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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記憶傾人城

陸錚關了花灑,邊擦頭發邊出來。素問重新從床上坐起來,拿了浴巾準備去洗澡,被他在腰間一摟,跌落回他懷里。

他赤著一雙腳,帶著濕意的吻落于她的臉頰,濕濕的發梢撓在她臉上,素問躲了一下,撲面而來的,還有洗發水的清香。

陸錚笑著放開她,撿起衣褲穿上︰「去洗吧。乖乖的,等我回來一起出去吃宵夜。」

「都這麼晚了……」

素問的腳步停在浴室門前,不確定的回頭問他。

本來等他處理完手邊的工作就接近十二點了,這又一番折騰,素問看看牆上的掛鐘,不情不願,聲音拖拉著。正好給了他機會截住她即將出口的拒絕。

「我還沒吃晚飯,不是麼?你就不怕把我餓壞了?」

瞧著他洗完澡,神清氣爽一臉饜足的神色,哪里像餓著了?

素問忿忿的甩上浴室門,站在花灑下,溫水一直沖,對面水汽蒙蒙的鏡子里的那具身體留下了無數大大小小的痕跡,怎麼也沖不掉。

這樣的生活,不知還會持續多久。

太多的幸福,沖頭而來,在得意忘形的同時,也有點找不著北。

淡淡的嘆息,取過沐浴乳來擦洗。

裹著浴巾走出來的時候,陸錚恰好幫她買了衣服回來,時間掐得剛剛好。

他有點得意,仰靠在床邊,好整以暇欣賞美人出浴圖。

陸錚給她準備了全副武裝,大的黑框眼鏡,絨線帽,口罩,在北京的冬夜,頂著這樣的裝扮走在街上並不算異類。

素問盯著鏡子里裹得嚴嚴實實的自己,只露出一雙黑葡萄般明亮的眼楮,一眨一眨的盯著他,聲音透過口罩,有點嗡嗡的︰「大半夜的,哪有這麼多人認得出我?」

他拍拍她頭,親手為她把毛帽邊緣又壓了壓︰「戴好咯,我可不想飯吃到一半,變成你的個人影迷見面會。」

夸張了吧。

其實公司樓下不遠就有通宵營業的小吃店,陸錚卻取了車子要帶她到更遠的地方吃。

素問坐上車,姿態勉強,多少有點記恨這個男人在床第間的那些幾近野蠻的表現。上車後,她的神態就懨懨的,畢竟半夜一兩點了啊,這種時候出來覓食,就像是某種習慣了夜生活的動物。

陸錚邊開車邊說︰「累了就睡會兒。」

這正稱了素問的意,她偏過頭去假寐,一句話也不想說。

車子終于停下時听見他說︰「到了。」素問隨即睜開眼楮,開門下車的動作在看清周圍景色時猛的一頓。

看一遍,再看一遍,終于確定這不是自己的錯覺。

陸錚繞過來替她關上車門,她遲遲不動,他便摟著她的腰著她往前走︰「你對這兒不陌生吧?我听說電影學院的學生下了課都經常來這吃,有什麼好店推薦?」

素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沒錯,這兒是電影學院後街的「小食堂」,學生們平常開小灶都在這兒。這麼晚了,他帶她過來做什麼?

「隨便吧。」素問的聲音里還透著困頓的倦乏,本來這麼晚了,還沒打烊的也只有零星幾家了。

陸錚選了家這個點還頗為熱鬧的燒烤店,最角落的位置,在二樓臨窗。說是窗戶,其實就是露天的天台用紡布頂棚罩起來了,四面都透風,夏天還好,冬天簡直是寒風嘯嘯。以前周沫就戲稱是「啤酒灌著西北風咽」。

