單,其實極考慮人的臂力和瞄準能力。雖然兩個主要負責點燈的兵卒踏在一輛半人高的工具車上,但他們舉起手來,也仍與燈柱頂端距離有一丈遠左右。隔著這樣的距離點燃細絲燈芯,對眼手協調能力是有考驗的。除此之外,點燃一條街的街燈,大約要雙手舉過頭頂一刻時左右,這可不是什麼輕松活兒。

{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這樣的工作,京都每天傍晚都會進行,盡管這類利民設施並未普及到京都每個角落,但對京都居民而言,並不是陌生的事。不過,每天傍晚,仍會有一些孩子停止了嬉戲,滿眼好奇的看著那些巡城兵點燈。

有時孩子們也會忍不住靠近那輛工具車,想玩那明晃晃的小火苗,只是他們往往很快就會被那點燈兵的一挑眉、一瞪眼給嚇跑。然而被嚇跑的時候,孩子們明明叫喊得厲害,其實臉上卻多半掛著頑皮的笑,仿佛惹得那些平時極為嚴肅的巡城兵叔叔擠眉弄眼,是一件值得得意的事。

點燈兵看起來很高大強壯的樣子,握著常常的竹竿站在高高的工具車上很威風——其實卻沒那麼可怕,不會無故凶人。有些膽大點的孩子會在被嚇跑後,回頭扮鬼臉,那些兵卒多半只能繃著臉當做沒看見。但孩子們若想玩火,那是萬萬不能允許的。

石乙曾听他那有點不靠譜的學廬同席說過。這些個點燈的兵,可不能小看,其中大部分成員估模著是軍方擲矛手。這些兵平時只是點燈,但沒準哪天到戰場上。他們手里握著的竹竿變成了堅硬且尖銳的投射類長矛,一根準確投射的長矛便能廢掉一個騎兵,亦是專破甲陣的重要兵種。

為此,石乙也時不時留心觀察過,這些點燈兵的身形。現在是即將入夏的時節了,人們身上衣衫漸薄,這些兵卒亦已換下瓖棉襖甲,石乙能看見那幾個點燈兵的雙臂,果然非比尋常的粗壯。他忽然想起,

前世他讀的某類小說。里面常出現「虎臂猿腰」這個詞。說這幾個兵是猿腰有點不準,但一對臂膀倒真壯實。特別是當這些兵的雙手舉到某個角度時,只是旁觀,也會覺得擲矛兵的確需要這樣的體力條件。

雖說用兵只在一時,但千日養兵一刻也松懈不得。這項消耗開支不小,但旁觀這些目前賦閑的兵卒體能狀況,可見當今南昭皇帝在養兵這件事上,並不吝嗇物資供給。

離開那片玉郎館林立的街區,那幾個點燈兵的身影也已丟到腦後,石乙與莫葉同行,隨後帶著她又來到了松溪街。松溪街是京都一個較為集中出售文房用具的街區。這片街區的路邊燈柱已經全部點亮,比清風館那邊可算早許多了。不同的地段,利民設備的維護工作仍有厚薄之分,這幾乎是古今不可避免的規則。

隨石乙步入一家紙品店,莫葉終于忍不住問道︰「時辰不早了,該記錄的也都已記下。這個時候你還要買紙,準備做什麼?」

石乙故作神秘地道︰「買紙不一定是為了書寫,我待會兒再告訴你緣由。」

……

……

在伍書與程戌二人離開那條橫躺了四具死尸的潮濕巷道後,待那幾個清掃的人做完本職工作,也拖著改扮成垃圾車的運尸車離開。他們背後方向的巷道另外一端,忽然閃身出現一個人影。

此人長得有些矮,個頭也比較單薄,乍然一看,誤似女子,但從正面看他,則明明白白是一個男子。

這個男子約模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他行走的動作很輕靈,看來頗有些縱躍功夫的底子,但他的臉色看上去又有些不太健康的蒼白,似乎是在不久之前才患了一場大病。

