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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回 人定勝天時(下)

陵中無晝夜,邱僕承餓了吃,困了睡,閑時就練步法,當窖中食物消耗近一半時,終于有了一絲明悟。這段時日,只要他體力一恢復,就會拿起焚劍體悟步法的奧妙。初始還累得要死要活,久而久之,點點適應下來,恢復得越來越快,疲憊感也越來越弱,到得後來輕松得已能連續兩次接受折騰了。

忽一日,像頓悟般,焚劍似乎在邱僕承心間種下了一粒種子,他棄劍後依然能感受到那妙不可言的奇異,不假思索,跨出一步。這一步只落在半丈外,但他高興得像個孩子,連將這第一步走了數十次。

第一步就像一扇大門,走了進去,往後的步法邱僕承練起來就容易得多了,及將八十一步全部學會,窖中食糧估模著還可以吃五天。

興奮過後的邱僕承心頭卻增了一縷憂慮。近些日子,他進食已在有意識的少吃,按說這兩天已是薛陵出口開啟的時候,可至今陵內仍舊毫無動靜。也有些東西讓他矛盾之極︰「若能出去,焚劍怎麼辦?」自練成了八十一步步法,他已能駕馭焚劍,若不刻意引動,焚劍的野性便不會胡亂發作,這不能不讓他心生非份之想,是否將來某一天自己就能夠完全控制住焚劍。同時他又無比清醒,許多人在這一刻貪婪會戰勝理智,就像賭桌上的賭徒,毫無理由的相信自己能贏。邱僕承心亂如麻,直到窖中食物即將告罄,才更擔憂會否困死在陵中。

最後五日的糧食邱僕承每次食用只吃個半飽,練劍之余便四處尋找出口,連夠得著爬得上的佛龕都被他敲打幾遍,終究一無所獲。眼見就要斷食,殿中仍沒異動征兆,他練成四宿劍法後再沒心思去再練其他劍法,只急得搔腦抓腮。進石殿的門不能從里面開啟,他也想過用焚劍破開,但那是最最後的選擇。

邱僕承看著手中剛從缸里舀出來的半碗水,想著吃的已盡,甚是絕望。正要仰飲,附近突然傳來重物滑動的低沉的摩擦聲。邱僕承心下一緊,忙支起耳朵,尋著聲音走到右側一丈遠的浮雕前停下,響聲剛好消失。他反轉空靈劍,試著用劍柄敲擊壁面,響起清脆的「咚咚」聲,顯然里面空了。「怎麼回事?」邱僕承驚奇無比,此處他已試查過無數遍,都是實的,為何現在又空了呢?他的心不由怦怦作跳,期望會是出路,趕緊拿劍去插,費了偌大工夫才進入三寸刺穿。抽出劍,改去劍台拿來焚劍,倏地刺出。他現在使用焚劍已經得心應手,這一劍擊出恰到好處,三寸厚的磚板裂成數塊。清理掉磚塊,露出其後一方一圓兩個洞。方洞下斜通向山體,約兩丈深,洞口和清理掉四邊的壁口齊寬,只下沿低了一寸多。方洞近一半處的位置,斜叉了一個圓洞,圓面要小些,深不見尾。邱僕承往方洞最里面仔細看,似乎有一方和方洞一樣大的巨石,登時醒悟。原來異動發生前,那方巨石是抵在磚板之後。巨石和左邊暗窖底下連著板杠,食物和水減少時,一直在影響巨石的高低變化。當它們消耗得差不多時,巨石突然下沉,和方洞傾面相接,受自重力作用,往方洞里面滑了進去,而原來的地方又會重新抬起來。邱僕承拍手叫絕,也明白了為何窖中裝載酒水食物的容器為何都搬不出來。他望著那圓洞,心中忍不住的激動,暗呼終于又能重見天日了。焚劍似乎感受到他情緒的激蕩,在他手中跳了一下,一股力正要生成,嚇得他急忙將劍拋了出去。