陸錚拿過油膩膩的菜單,征詢了下素問的意思,點了些烤串,啤酒,又加了個干鍋。這天氣,坐在這半露天的環境里,不吃點熱火的東西,真要凍成冰了。

這個點還有幾桌坐著夜不歸宿的學生,點了啤酒,一邊打牌,一邊大聲的吆喝。

陸錚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笑了下︰「你過去也像他們這樣嗎?」

素問收了目光,沒有作答。態度模稜。

重新回到這里,並沒有讓她有懷念的感覺,能想起的,反倒是那些沒日沒夜的打工,沒臉沒皮的跟在周沫後面蹭飯的日子。她本能地抗拒這種過去。

老板娘上了瓶酒,陸錚為她斟滿酒杯,她拿過來仰頭就是一大口,不知為何就是十分煩悶。結果喝得太急,嗆得直咳嗽,喉嚨里鼻腔里一樣的火辣。

陸錚起身過來幫她拍背。

「其實看到他們,我倒是想起三年前在C市的時候。」他突然說。

素問皺起眉,不解的抬頭看他。

「如果我沒記錯,那時候你才大一吧,學的是……國經貿?要是一直學下去也不錯,現在說不定已經是大公司的白領。」

「干嘛提這個?」

「過去」,她討厭這個詞。

陸錚卻似乎很樂意提及︰「當然了,你現在的身價可比尋常的普通小白領高多了。三年前,我一直以為你是回C市去了,或者回老家……我甚至不知道你家在哪兒。我唯一沒想到的是你居然一直留在北京,還改學了表演。」

「呵,」他看似淡淡笑了一下,然而近看,那樣的笑在他臉上卻是查不到一絲痕跡的。

時間已經久遠,記憶本該淺淡,陸錚的目光直透過她心虛的雙眼,仿佛能穿透記憶的壁壘,直達她的內心。

她因為這種感覺打了個寒顫。熟悉的環境,熟悉的聲音,她仿佛看到馬路上半夜里還有人在低聲哭泣,那個女孩子蹲在地上,把臉埋在自己雙膝里,就那樣緊緊的蜷著,一直的哭,哭得很傷心。看樣子不過十**歲,她想問問她,有什麼是自己可以幫忙的嗎?可雙腳竟像灌了鉛,一動也邁不動,就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的看著。

後來那個女孩終于站了起來,她回過頭,滿面淚痕,額頭上還有鮮紅的血在汩汩往下流著,那張臉,竟然就是她自己——

聶素問嚇出了一身冷汗,在那些孩子們喝酒嬉鬧的聲音里,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在跳。

她靜靜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陸錚還在繼續說︰「我那時候沒找到你,我用盡了所有的辦法,三年了,沒有獲得一點有關你的消息。我回過C市許多次,去你的學校,到你過去曾經會去的地方,他們都說沒再看到你……巧倒是巧,我找了一圈回到北京,竟然就看到你坐在我的包廂里喝酒。」

素問不記得當時酒吧那場是誰發起的,她只是作為有錢少爺的女伴,一個男人的附屬品被帶過去。當晚參加的有哪些人,會做些什麼,她一概不知。但她確確實實記起來,當她從洗手間蒼茫的回來時,在走廊上擦肩而過的那一個背影。

那該是三年後他們的第一次相遇吧。不過當時陸錚在接電話,可能並未在意。

「你不會知道當時我看到你坐在別的男人身邊,听他一口一個‘素素’叫你的時候,我是什麼感覺。」就像她永遠不會知道,三年前她離開時,他的心有多痛,是被人生生撕開來的痛。「有時候我覺得你真是狠,你是我見過最狠心的女人。你可以無視自己的心,也可以完全抹殺掉我為你做的一切,不管我做什麼,好像都不能留住你……」

「別說了……」

他忽略掉她的抵觸︰「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像行尸走肉,活著,卻已經死了。我回到陸家,頂著這個我最厭惡的姓氏,在那些虛偽的商人面前,迎來送往。我接受這個姓帶給我的便利和虛迎奉承,接受蕭溶的經濟幫助,才建立起我現在的公司。我欠了蕭家的人情,所以明知道媛媛對我的意思,卻不能明確的拒絕她,我甚至在想,如果再過個三年五年你還不出現,我跟誰結婚還有什麼區別呢?到那時候,也許我會接受蕭媛吧……」

這些話,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說。

這個連表情都十分吝嗇的男人從沒對她說過這麼多話,素問覺得自己的聲音都不像自己的了,有點恍惚︰「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陸錚在對她微笑。

那個仰角,那米月光,親切溫柔。

「今晚,當你告訴我……‘不可以離開你’的時候,我忽然有種角色錯位的感覺。」他的目光若有所思,似乎在尋找一個準確的形容詞,「我仿佛在你身上看到曾經的我——那個緊緊的抓著你的手生怕你離開,最後卻還是連你的背影也沒能看到的人。」