這個人與伍書一樣,也是四組的。準確地說,這個人本來是四組外派組成員,但他既然在幾個月前因為患病而被召回京中休養,此後很可能留在四組駐京部,那麼他也可能在不久之後成為伍書的屬下。

然而他在剛才卻一直只是旁觀伍書與那幾個蒙面殺手周旋,直到後來程戌跳了出來幫忙,他也沒有現身的意思。

在幾個月之前,他一直活動在北雁,在回京後的這幾個月里,他一直留在統領府給統領大人做侍劍人,與慣常晝伏夜出的伍書極少踫面。只是幾個月里少有的幾次踫面,還不足以令伍書熟悉此人的武功路數,同樣的,這個人對伍書的武功路數也不能熟知多少。

所以在最近的幾個月里,他一直在抓緊時間,尋找機會,觀察伍書的出手。

但這件事計劃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非常難。

因為伍書的出手非常少見,至于他飛檐走壁的武功,則是這個跟蹤他的人也早已掌握了的,不需要再鑽研。

然而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剛才,還是讓他看清了伍書出手的真正細節。

天時地利全都掌握,他藏身在巷道一頭的那個角度,就見伍書袖中一縷銀絲如蛇竄一般投出,已經無法用語句來形容那速度,站在他對面的那個蒙面人才揮至半空中的刀就月兌離了掌控,飛出兩步開外。

如果不是因為他所站的角度恰當,他或許要跟那丟刀蒙面人一樣,覺得手里的刀被「撬走」是踫上了鬼怪的力量。

但天意總算是讓他在今夜行動的前一刻看見了,還不算太遲,讓他看清那不是虛無的力量所至,那力量來自伍書藏在窄口衣袖里的一枚機簧,他總算有了一點時間思索破解之道。

剛才在刀具飛出後的下一刻,那個丟了刀的蒙面人就被那一縷銀絲如織蠶繭一樣束成一個直筒。那人眼中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逐漸轉為恐慌,他沒有再猶豫,繃緊腮幫子似乎在口中嚼了什麼,緊接著口鼻里就淌出了深色的血。

在榮術看來。毒牙的安置已不是傳奇,倒是伍書袖里藏的那縷銀絲才是傳奇。

與程戌那一端看來一樣,伍書這邊對陣的兩個蒙面殺手里,第二個人看著第一個人詭異受縛然後自殺的過程後,立即也意識到了什麼。他開始揮刀猛然砍向面前的空曠處,然而他的刀雖然幸運地砍到了那根銀絲,卻未能將其砍斷,反而被那銀絲的韌勁彈開了數寸。

之後的事情如何變化,似乎就不具有懸念了,這種事情。榮術在別的環境別的殺手那里見過多回了。

榮術現在滿心都在想著,那束銀絲到底是什麼物質?身為四組成員,他也算是一個頗有些資歷的舊人了。雖然他早些年多是在北雁境內活動,對四組駐京部的事情了解得不夠細膩,但有一些大的隱秘。他還是知道的。

他懷疑伍書手里的那東西,正是十多年前傳言于世的天降神器。

據說這東西可以伸縮自如,有了這東西,哪怕數百丈高的城牆都可以攀越。除此之外,這東西的遠距離投擲力也是相當可怕,哪怕相距數十米,要以貫穿類傷口取人性命也不是難事。

這個東西的體積非常小。甚至比一枚菱角暗器還要小一點。這東西是個四四方方的樣子,四向開四口,各有其能。

傳言這東西世間只有一個,並且這唯一的一個已經因為過度使用而永久損壞掉了,這也就是說,這種神器的力量也是有限、會枯竭的。

但四組核心成員都知道。這東西實際上有兩個。

其中一個的確已經失去效用,如今就放在統領府那間黑屋子里,被人打開作為標本,等待鑄器大師鐵狂的仿造復制。

至于另一個小盒子的去向,說法則有些含糊。最可靠的說法是可能在兩個人手里,一個是皇帝,一個是統領大人。但不論這二者哪一個才是最準確的,總不會是在伍書手里吧?