邱僕承的情緒平息後,拾起焚劍坐到劍台上端詳,內心掙扎不休。忽然,他反手將劍插在台上,站起回身,道︰「朋友,無論你多麼強大,對別人有多大的誘惑,我卻只能對你敬而遠之,因為,我邱僕承不受任何人和物的控制。」焚劍像听懂了話,知道會繼續長埋于地下,紅光斗然再盛,映在殿中眾物表面,如同滲出的血。邱僕承搖了搖頭,義無反顧的走向洞道,從身上拿出夜明珠,鑽進圓洞。

甬洞地勢一直向下,時而平緩,時而陡急。洞徑也時大時小,邱僕承憑著夜明珠發出的淡淡光線或走或爬,小心翼翼的前行。石洞漸漸變成了泥洞,也變得開闊,只是偶爾有地方坍塌,需要他挖掘才能前行,好在每處塌陷的地方長度都很短,才不至于掘錯方向。就這樣累得他長歇一次後,往前樹根又多了起來,到得後來洞內根睫交織,粗者達碗口般。倒是空靈劍鋒利無比,對付起它們如同切瓜斬豆,容易之極。

沒多久洞內再次封堵,邱僕承仔細分辨土色,看著前頭蜘蛛網一樣的樹根,不惱反喜。此處洞道只有半人多高,他蹲著身子拿空靈劍在頭上土層里縱橫亂劃,泥土籟籟直下。

邱僕承從蹲到站,再踩到泥土上,直挖了兩個人高,之後再將劍捅出時忽然輕松許多,泥土也多了腐臭味。又切幾劍,突然間泥土和著腐葉枯葉像一盆水覆傾下來,白光爭搶涌進洞內。邱僕承嗅著雜著酸腐味的空氣,抖落身上泥土,抑不住的興奮,一縱躍出洞外。這里是一處茂密的野生樺樹林,樹高參天,地上積葉及膝。邱僕承平息了心情,將洞口掩埋夯實,覆以枯葉,讓其與周圍看起來沒任何異樣才放心。其後他爬上鄰近的兩棵大樹,在高干上削去兩大塊皮,這才離開往野林里走遠,沿途又在幾處樺樹上作了不太顯眼的標記。

出了野樹林,邱僕承仍沒認出身在何處,亂走半里,遇上一只倒霉的 子,讓早已饑腸轆轆的他大快朵頤一頓。又行出兩里轉了視角,他才依稀分辨出立身之地乃薛莊所在山嶺背後相鄰的一座山的山麓。他不敢多作停留,急步快行,途見一個方圓數里的水泊子才跳身其中,一洗月余來身上積攢的陳污厚垢。

邱僕承上大道時發現有薛莊弟子把卡盤查,暗想這次薛陵被地震震開機關,薛莊果然非常重視,過這麼久了還在折騰。他不想多惹麻煩引出焚劍,棄道而行,在莽莽群山中走了一天才遇著一個小山村。被逼入薛陵前他正好有些散碎銀子在身,便用這些銀兩在村里覓請一個獵手帶路,當天暫在村子里住下。

換過一套獵手的舊褐,剃去胡須,邱僕承才感覺真正回到人間,重拾語言,重識五谷,被關密堡雖僅月余,恍若隔世。

山村僅十幾戶人家,幾戶鄰居對邱僕承這個外人非常熱情。邱僕承與他們熱聊一陣後,一時興起便去各家門前蹓。走到一戶窗前時,忽從門里走出一個衣白的青年,他一眼就認出是薛莊弟子,他的劍留在獵手家里,又身著民家粗褐,並不擔心被認出,沒有急忙走開。薛莊弟子出屋後對邱僕承視而不見,舉手伸了個懶腰,說道︰「這鬼日子窩到什麼時候是頭啊?都一個半月了,薛二爺子還讓不讓人消停?」屋里有人道︰「知足吧!他讓咱滿山窩子鑽著喂蚊子,咱就躲這里享清福。」屋外人低聲罵道︰「惹急了老子拍走人。你說這老不死的平日里陰陽怪氣不管事,一管事這發的哪門子神經?」屋內人懶洋洋道︰「管他娘的呢!指不定被那場小地震震壞了腦袋。讓一半莊中弟子巡山,注意所有可疑的人和事,莫名其妙!」屋外人「呸」地吐了一口濃痰,轉身入屋。