素問「 」地抬頭。

他的語氣讓她產生了一絲疑惑。

酒壯慫人膽,素問索性問了出來︰「那麼現在,你也會甩開我,讓我連你的背影都看不到嗎?」

他的表情定格在一分鐘前的微笑。

「我不會再給你這樣的機會。」

月光淡如水,傾灑在這個男人完美的俊顏上。素問忽然覺得他是那樣的……迷人眼哞。

「……」

「……」

身邊那桌的男孩們仿佛喝完了酒,呼朋引伴的站起來往吧台去結帳,走到素問他們這桌時,忽然有個喝得醉醺醺的男生停下來,歪著腦袋盯著素問的臉打量起來。

他這麼一停,同行的就有人推他︰「還不走……」

話音未落,就被一聲驚詫打斷︰「你是聶素問吧?演王佳芝的那個聶素問!」起初是疑問,到後來已經是肯定。

被他這麼一喊,不止他的朋友們,連其他幾桌的學生,也頻頻往這邊探頭張望。

素問有點不好意思,但這時候若再戴上帽子口罩,就顯得做作矯情了。

她禮貌的揚起臉,微笑,點頭。

「是聶學姐啊!大老張說你是他的學生,我們還不信……你回母校嗎?你的電影我們都看過,你現在簡直是我們的宅男女神啊……」

同學們一激動,七嘴八舌,有些話就不著調了。

這些大學生,多半是在寢室上下載盜版來看,好多都是看過所謂的「未刪節版本」,素問倒不太在意,她敢拍,還怕人看不成,就是陸錚微微皺眉,仿佛不大滿意的樣子。

「聶學姐,能跟你握個手嗎?」男孩子都挺熱情,伸出手來才發現手指上沾的燒烤油漬,趕緊在棉衣上蹭了蹭。

素問趕緊抽出紙巾遞給他,自己也禮貌的擦了擦手,才伸過去︰「可以啊,大家都是一個學校的,不用這麼拘謹。」

畢竟是經過國際影展的大陣仗的,對待粉絲早就不像半年前那樣生澀害羞了,盡管這一狀況有點突然,她還是極有耐心的和每個人都握手說了兩句。

有人掏出筆請她簽名,學生們晚上出來喝酒,帶紙筆的不多,有人就要求她簽在手上,還有要簽在衣服上的,素問笑著,一一滿足了,還有人拿出手機要和她合影。

好不容易滿足了這波校友,其他桌的看到這情形,也都紛紛擁過來,要求簽名合照,最後連老板娘都被驚動了。直說自己眼拙,剛才上酒時竟然沒認出她。

素問也寒暄了兩句︰「說自己念書時就來光顧了。」

老板娘立刻讓人去取相機,說要跟她合照張大的,掛在店里招攬客人。將來素問拿影後了,她也可以跟人炫耀下,影後也來她這吃燒烤干鍋。

好不容易幫最後一個小姑娘簽完名,又握了握手,等那女孩走了後,陸錚才嘖嘖嘆︰「這是第幾波了?你還沒拿影後就這麼大排場,將來要是拿了大獎,我都不敢和你坐一起吃飯了。」

素問知道他在調侃自己,不過也托這些同學的福,她跟陸錚之間剛才凝重的氣氛得以緩解。

她笑著掰開一雙新筷子︰「別生氣了,吃菜吃菜,你剛才不還說餓了……」

這麼冷的天,叫她耽擱這麼久,干鍋的火早滅了,燒烤上的一層油也都凝起了白霜,不能再吃了。

她笑嘻嘻的拿起大衣︰「算了,去別家再續攤吧。」

最後也沒去成別家,陸錚直接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買了熱飲和三明治。深夜的車道上行人稀少,路燈昏黃,偶爾有一輛車亮著前燈飛速駛過,然後又重歸于寂。蕭瑟的冬夜里除了陸錚這輛白色瑪莎拉蒂外,就只有街道轉角處還停著輛黑色的汽車。

車內沒有亮燈,應該是空車鎖在這吧。以前學校外就經常有這種趁著半夜違章停車一會兒,清晨前再開走的情形。

就在素問準備挪開視線的時候,黑色的車身忽然亮了一下,然後車門打開,從駕駛室里走下一個男人。

竟然是有人的?