但轉念一想,這也不是全無可能。

皇帝住在宮中,本來就是深居簡出,外有重重城樓,內有數千羽林衛行走巡視,身邊還長侍幾名大內高手片刻不離,有沒有那個盒子,對于他的安全問題來說,好像也沒什麼。當今天子是從北疆打過來的,自己的武功也不算弱。

至于統領大人,他雖然身在官場,但不論是廟堂之高還是江湖之遠,早已給他封了武神尊號。他憑著體質上的天生異秉登上武道極致,若是他剛才面對那兩個蒙面殺手,可以說不用那黑色特殊質地的手套,也能徒手粉碎幾把鐵刀。

他要不要那盒子,對于他的人身安全而言,輕重關系就更微渺了。

可即便用了這個排除法,也不能得出有力的證據證明,這個盒子有被伍書得到的必要。

王熾不是一直想模透北雁軍方的機密麼?這個東西應該交給四組外駐在北雁的分組,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

但它卻一直留在京都……這或許說明,京中有一個在王熾看來,比北雁軍方機密更為重要的事或人,需要借用此物的特殊力量進行看護。

那麼這個事或人,又是什麼事、什麼人呢?

這個事或者人,好像出自那個掛著「宋宅」匾額的巨宅中。憑榮術的眼光看來,這個宅子的建築結構超過了民宅的需求,已經接近于統領府的建制了,並且撥開表皮看其內在框架,只要安排人手得當,這所宅子已經具備自我守衛的工事了。

離開了那條巷道,榮術步入了一條較為繁華的街市,他習慣在嘈雜的環境中思考。

而當他剛剛思及宋宅這個外是民宅、內里卻極具有玄妙的地方時,他忽然嗅到一股異味,就見眼前忽然躥近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

倒不是嫌眼前之人是多麼的髒臭,只是因為做了這麼多年的諜探事務,榮術早有一種生人勿近的警惕自覺心,哪怕站在眼前的是本國的人,是一個明顯正準備行乞討之事的苦命孩子。榮術在與這孩子即將擦上衣邊的前一刻及時站住了腳步。在倒退了一步的同時,他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將眼前這個小乞丐的眼神肢體審視了一遍,不難發現這是一個帶著事兒來的乞丐。

這可不太多見。

在迎著榮術盯過來的目光時,小乞丐明顯眼神瑟縮了一下。但月復中饑餓滾滾又提醒著他,如果乖乖按剛才那個擄走他的人叮囑的那樣去做,他今晚不但不用吃餿了的餅,很可能還能吃上一頓香噴噴的鹵肉面。

反正又不是什麼難事,總比在東市乙十三鋪位的肉攤子上偷一刀肥膘要容易上手吧!

干咽了一口唾沫,小乞丐便拿出了藏在破爛衣袖下的一只破碗,伸到榮術的視線可以垂直看見碗底的地方。他心里雖然給自己鼓足了勁兒,但他伸出去的手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哆嗦。在伸出手中破碗的同時,他還用同樣微微抖著的聲線懦懦地道︰「貴人老爺,您行行好。賞一個錢吧,小的已經兩天沒有一點收獲,就快餓得站不起來了。」

榮術本欲隨手丟一個錢出去,一文錢對于他來說,真的算不得什麼。何況眼前還是一個容易引人憐憫的小孩子。然而當他的視線落在那碗底,看見了幾個筆畫扭曲,似字又似符號的東西,他的臉色頓時變幻了一瞬,旋即寒著聲開口說道︰「我听你說話還挺利索的,不像是餓得快要站不起來的樣子,我平生最厭煩會騙人的乞丐。你滾吧!」

一個「滾」字出口,他仿佛是焦躁的隨意一揮手,但準確地將小乞丐手中的破碗甩翻在地。

小乞丐的碗也是撿來別人不要的劣瓷碗,被甩翻在堅硬青石板鋪就的街面上,頓時摔了個粉碎。由于撞擊的力量夠強硬,即便是粗瓷的碗也撞出了比較清脆的聲音。引得熱鬧的街市上幾個離得較近的過客頻頻回頭。