邱僕承回到獵戶家中,沒再亂走,次日隨獵手離開山村,在山中行兩日到了鄜州洛交。進城後他謝走獵手,入市先往典當行當夜明珠,換了十斤黃金和五十兩紋銀。再去衣行走了一遭,出來時身著繚綾缺胯袍,腰革懸玉,頭裹紗羅襆頭,腳踏烏皮長靿靴,儀表堂堂,氣派非凡,儼然一個富家子弟。出衣行後邱僕承又去了牲行,走進一家馬館,在廄中上百匹馬中看中了一匹毛色雪白無一根雜毛的龍馬,正要開口說話,旁邊一名馬倌道︰「這馬不賣!」邱僕承奇道︰「小兄弟你這話新鮮,既養在這里,焉有不賣的道理?」馬倌道︰「其它的馬我不管,我匹馬是我的,我說不賣就不賣!」這時館家老板匆匆走近,面有作難道︰「客官您另選一匹健馬吧,這白馬是這位盧小兄弟相中的。」館家竟對一名馬倌頗有忌色,邱僕承不由大奇,才留心馬槽中唯白龍馬喂的是粟豆精料,其它馬皆喂苜蓿草料,便仔細打量馬倌,只見他生得朗目疏眉,面貌俊朗,年紀估計比自己小兩歲,卻少年老成,就像他的青色廝衣和輕狂孤傲共一身般予人以醒目。忍不住道︰「本少爺就是看中了這匹白馬,怎麼樣,小兄弟,本少爺給十倍價錢,賣給我?」馬倌輕蔑道︰「你可以買下這里所有的馬,但你休想打這匹的主意。」邱僕承暗生敬重,館家已道︰「盧小兄弟為這白馬委身作半年馬倌,還有兩個月就能贖身,是不會賣給客官您的!」邱僕承心下驚異,不動聲色道︰「此等神駿良駒是你一個小小馬倌養半年就能換的嗎?哼哼,恐怕連你喂它的飼料都不夠本吧,分明在強搶!」馬倌大怒,只是強忍不發。

館家其實也很無奈,當初此馬購入時,被經過館前的這家伙恰巧撞見,硬是強行要求侍身買馬。馬倌習過武藝,他不敢惹,想忍痛割肉將馬饋贈給他。誰知這家伙竟不領情,非要喂完半年馬,讓人捉模不透。館家出面解釋道︰「非也!這豆料都是盧小兄弟抄白大家的詩文與人換來的,不是小店所有。」邱僕承模出一錠金子扔給他道︰「這事不用你管了,你走開,這個蠻子交給我來打發!」館家見他蠻橫,又帶著劍,心道土匪對強盜,各安天命,自己還是避遠點好。

館家一走,馬倌從槽邊模出一根木棍,拿在手里。邱僕承像沒看見,回身走到一匹黃驃馬前,打開木欄將馬牽出,就往館外走。馬倌愕然看著他的舉動,叫道︰「你不奪白馬了?」邱僕承回頭狡黠的眨了眨眼楮道︰「我給店家的金子,足夠買兩匹馬,你想繼續養馬就留在這吧!」

馬倌瞬時明白了邱僕承的心意,頗為感激感慨,大聲道︰「在下盧以旬,從不無故領受他人恩惠,除非他是我的至交!」邱僕承大喜,松開驃馬轡頭走回道︰「兄弟邱僕承!與盧兄弟一見如故,願同義結金蘭,可否?」盧以旬爽朗大笑,道︰「邱兄暫且稍候,兄弟去去就來!」話畢出了馬廄,再回時搬來了高案,置于東面,又出入兩回,拿來香燭酒碗,和一只公雞。

盧以旬擰斷公雞脖子,將血放干于酒壇之中,晃搖幾下,滿滿斟了兩大海碗。兩人各自掐起一碗,在案前跪地高舉,盧以旬先道︰「今有盧以旬——」邱僕承接口道︰「有邱僕承——」「結為金蘭兄弟,祈生死相倚,求禍福與共,同心同力,肝膽相照——」兩人同道,「——人神共鑒!如違此誓,天人同誅,萬箭攢心!」誓罷對飲,砸碗叩首八拜。互報生辰,邱僕承十九為兄,盧以旬十七居弟。