她愣了愣,然後就看著那男人轉身,向自己的方向看了過來。

兩車相距大約五十米,在夜色下,彼此的臉都已經模糊不清。盡管是這樣,素問仿佛還是感受到了郝海雲那鷹隼一樣凶狠銳利的目光——

心跳驟急,素問坐在車前蓋上的身子一下滑了下來。

他一定也跟她一樣,認出了她來!不,或許他原本就是在這守株待兔,等著她自投羅網的撞進來?

素問還記得上回他說過,自己最好燒香拜佛,別讓他撞見!但這偌大一個北京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總有不是冤家不聚頭這樣一個說法。

瞥見他身形仿似動了動,素問立刻僵直了背,在這寒冷的冬夜,也連血液都要凍結起來。

她還來不及做出反應,那邊,便利店的自動門傳出清脆的音樂鈴,陸錚一手舉著一杯熱飲,正向她走來。

快走——

這兩個字夾在素問口中,無論如何卻也吐不出。

這時候發生任何風吹草動,可能都會驚動了這個男人。

陸錚一步步向她走來,而素問的目光,卻全神凝注在五十米外的黑衣男人身上。只見他好整以暇的側過身,調整了個姿勢,半倚在車身上,另一只戴著皮手套的手,緩緩的伸進大衣內——

素問的心跳都快停止了。

那個動作,她再熟悉不過了,她知道,下一秒等他掏出來,他的手上會多出一把什麼!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麼,王法,這種東西在這個男人眼里有嗎?他要是現在突然掏出把槍對著空無人際的街道放一槍,她也不會有多驚訝。只是,她的目標……是誰?是她,還是陸錚?

「咖啡。」陸錚已經走到她面前,將一只手上的熱飲遞給她。

素問還在發愣,或者說她全副精神都盯在郝海雲身上,壓根沒有听見陸錚的話。

「怎麼了?」陸錚走到她面前,把咖啡罐晃了晃。

這個角度,恰好隔在素問和郝海雲之間,遮擋住她一半的視線。素問一緊張,就站了起來,快步走過去撥開陸錚。她生怕在她看不到的時候,死寂的馬路上就傳來一聲槍響。

陸錚莫名其妙的看著她。素問一邊小心謹慎的盯著郝海雲的一舉一動,一邊接過他手里的咖啡。陸錚非常細心,連拉環都替她打開了,溫暖的易拉罐握在手心,她沒有喝,仰頭催促他︰「外面好冷,我們趕緊回去吧。」

陸錚愣了愣︰「你冷嗎?」說完就要走上來,把她摟進懷里。

就在陸錚的手臂攬住她的同時,素問看到郝海雲舉起了那只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在他的手指前端,一管黑黝黝的槍口瞄準了陸錚的背心——

「小心!」素問尖叫了一聲,突然舉起雙手推開他。手中的咖啡潑了出去,染在陸錚米色的羊絨衫上,潑開一大片難看的暈漬。

鏘鏘鏘鏘……

是易拉罐滾動在地上的聲音。

陸錚撐圓了雙眸,怔怔的看著她,不知道她是怎麼一回事。

素問也是一臉的吃驚,轉過頭去看郝海雲,卻看他抬高了槍口,扣動扳機。對著虛空的某處做了個射擊的手勢。

沒有任何聲音……

是空膛。

素問長吁了口氣,剛剛提到嗓子眼的一顆心,終于慢慢的落回了實處。

還好是虛驚一場。

她慢慢的拍打著心口,背上已經膩起了一層冷汗。這才注意到眼前糟糕的情況,陸錚正大惑不解的盯著她。

「對不起……」除此之外,她找不到更好的措辭。

「那邊是誰?」陸錚的注意力卻沒有過長的停留在潑灑到他身上的咖啡上,素問的反應太過緊張,使得他也注意到她一直盯著馬路對面的某處。

他順著素問的眼神看過去,那邊,郝海雲早已回身坐進車內,發動車子揚長而去。

素問看著那一閃一閃的汽車尾燈,發了會呆,才搖頭道︰「沒有誰?不認識。」

然而眼神里明顯有種逃過一劫的慶幸。

陸錚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瞧著她,然而心慌意亂的素問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是一個勁催他︰「趕快上車吧,回去換身衣服,唉,都怪我不好,拿個咖啡也拿不穩……」