小乞丐望著自己吃飯的家伙被摔得粉碎,腦海里噴香肉片的影子也幾乎在同時破碎了,他心中頓時涌上一股酸楚,變成兩行眼淚迸出雙眼,在髒兮兮的臉上淌開兩道白線。他一**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離得較近的幾檔店鋪口,已經有幾個人朝這邊指點數下,似乎低聲議論起來。

不用細听,榮術也能推測出那些人在議論什麼。

這個小乞丐並不知道,多年以前,被他剛才喚作「貴人老爺」的榮術也是賤命一條。那時的他憑著比這小乞丐更弱的年紀在街上乞討,吃過的苦受過的白眼唾棄堆積如山,腳下走過的也遠不止一個城市。所以他後來雖然過上了頓頓有肉能吃飽的日子,個頭卻再不能往上長,體格只停留在了少年的位置。

有過這樣經歷的程戌當然深刻記得,即便是在十多年前那個亂世之巔,路人對于行乞者雖然厭煩,但也還沒煩到摔碗的程度。這似乎是一個潛在的行規,不知由一種什麼社會心態自然形成。但就是這樣一種無根的規矩,就像農民愛惜種子,商人愛惜白銀一樣的讓人們自然遵守。

然而此時的程戌默然在心里堅定的認為,自己必須摔碎這小乞兒的飯碗。

因為他的碗底寫的那幾個怪字,若留下碗,可能他的小命就留不住了。或者在今晚他討要到半碗冷粥,準備用這破碗盛了吃時,或者就在等會兒他回到窩棚,等待那個指引他這麼做的人給他酬勞的時候,他的小命就此消失于世。

他多少還是對這小乞兒心存一絲不忍,也許他今天躲過這福禍參半的一劫,將來會有更好的際遇。

甩袖離開那里時,他不禁又多說了一句︰「滾去找那教你行乞的人吧!」

經這一句話,小乞兒忽然也想起來,這邊討不成,他還可以回去找那命令他這麼做的人。雖然那個人可能會更凶悍,但也可能至少不像眼前這個人這般刻薄吝嗇。

擦了擦灌滿淚水的眼眶,小乞兒發現剛才摔了他的飯碗的惡人已經如鬼魅般消失在行人之間了。回想了一下那個惡人矮瘦的身形,小乞兒恨恨地哼了一聲,在心中嘀咕道︰一看那廝就是個吝嗇的家伙!

慢慢站起身,小乞兒望著碎成渣的破碗。心下有些不舍,可無奈他沒有能力做任何補救的事,最終只能扁著嘴離開。

在滿心不甘但發足力氣跑回去的路上,小乞兒全部心神都希冀著那個教他這麼做的人還沒離開。他還來得及趕回去,成功向那個人討得點什麼。

這個時候的他當然沒有多余的心思、也沒有足夠的警惕能力感受到,那個惡人並沒有走遠,不知是什麼時候又回來了,並一直跟在他身後,來到一處巷子角落。

京都的民宅密集區域,像這樣兩院臨近而構成的窄仄巷道有許多,但小乞兒很自信自己回來的位置沒有錯,這片地方的每個街頭巷角他都走熟了……不,他甚至可以拍著胸口說。他比那些巡街走過的巡城兵卒還清楚這些角落。那些昂首闊步的兵卒慣常只走大街,哪像他,常常把可以遮風的牆角當成夜里歇息的地方。

但回到這里的他無比傷心的發現,他似乎還是回來晚了一步。

那個人早已不見蹤跡,他站過的地方。也沒有像自己預期的那樣,留下一丁點的賞銀。

也許那個人剛才也跟著自己出去了,然後就見到了那個惡人摔碗的一幕,他以為是自己沒有按照吩咐去做,惹怒了那個惡人,所以他也惱了,不準備給賞就走了。

在心里設想著這一幕幕。小乞兒越想心越悲,朝空曠的巷子里大聲「喂」了幾下,得到的回應只是飄渺短促的回聲,沒過多久便滅卻了心頭最後一絲希望,他終于再次大哭起來。

榮術一路跟蹤小乞兒到這里,此時他就站在一道牆外。沒有在這地方見到他想見的人,他則是垂眸沉思起來。

碗底的那幾個怪字他是能辨識的,他知道那幾個字符表述了什麼,但令他頗為費解的也正在這一點。

為什麼計劃要臨時取消呢?

