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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往來成古今 第一百九十六章 扭轉乾坤

「杜宏殘殺織工……並無其事,此案乃本官受人指使所為,與杜宏毫無關系!」

崔甑帶著絕望的表情說出這句話後,刑部公堂沸騰了。

除了秦堪,任誰都沒想到案子竟然出現如此峰回路轉般的大逆轉,一件件物證,一個個人證,明明劍指杜宏,誓要將他置于死地,連主審官何鑒,戴珊和劉岩三人也在開堂前踫面時議論過,這幾乎是一件沒有任何懸念的案子,三人只需按往常一樣的判案程序走個過場便是,他們卻沒想到,今日的審案的過程竟是他們生平僅見,仿佛案子背後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在貫徹著主人的堅定意志,緩緩將事件推到一個匪夷所思的另一個方向。

何鑒等三名主審拍案而起,仿佛只有站著才能消化崔甑令人震驚的這一句話。

邢昭,張士禎,曹酌安三人面無人色,坐在公堂一側渾身抖若篩糠,隨著崔甑要命的那句話說出來,他們仿佛已看到雪亮的鋼刀高懸在頭頂,隨時一刀斬落他們的頭顱。

這句話將會要了多少人的命啊……

「崔甑!你……你中邪了?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邢昭站起身瞋目裂眥指著崔甑嘶吼。

左都御史戴珊發怒了︰「來人,將咆哮公堂的邢昭給本官轟出去!」

幾名差役執著水火棍上前,倒也不敢打,只是客氣地請邢昭出去。

邢昭屢次在公堂上插嘴,被戴珊驅逐也無話可說。鐵青著臉狠狠剜了崔甑一眼,神情惶急地匆匆離開了刑部。

從始至終,秦堪只是面帶微笑地看著這一切,任憑風浪起,面色若平湖。刑部公堂內的驚雷陣陣里,唯獨只有他這一處的風景雲淡風輕。

「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動地球」。這是一千多年前一個名叫阿基米德的希臘學者說的一句話,今日的刑部公堂上,秦堪完美地詮釋了這句話的含義。

一切都出自他的安排。當他躺在錦衣衛詔獄的大牢里悠閑數著身上虱子的時候,丁順李二等老部下卻不停地從詔獄中進出,忠實執行著他發出的每一道指令。每一個細節。

物證由李二動手,收買刑部坐探的錦衣總旗,在值守物證房小吏自帶的酒里下了迷藥,一干從紹興輾轉千里來京師的證人衙役早已在路上被丁順領著南京的老部下們一一撲殺,由死囚們冒充證人,丁順跟著他們一起回到京師。剛剛傳召證人崔甑時,在花園里遞給他兩樣扭轉乾坤的物事的人也是丁順……

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秦堪揮舞長袖,雲淡風輕地化黑為白。

公堂內,眾人的震驚神情已漸漸平復。何鑒忍住激動,盯著崔甑沉聲問道︰「崔布政使,公堂之上不得有一字虛言,你說此案全由你在背後指使操縱,此話當真?」

崔甑神色灰暗地嘆了口氣︰「當真。我願畫押簽供。」

「將罪案始末從頭招來!」

一旁的書吏換過一張白紙,筆下龍飛鳳舞,開始記錄這案子的重大轉折。

「弘治十七年臘月十五,紹興織工鬧事,沖擊蘇州織造局督辦太監王朋的官驛,混亂中將王朋當場打殺。事由王朋盤剝織工而起,本來與浙江布政司無關,可是紹興知府杜宏非要將此案追究到底,盤剝織工一事,與蘇州織造局和幾名浙商月兌不了關系……」

何鑒沉聲道︰「派人射殺杜宏的信使也是你所為?既與浙江布政司無關,為何要插手殺人?」

「織工鬧事當然與布政司無關,但若杜宏追究起來,那幾名浙商跑不了,他們跑不了,我崔甑也跑不了,平素他們送我賄賂何止數十萬兩,而且浙商私運絲綢下海,販賣至琉球,朝鮮,日本等國,獲利百萬金,這些買賣我也有份參與,我朝早在太祖年間便不準片板下海,杜宏要揭這個蓋子,我只能將他置于死地。」

「所以,你便派人趁亂殘殺了十余名織工,並將罪名扣到杜宏頭上?」

「不錯,此乃一石三鳥,不但蓋下了織工鬧事的案子,也能避免暴露我與浙商勾兌之事,還能除掉杜宏這個心月復大患,浙江乃天子之浙江,然浙江之利,我得十之六七,朝廷不過十之三四,如此只手遮天,日進斗金的位置,我怎能輕易罷手?」

崔甑面無表情,將一樁樁黑幕不急不徐地揭露出來,公堂之上,聞者驚心動魄,連慣常嘻嘻哈哈的朱厚照此刻也面露憤怒之色,一雙白皙的手死死抓著太師椅的扶手,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沉默中,受盡冤屈的杜宏赤目嘶吼︰「奸賊!奸賊!奸賊!我大明中興的表象下處處糜爛,就是因為有無數像你這樣的貪官,髒官!奸賊啊,你敗我大明江山社稷,死不足惜!」

