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時分，位于溫海市東南出海口的龍口鎮里，千家萬戶燈光明亮。
而在鎮北的一處老舊民房區里，李琳正躲在屋檐下避著寒風，等著兒子的歸來。
明明說好是傍晚黃昏就能回來了，可眼看這都快七點了還不見人影，她這心里著實也急。
「兒子，你可總算是回來了，瞧瞧……哎呀，這人都變瘦了，上班挺累的吧？」
隔壁的徐家嬸子拉著剛從出租車上下來的兒子，就開始扯著嗓門在門口說起話來了，一堆嘮叨話後，斜眼瞥見隔壁陳家的李琳也站在門口，想了下後，扯了把儀表堂堂的兒子，走了兩步過去，笑道︰「李琳嫂，還在等你家兒子回來呢？」
李琳含笑點頭答應了聲，同時瞥見了對方放在腳邊上的一箱子年貨和干貨，是剛剛出租車司機幫忙搬下來的，似乎分量還不少。
「兒子，快跟你李阿姨打聲招呼，小時候她也是看著你長大的，這都好久沒踫上了。」徐家嬸子踫了下兒子。
「李阿姨好。」
李琳客氣笑道︰「好久都沒看到小徐了，這人看起來都不一樣了。」
「那是當然了，我這孩子去年剛畢業就被隔壁縣的電力局招過去，現在每天工作事情也忙，都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你看看，這人都瘦成這樣了，我看了都心疼死了。」徐家嬸子不知道是不是有意，這話的聲音顯得格外洪亮，引得四周的街坊鄰居都看了過來，開始討論起徐家這個兒子。
「哦，是在國企上班呢，那可不錯。」李琳不善言辭，只得隨意寒暄客套了下。
徐家嬸子似乎真打定主意要借機會把自家兒子推廣出去，順勢接口道︰「哪里不錯啊，這孩子才剛畢業一年，他們領導就這麼重用他，我真是擔心他吃不消，每天盡操心，不過這孩子也算懂上進，才進去一年，據說明年就可以轉正了，這不，單位還派發了一大堆年貨回來，國企就這點好，福利夠足。
李琳笑了笑，沒有做聲，但心里卻挺不是滋味的。
「噯，對了，你家明漢是不是也快畢業了，哦，我想起來了，听說下學期就實習了，怎麼樣，工作有著落了沒有，還是先幫國華去捕魚？」徐家嬸子越說越起勁，滿面紅光，絲毫不畏懼外面的冷天氣。
李琳踟躕了下，吃吃道︰「還說不準呢，我听明漢他叔叔說……」
徐家嬸子卻搶先一拍巴掌，洞察先機似的說道︰「哦，國元如今是在市里開了個裝修店吧，是不是想讓明漢過去幫忙？那也挺好的，現在就業壓力那麼大，想找份正經好工作也難，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跟我們家這孩子一樣，不用我們操半點心，一畢業就考上了公務員，那可是鐵飯碗了，听說只要在里面待滿幾年，單位還會分房子呢。」
一番話說得行雲流水、中氣十足，隔著幾里外估計都能隱約听到，就更別附近的幾個街坊鄰居了。
這些家庭主婦沒事就喜歡徘徊在家門口找人嚼舌頭、拉家常，只要這條街上哪家出點什麼事，幾個小時就能被傳揚開了。
徐家嬸子語重心長，還加上了肢體動作，道︰「李琳嫂，我多嘴說一句，你們家兩口子現在也不要對明漢那孩子要求太高，有工作機會就得抓緊了，多積攢些經驗才好，一步步腳踏實地最好，反正國華漁業公司那邊還有一些股份在里面，要是以後明漢結婚錢沒著落，頂多先賣了股份應急，或者這房子也能去銀行貸款些錢來。」
「呵呵，現在說這些還早了些，明漢這孩子也很懂事的。」李琳的笑容有些勉強了，她心里何嘗不知道對方說這麼多的意義所在呢，只是她這人臉皮薄，又老實，嘴上功夫實在抵不過徐家這嬸子。