離計劃行動只差六個時辰時,忽然收到計劃取消的指令。這不得不令他心存質疑,懷疑這個指令的真實性。所以他跟蹤小乞兒來到這里,只是想親自見一見發令人,有些話他要當面問這個人,才可排消他的顧慮。

但這個發令人可能提前預知了他會這麼做,所以沒有給他留這個機會。

就在榮術猶豫著等待了片刻後,正準備離開之際,他忽然听到那痛哭著的小乞兒忽然大聲罵了句︰「連乞丐都騙,你這惡人,遲早會遭報應的!」

听到「報應」二字,榮術無聲一笑。

他曲折坎坷活了二十六年,常常身處多勞少得的境遇里,最不信的就是一個天意。

他有理由相信,人只有在弱小或者絕望時,才會比較虔誠地將心願寄托于天意,但弱小與絕望者的心願往往與天意一樣虛無飄渺,難以達到實境。不過,無論人們向上天祈求什麼,天意似乎從不會給予回應,所以人們便往往以為天意默許了,心里有個期盼,總比連個期盼也沒有。

但榮術打拼了許多年,只會更加堅定地認為,不論是生活還是生存問題,最可靠的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無論是為自己創造財富,還是施舍別人,自己動手總是感覺深切一些。

在離開此地的前一刻,榮術對那小乞兒終是留了一絲憐憫,從錢袋子里取出由十枚銅錢串成的一個小錢串兒,揚手高高拋了出去。

錢串飛得很高,所以當它從空中掉落下來,摔在巷子正中間的時候,巷中的人很難辨別它是從那個方向拋出的。

小乞兒撿起掉落在自己腳邊砸得一聲脆響的錢串,淚花迷蒙的雙眼不禁滯住了神,還以為自己哭得厲害了,眼前出現了幻影。而等他擦干眼淚,再次辨別那串錢一共有十個的時候,他淚跡未干的臉上頓時又綻開歡喜地笑,用還帶著些微哭腔的怪異聲音說了句︰「哈,原來老天真的會掉錢的,天上掉餡餅的事也不是不存在啊。」

就在他正準備祈求天意再多用這種錢串砸他幾次時,他就听見一個聲音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幽幽傳來︰「今後你再做像今天這樣的事,就殺了你。」

這冷厲而又幽幻的聲音由榮術挾了一絲內勁遙遙遞來。一絲不漏地直接遞進了小乞兒的耳孔中,刺得他的心神一震,身子也一震哆嗦。

待那股仿佛從自己心中發芽蔓延開來的恐懼漸漸淡了些,小乞兒忽然尖叫了一聲。攢緊手中錢串兒,像被惡狗咬了一口似的,從這巷子里狂奔了出去。

……

在半個時辰前,自另一條幽暗巷道月兌身離開的蒙臉女子,先就著著裝之便將自己改扮成一個賣雞蛋的姑娘,拎著同樣覆了一塊藍底碎花布的竹籃,一路只走未停,雞蛋是一個都沒有賣出去。

她出來一趟本就不是為了買雞蛋。

她很快來到一處小宅戶大門口,只是與守在門口的兩個看門僕人對視了一眼,那兩人立即認出了她。旋即微微躬身,平攤右手作了一個「請」的意思。

她便毫不凝滯地闊步邁了進去。

小宅戶主屋的正廳里坐著一個年約三十的女子,此女子一頭烏發被梳理得一絲不苟,嚴整盤在腦後,這發式證明她已經嫁作人婦。但她的面容依然姣好。眼瞳黑白分明,眼角沒有一絲皺紋,臉上肌膚如少女般細女敕,在精致的妝容映襯下,更顯得生動。