陸錚一言不發的看著她自說自話,她用這樣一種方式來遮掩內心的不安,她的恍惚,她的心神不寧,全落在他的眼中。

上了車,素問即歉疚的拿過紙巾,一點一點細心的幫他擦著毛衣上的痕跡,然而收效甚微︰「不知道送去干洗有沒有用……」

陸錚並沒有發動車子,卻一把揪住了她拿紙巾的手。

「怎麼了?」素問猛的抬起頭,在對上他凌厲的視線時,下意識的選擇了轉頭避開。

「素素,你看著我。」他用一種命令的口吻。

素問不得不轉過頭來面對他。

「剛才你為什麼叫我小心?那輛車上……有什麼?」

他的直覺準確得令她心慌。

這種時候,她該怎麼辦?就在剛才替他擦衣服的時候,她心里還在糾結著,郝海雲此番行為究竟意味著什麼,還會不會有下一步行動。

他很明顯的在威脅自己,可他究竟想做什麼,素問猜不透。

他從來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想到這兒,素問還是有點簌簌發抖。

「素素……?」

得不到回應,陸錚有點兒著急的叫著她的名字。

這種時候,素問忽然不想再瞞了,三年來,她心里藏著這個秘密,也實在夠累了。況且這次郝海雲的目標,有可能是陸錚。她必須給陸錚提個醒。

想著,她反握住陸錚的手,表情可以稱得上是沉重的看著他︰「陸錚,我並沒有要刻意隱瞞你,只是覺得沒這個必要,說出來反而會影響我們之間的感情。如果你選擇相信我,那麼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在你身邊。」

陸錚似懂非懂的看著她,眼楮里閃爍著類似堅定的目光。

素問嘆了口氣︰「最近,你出入最好都小心一點,最好不好一個人,到哪里都帶上司機吧,或者……請個保鏢也不錯。」

「素素,」陸錚打斷了她的話,「你的話讓我覺得情況似乎很嚴重。在你作出各種看似為我好的決定之前,是不是該先告訴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在法律上,受害人也有知情權的,不是嗎?」

「對不起……」素問擰著眉,不住的搖頭,除了這句話,更多的她也不知該怎麼說了。這本身就是一段人難以置信的過去,有時候聶素問自己想起來,也覺得是做了個噩夢,夢里的一切,都離她太遠,仿佛一夢一醒,就已經是兩個世界。

淺而悠長的嘆息。

陸錚慢慢放開了她的手,轉過神去發動身子。

在車子起步的同時,他的聲音穩健的傳來︰「好吧,也許你現在對著我,還覺得太難開口。我會等待,等你願意親口告訴我你的一切的時候。」

他停了停,最後一句,切切響在她耳邊︰「希望那一天不要讓我等太久。」

記憶是個很奇怪的東西,你不去想它,它就在那個地方,安靜的蟄伏著,不聲不響。而你越去回想,它仿佛就變得越長,那些零星的片段,瑣碎的細節,最後都能慢慢的串聯起來,它具體得讓你不堪去回想。

她記得自己從陸家走出來的樣子,失魂落魄,闔上眼楮,還能感受那種絕望的心情。

也就是那個時候,才知道什麼叫走投無路吧。

她是孑然一身的來到北京找他的,她什麼都沒有了,篤定了他會是她的一生。就像童話里賣火柴的小女孩,明知道自己會死,還是近乎虔誠的點燃一根又一根火柴,在火苗虛擬的幻境里,夢想著自己從未擁有過的東西。

當然,結局不會改寫。

她會死去。

看到陸錚追著她跑出來,吐血倒下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也快死了,扶著國槐樹,不知疼痛的一下一下往粗壯的樹干上撞下去,甚至忘記了她有凝血功能障礙。

濃稠的血液糊住了她的視線,血像流水一樣,嘩嘩的沿著她的額頭往下流,很快她就滿臉是血,頭重腳輕。

她還記得不能倒在他家的門口,再被他找回去,恐怕他的外公又得指責她是「沒臉沒皮的女孩子」。

她不記得自己走了多遠,血一直跟著她,淋淋灕灕的延續了一地,她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兒了,也不知道自己將去往何方,也許今天,她就會死在這兒,是流光了所有的血死掉的。

听起來有點淒美的死法。

倒下的時候,就像一塊石頭,重重的栽在地上,完全沒有任何知覺的。

那時候真的以為自己會死了,傷口都不覺得痛了,意識一直薄薄的游離在身軀之上,除此之外,最大的感受就是冷。從四肢百駭每一根血脈蔓延上來的冷。她下意識的蜷成一團,有什麼軟溜的東西慢慢從身下滑下去,眼皮的一絲何縫里,她看見的並不是天堂或地獄,而是非常普通的沙發,桌椅和點滴瓶。也就是這個時候,才終于意識到,自己還沒死。