「話不是這麼說，沒兩年就到談婚論嫁的年紀了，現在得先做足準備，總不可能讓明漢結了婚也繼續跟老婆、孩子住這種老房子吧，哎，生兒子就是這點不好。」
徐家嬸子表現出了對隔壁鄰居無比的關心，還想繼續出謀劃策一番，忽然夜幕中，一輛轎車徑直駛入了這條小街道，堪堪停在了三人面前。
「這哪來的車子，怎麼停人家門口了？」徐家嬸子皺了皺眉頭。
不止她一人，四周的街坊鄰居早就被徐家嬸子的聲音吸引過去了，此刻看著一輛轎車忽然擋在了陳家的門口，紛紛探頭過去想看個究竟。
車子熄了火，車門打開，一個年輕人提著兩口大袋子走了下來，朝著站在門口的李琳笑著喊了聲︰「媽，我回來了！」
李琳愣了下，本來還想去提醒這車主別把車停這里，卻沒想到走下來的竟然是自家兒子！
自家兒子怎麼開上小車了？
陳明漢心里只喊晦氣，要不是途中被那一群痞子拖累了些時間，早就到家了，何必讓老媽為了等自己吃飯在大冷天里站到現在。
「咦？這不是徐嬸嘛，還有小徐哥，好久不見了。」
陳明漢面帶憨厚笑容道，同時走上前去，卻發現這隔壁鄰居的臉色有些古怪。
徐家嬸子也是心思紊亂，剛剛還在推銷自家兒子呢，沒想到陳家這孩子卻在這節骨眼上回來了，竟然還開了輛轎車，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來了。
…………
「哎呦，這不是明漢嘛，可有日子沒見了！」「學校放假了吧……咦？手上的東西還真不少。」「還有孝心帶年貨回來，你爸看了保準高興！」
附近剛吃完飯的街坊紛紛圍上來打起了招呼，陳明漢熱情的和他們客套了一番。
這時候，母親李琳也從驚愕中緩過神來，看到兒子風塵僕僕的回來了，臉上瞬間堆滿了笑容，迎上去好好打量了一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哦，對了，飯還沒吃吧，趕緊跟媽進去，菜還在鍋上熱著呢！」
李琳迎回了兒子，開心得都有些語無倫次了，陳明漢微笑著把一只手里的袋子遞了過去，「媽，您先拿著，我把行李取出來。」
眼看陳明漢返身輕車熟路打開廣本車的後備箱，周圍的街坊霎時議論更盛了，徐家嬸子的臉色則瞬間由紅轉白，半句話都吭不出來，就想知道這陳家兒子怎麼忽然有錢了。
「呀！才個把月不見，都開上車了！」「之前就听國元他們家提過了，說這孩子如今跟著一個大老板做事，果然沒假！」「當初就說明漢考上溫海大學為咱們村爭了光，瞧瞧，現在都還沒正式畢業就出息了！」
一個好事的婦女順勢瞟了眼李琳手里的那口大袋子，眼楮立時睜大，嘖嘖道︰「都是軟中華啊，還一連買了三條裝的！」
一听這話，幾個街坊鄰居都趕緊湊了上來，探頭去看那口袋子，盡皆目瞪口呆。
「還有兩瓶金六福呢，西洋參、鹿茸全有！哎呀，李琳嫂，你這寶貝兒子真長出息了！」
「可不是嘛！我家那孩子出去工作四五年了，幾年回家帶來的東西加起來都沒這麼貴重，這孩子一有了錢就知道孝順，以後你們兩口子都可以安心享清福了！」
「都說生兒好養老，你倆可真是得了個好兒子吶，簡直是天大的福氣！」
李琳也很是吃驚，想不到兒子時隔幾月回家一趟竟然變化這麼大，但眼看周圍街坊鄰居不住地夸耀自己兒子，心里面卻也是倍兒暖和，直覺得臉上與有榮焉。
天底下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家兒女出息的呢，尤其是臨近過年回家還捎回來一大堆貴重年貨，哪怕嘴上不說，心里卻保準歡悅無比。