但她此刻的精神明顯有些繃緊,所以她的坐姿非常端正。在她身邊侍立了四個丫鬟,但她沒有喚其中一人給她捏肩捶腿。就連她手中那盞雲霧春尖。也只是在剛剛由僕人遞來時抿了一口,隨後就一直被她捧在手里。

她那修剪得圓滑的指甲細膩涂抹過色澤明艷的花油,本來是給她的雙手增添點滴亮麗,但此刻這一對十根手指仿佛能把白瓷茶盞摳出血來。

望著跪在足前頭纏一塊藍底碎花布的年輕姑娘,耐著性子听她把事情回稟完畢,貴婦人習慣表露柔順的眉眼里已然升上一股怒氣。

貴婦人突然將手中茶盞重重拍在身旁的桌上。絲毫不顧斯文身份地將盞中茶水拍得反震了半尺來高,有幾滴甚至還飛濺到了她一側臉頰白皙細膩的肌膚上。身後侍立的四個丫鬟皆是被驚得身子一顫,仿佛那盞茶被自家主子硬生生扣在了她們的心上。

片刻後,四人驚魂稍定,其中一人最先回過神來。注意到桌子上滿是水漬,還有點滴竟濺到了主子臉上,這丫鬟便柔聲說道︰「主子,奴婢服侍您潔面。」說著話的同時,她已從腰側取下蒸過鮮花香料的輕柔絲帕,拈指準備替貴婦人拭去臉上那點水漬。

豈料她拈著絲帕的手才伸到一半,就被貴婦人一個反手拂了回去。

「一邊呆著!」她總算還能把持些修身養性的底子,沒有直接說出那個滾字。微一停頓,她緊接著又叱了一聲︰「你們幾個,全都去一邊呆著!」

「是…」

貴婦人身後侍立的四個丫鬟看著臉上有替主子擔心的表情,但誰有知道她們實際上的心思,多為唯恐避之不及呢。

屋內的叱聲因為足夠響亮,侍立在門口的兩個衛士當然也能听見,旋即識趣地也自行退開得遠了,到前院守候去了。屋內屋外的人都散得遠了,只留了貴婦人和那頭纏花布的女子。

貴婦人坐在椅子上,因為情緒激憤,她的氣息已然亂了,胸脯不住起伏,看來也快坐不住了。

跪在她足前的女子則將頭垂得更低了,今天她出去一趟,竟惹出一個不小的麻煩,不僅將回來的時間拖延了接近一個時辰,讓主子在這簡陋的小院干等了這麼久,還差點將行藏暴露了!在沒有得到赦令之前,她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

沉默惱怒地喘息了一會兒後,貴婦人稍微平息了些燃燒在心頭的火焰,看著跪在足前的女子,聲音中揮之不去地帶著一絲恨意地說道︰「沒想到,居然也有這麼一天,你會不經過本宮許可,擅自改傳本宮的話。青夏,你太令本宮失望了!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使本宮感到心痛大過憤怒。」

伺候過德妃的宮人都知道,德妃有兩個較為倚重的宮女。這兩個宮女幾乎是近身伺候,受到德妃的寵愛無旁人可以取代。而對于德妃如此另眼對待這二人的原因,了解得透徹些的宮中老嬤嬤心里很明白,她們的確是無可取代的。因為她們二人一個替德妃在宮內行走,一個則是德妃放在宮外的一雙手眼。

而更準確的說,比起主行宮內的貼身侍女萃春,德妃應該更倚重行走宮外的那個青夏。不為別的,好像是因為德妃在宮外擱著一件什麼事,她自己不方便直接操辦,宮內與宮外的這段距離里,全靠這個人把長線端穩了。