醒過來的幾天里,她只見過那個據說撿了自己回來的獸醫兩面。高大魁梧滿臉胡子的男人,非常的有個性,說話還有點兒風趣。

用他的話說︰「我經常撿點阿貓阿狗的回來,也不在乎這次撿個大點的了。」

素問剛醒過來就打量過這間房了,說是他診所的辦公室,倒不如說是寵物養殖場。他撿回來的都是受傷或被拋棄的流浪貓流浪狗,有時還有兔子什麼的。這個房間,處處充斥著單身男人的邋遢和雜亂,因為太亂,他似乎也沒什麼心情收拾,但卻非常有耐心的蹲在那兒給傷愈的小貓小狗們洗澡。他從不把寵物們關在籠子里,他說寵物也有感情,也會渴望自由。

也許對他來說,自己也只是他撿回來的一只「大型寵物」,不過對素問來說,他是撿回了她的一條命。

何況她恢復的這些天,吃他的,住他的,素問覺得自己該表示點什麼。于是收拾整理房間這項巨大的工程,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剛開始有點辛苦,後來慢慢的習慣了,卻也樂此不疲。

每天和這些動物們生活在一起,從它們單純而簡單的小眼珠里看到自己,連心也會變得簡單。仿佛能忘掉那些傷痛。

借住在這里養傷的日子,她真的什麼也沒想,就是單純簡單的過日子。

她不提什麼時候離開,獸醫先生也沒打算趕她走,甚至沒有向她收伙食費的打算。他大部分時候都不在診所里,素問也著實沒見過他正正經經的打開門做生意,有時候一兩天才回來,回來時總帶著新的流浪貓或流浪狗。

這樣子的生活,真不知道他依靠什麼來維持開支。

直到一天晚上,素問收拾好被上竄下跳的寵物們弄亂的辦公室,給小貓小狗們都一一喂完食,然後拉上百葉窗,確認診所的門上鎖,才關上燈,躺進窗下的沙發里,用毯子蓋住自己。

從她受傷醒來,她就睡在沙發里,別指望這個寵物診所里能有供人睡下的床,又不收她錢,能有個沙發給她躺著,已經該感謝了。

入夜,寵物們都安靜了。素問蜷在沙發里,輾轉翻了幾個身,也漸漸將進入夢境。

就在這時,窗上的一聲類似于撞擊的悶響驚醒了她。

她本就淺眠,頓時睜開了眼。

四下里一片寧靜。這診所臨著路邊,晚上時有晚歸的醉漢路過,發出些奇怪的聲響,並沒有什麼大不了。

所以素問也沒想太多,就在她閉上眼打算繼續睡覺的時候,「砰」一聲巨大的脆響,素問一睜開眼,就看見嘩啦啦的玻璃碎片從她頭頂墜落,她還沒來及從沙發上滾開,一道黑影從碎了的窗戶里翻進來,重重的壓在了她的身上!

「呼……」

冰冷的空氣,沉重的喘息,從身上的重量,素問判斷出壓在她身上的是個男人。

「你……是誰?」

她用力去推身上的男人,踫到的都是如鐵一樣堅硬的肌肉。男人的身軀如一塊千斤巨石,她根本撼動不了半分。

「滾開!我報警了……」

話音未落,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

「閉嘴,叫程光來!」

程光……是什麼人?她那時壓根沒想到收留她的獸醫先生的名字,她一直都「獸醫先生」「獸醫先生」的稱呼他,甚至覺得名字都是多余的。

然而思維卻被滿口滿鼻的血腥氣攫斷了。從破碎的窗戶里泄下的月光,照在身上男人的背上,素問這才發現,他肩上臂上,都是暗色的血跡。

眼中看到的這一幕,令她連呼吸都快停止了。循規蹈矩的活了十八年,聶素問從沒想過有一天她會遇到這種港產警匪片里才會看到的血淋淋的場面。

正常情況下,一個普通人看到一個血人壓到自己身上是什麼反應?恐怕不是嚇傻了就是暈過去了吧。

聶素問也跟傻了差不多了。但她還沒忘記男人可能帶來的危險。

她用力撥開他帶著血腥氣的大掌︰「你先起來,你起來我就幫你去找那個什麼……程光。」

男人的傷勢看起來很嚴重,剛才的恐嚇不過是虛張聲勢,素問沒費多大勁就撥開了他的手,用力的推搡著身上的身體。

男人鈍鈍的「哼」了一聲,配合著她,翻了個身,就仰面躺在地板上,對著天花板氣喘吁吁。說是氣喘吁吁,其實氣息也很微弱了,素問觀察了一會,覺得他差不多已經進氣多出氣少了。