惟獨站在旁邊的徐家嬸子張口結舌著不知道說什麼，低頭看了眼自家兒子帶回來的那些個廉價年貨，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了。
幾分鐘前，自己還拿陳家兒子做比較，來向街坊鄰居介紹自己在電力局當臨時工的兒子呢，沒想到報應來得這麼快，自己這邊的優越感還沒過足癮，人家兒子就帶著兩大口袋的貴重貨回來了，而且還開來了一輛轎車！這回丟人丟大了！
當下趁著一眾人都圍著陳家母子敘話的間隙，趕緊扯了兒子一把，把地上的一箱子年貨扛起來就急匆匆跑進了自家屋子里，連句道別話都沒，但在跨進家門的時候，卻不小心被不銹鋼伸縮門底下的導軌絆了下，險些摔了個狗吃屎，好在被眼疾手快的兒子給扶住了，不過也引來了李琳這邊人的側目。
「呵呵，我想起鍋里還有東西在燒，就先進去了，回頭咱倆家再好好敘敘話。」徐家嬸子轉過頭勉強笑道，趕緊扯著兒子鑽進屋子關上了大門。
……………
一時間李琳簡直開心得無以復加了，幫著陳明漢把行李拿下來後，就和幾個街坊笑著道了別，走進了屋子里。
「爸，我回來了！」
陳明漢跟著母親上了二樓客廳，第一眼就看到了老爸坐在沙發上抽煙。
陳國華轉頭打量了下兒子，沒有表現出多大喜悅，點頭道︰「嗯……趕緊先去洗個澡吧，跟你媽為了等你餓到了現在。」
李琳幫著把東西放到了茶幾上，然後就拉著兒子走了出去，小聲笑道︰「你爸這人就是嘴硬心軟，我也叫他先吃了，是他自己非說要等到你。」
陳明漢笑了笑，拿著換洗地衣服走進衛生間里洗了個熱水澡，然後一走進廚房就聞到了熟悉的菜香味兒。
山珍海味再好，也比不上家常飯啊！
陳國華瞥了他一眼，從旁邊的袋子里拿出一條中華煙，皺著眉頭沉聲道︰「怎麼買了這些回來，錢哪來的？」
李琳不想讓丈夫壞了氣氛，幫腔道︰「國元兩口子那天不都說了嘛，孩子現在跟著一個大老板做事兒呢，過年發點獎金也正常。」
「胡說！」陳國元把中華煙扔到了桌上，指著他道︰「一個毛頭小子罷了，就算做事勤快，哪里會在他還沒畢業就給了這麼多！」
說著，他拍了下桌子，瞪眼道︰「臭小子，老實說，你是不是背著家里去跟社會上的人做什麼偷雞模狗的事兒了？」
陳國元知道這兒子比起普通人，也就身手不錯，生怕他學著鎮上那些混混痞子一樣，跟人去干什麼看賭場、販高利貸的活計，自然語氣格外嚴厲。
「爸，我真沒有！」
陳明漢早知道這老爸不是這麼好糊弄的，保持鎮定樣，坐到位置上後，笑道︰「我那個老板小叔也見過了，家里資產好幾億呢，市區那邊還有什麼酒吧、會所和健身房的產業，我現在跟著她在幫忙打理一家私人會所，不信我可以給您電話，或者你親自去市區一趟。」
陳國華狐疑地盯著兒子，知子莫如父，看這孩子的表情也不像撒謊，而且他也是听弟弟和弟媳提過這事了，沉吟了下，伸出手道︰「撥個電話給你老板，我給她賀個年。」
陳明漢絲毫未慌，拿出手機調出蘇陌如的電話就遞給了父親。
陳國華皺眉看了眼號碼，立刻放到了耳邊，同時站起來朝著對面的客廳走去，語氣卻是相當的客氣。
「喂，您好，請問是蘇老板嗎，我是明漢這孩子的父親……呵呵，您好、您好……」
陳明漢心里好笑，憑蘇陌如這口才和腦筋，糊弄過父親這關絕對有大把握，不過同時心里也有些慶幸，還好就買了幾千塊錢的東西，要不然哪怕自己和蘇陌如配合再默契，也壓根圓不了謊。
李琳嘆了口氣，輕輕拍了兒子的手背一下，「你爸就這脾氣，別在意，我早前就听你嬸嬸說了，你那老板連警察局都有關系，听說是溫海當地有名的人物，你如今攀上關系幫她做事，可得盡心盡力些，別辜負人家對你的器重，啊。」