三聲「奸賊」,罵盡一腔憤慨和無奈,一直巋立于堂中不跪的杜宏,罵完後身軀軟軟跪倒在地上,雙手捂面嗚嗚痛哭起來。

何鑒直起身子,銳利的目光盯著崔甑,緩緩問道︰「本官且問你,你所言之事,是你一人所為,還是受人指使?此事與朝堂中人是否還有牽連?這些事情你不可能一手遮天,必然有同黨,速速招來……被趕出刑部大堂的邢昭早已不復從容正義的形象,擦著汗上了官轎,急匆匆吩咐一句去劉閣老府上,想想又突然改口,去西城外劉閣老的農莊,今日風和日麗,閣老必然在農莊垂釣清修。

官轎在邢昭的不停催促下走得很快,半個多時辰便到了西城外。

劉吉穿著粗布麻衫,戴著一頂斗笠,像個尋常的老農般靜靜地坐在池塘邊,一言不發地盯著水面,他的旁邊有一個矮矮的案幾,上面擺著酒壺和酒盞。

邢昭腳步略顯匆忙,走到劉吉身前大聲道︰「閣老不好了,崔甑不知中了什麼邪,把杜宏的案子全攬到他自己身上了!」

劉吉握著釣桿的手忽然輕輕顫了一下,水面上頓時泛起圈圈漣漪,清澈見底的池塘內,一條即將咬鉤的魚兒被驚得飛快游走。

劉吉怔怔看著水面上圈圈漣漪越蕩越大,許久才搖頭嘆道︰「心不靜,水不靜,這條魚注定釣不到的……」

邢昭跺腳道︰「閣老,您快拿個主意吧,崔甑匹夫可知道不少咱們的事呀,這麼多年,咱們曾經拿過他那麼多銀子,與他南北守望,遙相呼應,合謀扳倒過不少大臣,一樁樁事在他那里都有……」

「住口!」劉吉忽然暴喝︰「做過什麼?老夫做過什麼?老夫與他崔甑有何關系?邢昭,你也中邪了?」

激動的邢昭頓時閉嘴,臉色雖然焦急,卻不敢再說一個字了。

劉吉深吸了一口氣,道︰「無緣無故的,崔甑為何自尋死路?」

「這個,門下不知。」

劉吉仰頭看著晴朗無雲的碧空,陽光刺得他的眼楮微微眯起,腦海中卻不知怎的閃過一張年輕的面孔。

微微一笑,劉吉喃喃道︰「一直不敢小看你,沒想到還是小看你了,老夫這一局輸得不冤,輸得活該呀。」

過程怎樣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杜宏和秦堪的命運已月兌離了他的掌控,逃出了生天,不僅如此,同黨鬩牆,黨羽攀咬反噬,此案已然引火燒身了。

久經風浪的劉吉莫名其妙間便將自己置于生平最危險的境地。

必須壯士斷腕了,否則真會將自己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崔甑將罪全攬到自己身上,說明他不敢攀咬我們,否則不僅他會死,他全家全族亦難活,他清楚老夫的手段……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崔甑這條線還有什麼人?」劉吉忽然問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別人听來莫名其妙,邢昭卻听懂了。

多年的經營,無數次的朝堂風浪,劉吉像只狡猾的老狐狸,活得比誰都小心,他的關系網都呈縱向單線聯系,類似于前世的傳銷系統,浙江這條線上,除了崔甑外,便只有寥寥數名官員知道彼此,包括眼前這位巡按浙江的監察御史邢昭。

邢昭想了想,道︰「還有幾名官員,以及那幾個浙商……」

劉吉緩緩點頭︰「邢昭,你可留著與老夫和崔甑等人的來往書信記錄?」

「全燒掉了,杜宏的案子上達天听以後,門下便將所有的書信全部燒了,哪怕此刻錦衣衛去抄我的家,也絕對找不出任何能陷我于牢獄的東西。」邢昭自得地一笑,仿佛在等劉閣老夸獎他的應變能力。

劉吉不負所望,渾濁的老眼一亮,果然贊許點頭︰「不錯,果然是老夫倚為心月復的好學生。」

端過身旁的酒盞,慢慢斟了一杯遞給邢昭,劉吉笑道︰「來,滿飲此杯,只要不留任何證據,我們便可立于不敗之地,這次輸了,下次再來過便是。」

邢昭接過酒盞一飲而盡,笑道︰「有閣老坐陣帷幄,門下還愁什麼?閣老的吳姬酒還是這般芳香醇厚,百嘗不厭呀……」

「好喝嗎?多喝幾杯吧,老夫年紀大了,這杯中之物可不敢再多喝了……」劉吉淡淡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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