素問剛才也不過是敷衍他,證實了他對自己構不成威脅後,轉身就去拿桌上的電話。

110三個數字還沒撥出去,一雙手覆在了她的手上,按住了她撥號的手指。

素問抬頭,是獸醫先生。

月光淡如水,從裂得差不多的窗口里直直的傾灑下來。素問默不作聲的低著頭,拿著掃帚清掃滿地的玻璃渣。盡管這樣,也不能忽視那一直凝灼在她背上的陰冷視線。

剛剛躺在地上差點兒就要歇菜的男人,這會子就在辦公桌後面那張轉椅上,鷹聿般的眼楮,一瞬不瞬的盯著自己。

素問想忽略這種目光都不行。

「素素是我的病人,會在這里暫住幾天。」獸醫先生意識到了,一邊給他止血,一邊解釋道。

男人的目光在听到「素素」這兩個字時突兀的顫動了一下,然後變得更加幽深,玩味般掠過她的全身上下,然後笑了聲︰「程光,我還以為你的口味什麼時候變了。」

也是這個時候,素問才知道那個「程光」就是獸醫先生。

獸醫先生哼了哼︰「還能笑的出,看來不用給你打嗎啡了。」

碎玻璃掃完,素問又去擰來拖把,一遍遍的拖著地上的血跡。這才看清男人到底流了多少血。

一個小時過去了,桌子後面的手術還未結束。

男人雖然克制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是從他臉上大顆的汗珠和緊繃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有多疼。

素問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取彈頭的整個過程,而在這個過程中,男人一直坐著,沒有打麻醉。屋里甚至沒有開燈,獸醫先生站在他身側,下巴傾斜,素問頭一次從他臉上看到這種凝重而專注的神色,他手里縴細的手術刀正割破男人的皮肉,剜進男人的血肉里……

素問避開了目光,繼續沉默著拖地,洗干淨血跡,再拖一遍。

屋子里靜悄悄的,誰也沒有再發出聲音,回蕩著的只有粗重的喘息聲。

許久,伴隨著鏗鏘一聲脆響,素問看到獸醫先生直起了身子,擦了把汗。隨著彈頭落進盤子里,每個人心頭緊揪著的那口氣好像都松了下來。

男人看見素問一直緊張而又神奇的盯著那顆彈頭,突然間毫無征兆的笑了聲︰「你撿回來這丫頭倒挺有意思。」

程光扔下手術刀,冷颼颼道︰「你也算是我撿回來的。」

然後向素問走過來,一張布滿了絡腮胡子的臉上,又漾起那種熟悉溫暖的笑容,仿佛是安慰她︰「別害怕,就把這家伙跟那些阿貓阿狗一樣照顧就行了。」

阿貓阿狗會半夜三更滿身是血的敲碎人家的窗戶翻進來嗎?

那會兒不知為何,她只是怔怔的點頭。

獸醫先生身後,正咬著繃帶的男人,不自覺的抽了抽嘴角。

獸醫先生走後,素問又把地拖了好幾遍,總覺得不管怎麼洗,屋子里總有股血腥氣兒散不掉。

男人還坐在椅子里,一手扯著繃帶,另一頭咬在嘴里,正艱難的給取出彈頭的傷口包扎。不得不說,獸醫先生的售後服務太差了,彈頭取出來就完事了,各種內服藥,外敷藥,瓶瓶罐罐的扔在外面,讓傷者自己去找。

用獸醫先生的話說︰「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素問拖了半天,他就在那折騰了半天,短發全都汗濕了,汗水淋灕的往下滴著,臉色也蒼白。

眼見就要天亮了,他終于一口吐出嘴里咬著的繃帶︰「就那麼一點地方,你還拖不完了?」

素問也停下來,扶著拖把看他。我拖我的,關你什麼事?

男人用眼神示意他的傷口︰「過來,幫我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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