任芝這個嬸嬸十足的見風使舵，眼看陳明漢靠著關系幫自家拉來了大業務，還輕輕松松幫忙解決了兒子進派出所的事兒，哪怕她根本不了解蘇陌如的背景，但為了那微不足道的虛榮心也會幫襯著造起勢來，巴不得就說自己這佷子是跟著溫海市長辦事的了。
瞧瞧，我家這佷子現在在市里混得多好，這才剛進社會攀上貴人了！
過了近十分鐘，陳國華才打完了電話，踱步走回了廚房，把手機還過去後說道︰「剛剛你老板都跟我說了，她也是看你這孩子辦事機靈、勤快還有責任心，所以才稍微優待了你下，讓你回家過個好年。」
一听這話，陳明漢心中大定，看來蘇陌如還真夠有本事的，一下子就把父親給勸穩了。
「可是你小子也別得意，你老板也說了，你社會經驗太淺，做事有時候也容易沖動，這怎麼行？」陳國華又氣勢洶洶地嘮叨起來︰「人家有意培養你，你小子也不能自滿，要是給人家惹了麻煩怎麼辦，總不能每次都讓她去給你收拾爛攤吧……」
陳明漢心里發苦，這蘇陌如說點好話也就是了，干嘛還要戳自己的不是呢，害得自己回家過個年還得被教訓一通？
其實還好蘇陌如熟識人情世故，知道一味說好話根本就瞞不過擁有幾十年社會閱歷的陳國華，所以刻意做足姿態，先是說了些好話權當走場面，然後再有意無意提及陳明漢的不足，偏偏這些不足陳國華這個當父親的也再清楚不過了，這一下子就贏得了對方的共鳴認同，進而取得了信任。
就好像家長去拜訪孩子老師的時候，老師也基本用這一套先揚後貶的話術，最後成功獲得家長們的信任。
不過陳明漢因為這點被訓斥，蘇陌如究竟有沒有預料到，估計也就她自己心里清楚了。
「還有，人家車子給你辦事用，你怎麼直接給開回家來了，回頭立馬給開回去，大過年的人家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用了！」陳國華繃著一張臉，但顯然已經開始認同兒子這個高深莫測的老板了，畢竟溫海市里的權貴也著實不少。
總之，他是稍稍安了些心，只要兒子沒做什麼坑蒙拐騙的勾當就好。
「爸，真沒事，那車子也是老板空置著沒用，知道我們這交通不便，就讓我先開回來了。」
「你這孩子……」
「好了好了，難得兒子今兒剛回來，你怎麼盡說他的不是呢，先吃飯，兒子還給你帶了最喜歡的酒，先喝兩杯。」李琳實在看不下去了，立刻打了圓場，取出酒杯給丈夫倒上了金六福酒。
陳國華心想反正過年有一個月的時間，回頭再教訓也不遲，也就拿起筷子開始吃飯了，不過飯桌上，他依舊忍不住進行著敦敦教誨，畢竟兒子如今有了個器重他的大老板，有了些小出息，生怕這孩子因為脾氣壞了前程，那就後悔不及了。
其實這當中的苦心，一家三口心里都清楚明白，陳明漢也沒表現出半點反感，一邊大口嚼咽著母親遞來的菜肴，一邊不住點頭听著。
「砰、砰、砰……」
樓下響了一陣敲門聲，李琳站起身道︰「你爺倆先吃著，我下樓開門。」
陳明漢沒多在意，和父親踫了下酒杯，吞下了清冽的酒水，正想說幾句討好話，樓梯口卻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同時一個男聲傳了上來。
「國華，你家現在才開飯吶，可夠遲的。」
陳國華原本正喝得氣色不錯，一听這聲音，臉上當即沉了下來，狠狠地把杯子擲到了桌子上，酒水濺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