德妃便是眼前這個坐在一間民宅里正在發火、儀態重折的貴婦人。

而跪在她足前一動不動如石雕一般的年輕女子,正是那個青夏。

三年前,青夏受命于德妃。離開了皇宮,追蹤某個人的行跡,一直追去了千里之外的北地。

她這一去,就在那邊耽擱了將近三年時間,期間極少與京都通信。甚至到了第三年。她有一個長達半年的時間段音訊全無。然而遙居深宮的德妃絲毫沒有放緩過對她的信任,在推敲出她可能遇上大麻煩時,還派人去尋找接應。

德妃對此親口說過的話是︰就算找到尸首也要運回來安葬。

尋找的結果當然是費盡千難萬險,終于把青夏活著從那邊救回來了,德妃則為此又賠了一個訓練多年的丫頭進去。

可是令德妃萬萬沒想到的是,花了大代價救出了青夏,她才剛一回來。就做了一件違逆她的事情,這讓她又驚又怒。

難道真是將一個人太久的放在掌控之外,這個人便難免失掉了一些應該保留的東西,卻反而增長了一些不該有的心思?

德妃在心里這麼想著,看著眼前那個垂頭跪著,但雙肩明顯比往昔瘦窄了許多的女子。她心里既有些憐惜,知道這個她親手從一個小孩子培養到這麼大的丫頭,在去北邊那三年吃了不少苦頭,但她心里又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猜忌,一點點噬咬著她的這點憐惜之情。

她忽然覺得心中滯癢難耐。便咳了起來。

听到德妃的咳嗽聲,跪著的青夏驀然抬起頭來,眼中浮現一抹發自心底的擔憂,有些焦慮地說道︰「主子,您有氣就往青夏身上撒吧,任你打,踹幾腳也行,就是不要氣壞了您自己的身子啊!」

德妃聞言不禁動容,一時又覺得眼前這個離開了三年才剛剛歸來的僕人其實一直沒有變過,倒是自己多心了。不知怎的,她心中那種古怪的滯癢感更甚了,咳嗽聲又促了一分。

青夏看著這一幕,心中也更是焦急。比起那個行走在宮內的萃春,青夏算是一個嘴上裝飾不算油滑的人,她只擅長采取實際行動。

所以她一咬牙,就忽然抬起一手,用力朝自己一邊臉頰抽了下去!

「啪!」

青夏這一巴掌雖然是抽在自己臉上,卻半分沒有卸力,只生硬承受下來。

她跟蹤某人去了北地,在那個土薄風糙的地方一待三年,吃了不少苦。大約一個月之前好不容易被接回來了,眼下整個人比起三年前去時瘦了一大圈,本就不如何豐腴的身子更顯嶙峋。

她本就窄小的臉頰就如又被刀削去一層,頰骨都有些突起了。雖然回來後也吃了不少滋補食物,好好養了大半個月,但也仍不見她身上能多長點肉,還是一把干柴似的身軀。在三年前見過她的人,如今再看她,都不禁覺得心驚。

同樣瘦得骨節突出的手掌扇在這樣一張瘦的幾乎只剩一張皮的臉上,一個鮮紅的掌印很快就從青夏側臉皮膚內里滲了出來,看著令人有些覺得心酸。

「你這是做什麼?」望著足前跪著的女子這個掌摑自己的舉動,德妃心里也微微吃驚。怔目片刻後,她才輕輕擺了擺手,說道︰「你起來吧。你既是我的人,今後便不可輕易如此傷害自己。」

听到了主子表示原諒的話語,青夏卻沒有立即依言起身,她有些遲疑,主子的情緒轉折得太快,這原諒來得有些突然。

注意到她的這種表情,德妃居高臨下地一挑眉說道︰「你還需要等著本宮扶你起來麼?」

青夏終于排除掉心底里的那絲懷疑,依言站起身來。她因為跪得久了,雙腿已有些麻痹,剛站起身時,身形止不住地趔趄了一下。

德妃的眼角余光也注意到這一細節,沉默了一小會兒後,她就又吩咐了一聲︰「你自己找個地方坐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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