在館家驚奇的目光中,邱、盧兄弟兩人聯袂偕笑出了馬館,離開洛交城,放馬在荒原上疾奔。他們有意比試坐騎腳力,縱速馳騁,奔不出五里,邱僕承早丟了白馬的影蹤。直前再跑將近一里之地,才望見盧以旬立于馬上佇停在一個坡頭,遙望遠際。秋風正勁,拂起他的衣發,英姿邁往。邱僕承打馬將近,盧以旬回顧一眼,放聲吟道︰「一日抱浮沉,千里追秋風。倚鞍倒行劍,殺敵在馬下。」邱僕承拍手叫妙道︰「二弟好文采,讓哥哥听了心涌澎湃,恨不能立就揮起刀戈!」盧以旬淡笑道︰「大哥也念幾句!」邱僕承想了想道︰「好!接幾句!殺敵在馬下,戰死在沙場。赫赫功名在,糾糾好男兒!」盧以旬啞然笑道︰「不賴,比兄弟強多了!」說時在馬的脖子上輕拍兩下。邱僕承笑道︰「你應該拍它的!——」盧以旬失笑時,「——神駿良駒,二弟可替它尋了名兒?」盧以旬揮左掌在空一斬,答道︰「斬荊。」邱僕承來了興致,追道︰「非比尋常!荊棘還是荊軻?」盧以旬意味深長的笑道︰「也許還是我自己呢!」「二弟好氣魄!」邱僕承喚好道,「為兄觀二弟舉止,想必兄弟家勢曾幾極佳,叔父母尚且安好嗎?」盧以旬黯然道︰「家父早年在朝為官,因朝廷黨爭牽連被貶,憤然辭官,幾年前抑郁而終。家母也在幾個月前去了,兄弟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一時半會又不知該去何方,所以才甘心屈身為僕。」邱僕承道︰「原來叔父作過大官,難怪二弟有如此風采,卻不知為何兄弟沒去考取功名。」

盧以旬哂道︰「李室自身難保,與他索要功名,還不若去作一鎮幕佐。」邱僕承試著道︰「難道朝廷就如此不堪救藥嗎?」盧以旬搖頭道︰「難!這麼說吧,重振唐王朝比新建一個王朝容易不了!」邱僕承只了解些身邊疾苦,對朝廷內事所知甚少,討教道︰「二弟能講解仔細些嗎?」盧以旬道︰「大哥知道,歷代大統的王朝,歷來是一代不如一代,主因皆是那些子嗣們養在深宮里,沒有經歷先祖披荊斬棘而磨礪出來寶劍般的品性。大唐歷二百五十多年,李氏一族虎狼之氣已流失殆盡,連憲宗帝也不能月兌俗。」邱僕承沉思道︰「藩鎮割據,乃天下第一大害,要降服那一個個跋扈的節鎮使們,的確不比重新奪取天下容易。」盧以旬目視遠方道︰「玄宗朝大設緣邊節度使,又常兼任所在道的采訪使,讓他們集領兵權、財政調度權、監察任免權于一身。更有甚者,安祿山身兼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他焉有不反的道理?大錯已鑄,皇帝卻一錯再錯,又給予各道平叛的節度使自調兵食、總管管內兵募征發、任免管內官吏等權,讓他們成為名副其實的一方候王,前門驅虎,後門進狼,可悲可嘆!」邱僕承暗想的確如言,再加上薛齊藏了焚劍,朝廷更加難以收回放出去的權利了。盧以旬又道︰「各鎮節度使和觀察使,乃大唐第一大害,但另有兩大害,也是朝廷除之不去的頑疾。一為朋黨傾軋,相爭誤國,二為宦官亂政。大哥知道麼?當今的僖宗皇帝,倚重的又是個太監田令孜。此人從小照料僖宗帝,僖宗帝喚他‘阿父’,加其年幼,專事游戲,一即位便任田為神策軍中尉,政事一律委任,恐怕將來又是一樁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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