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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你的故事(下)

他們戴上隱藏身份的帽子,沿著小樓外側的鐵樓梯一層層向上。

這樓緊挨著大道,常有車輛從此處駛過,引發嘈雜的噪聲。他們爬到了屋頂,卻沒得到開闊的視野。只望見一棟棟舊式的建築擠在一起,灰壓壓得令人窒息。樓房南面是鐵軌,恰好有列車開過,鐵路 當作響。

艾蘭迪亞走到屋頂的一角,伸手前指。公孫策順著她的指引看去,在這個角度老樓之間露出了一道縫隙,隱隱能看到遠方凍結的河面,看到河流另一端內城區的白樓。

「小時候我常常站在這里遙望,心想著以後前去內城區過上更好的生活。」艾蘭迪亞說,「偶爾我在樓頂能看到巡邏的騎士部隊,看到他們白色的鎧甲。我想或許有一天我也能成為騎士,這樣我的人生也會如他們一樣光亮。」

公孫策撓了撓頭,低聲說︰「我還以為你的出發點是……你知道……榮耀與正義。」

「其實不是。」艾蘭迪亞微笑。

她拂去塵土,在樓頂邊緣坐下,兩條腿順勢垂下,在風中微微晃動。公孫策猶豫了片刻,站在她身後沒動,但艾蘭迪亞回頭望著他。

于是他也坐在了騎士的身旁,與她一起注視著東區的景象。

「我的母親是一位家庭主婦,她沒讀過許多書,但是個熱心腸的人。她做菜的手藝普普通通,但很會做針線活,小時候她為我縫了過冬的帽子與手套,幫我做小動物的玩偶。她在睡前為我講王國的童話,講騎士們英勇的傳說。

我的父親是一位通神境的空相法使,擅長打造心相武裝。他在其他國家應當能過得很好,但這里是莫頓王國的首都,最不缺的就是優秀的工匠。他發現自己很難靠無常法發家致富,官方組織極少招收民間人士,貴族們不會要他打造的武器,一般人則多半沒有需求。」

公孫策想起了劇團里的道格拉斯,他也是空相的通神法使,日子過得也不算多麼富裕。這事想來還真諷刺,在無常法使集聚的王都,稀缺的工匠反而成了不值錢的職業。

「他需要養活自己的妻子與女兒,而父親最後還是找到了辦法。他與東區的黑幫合作,幫暴徒們打造匕首與小刀。黑幫其實也不富裕,父親拿到的錢不算多,但至少我們的生活得到了保護。有了黑幫派出的保鏢,我與母親不用擔心流浪漢的騷擾,不必擔心有竊賊半夜潛入……我得以平安成長。」

艾蘭迪亞的語氣仍舊平靜,像是在講與己無關的事情。公孫策不由得想象起她小時候的生活,想象一個銀發的小女孩在老樓里住著,戴著母親織好的帽子,看凶惡的男人們在家中來來往往。她少有同齡的友人因為其他家庭的孩子不敢接近,她的生活比樓里的其他人更好一些,但僅此而已。

「我們也因此遇到了一些麻煩。黑幫中也有勢力劃分,有人會想瞞著首領偷偷為自己打造武裝,偶爾也有其他幫派的人前來接觸。他們找不到父親,就會找我與母親。‘你父親在哪里?’‘幫我為他捎個話。’還有其他種種。

我的父親早有預料,他教我觀察,教我思考,教我如何分辨他們的身份,揣摩他們的來意。他教我說不同的謊話,一些暗示性的語句,幫家庭應付過這些難關……」

有風吹起,銀色發絲被風吹拂著,擦過公孫策的面龐。艾蘭迪亞伸手收斂著頭發,直至風停止。她的眼中滿是對往事的追憶,但沒有笑容。

公孫策抹了抹鼻子,嘗試緩和氣氛︰「所以你曾經也是個很不錯的謊話大師。」

艾蘭迪亞搖頭︰「事實上我的謊言很拙劣,一戳就破。」

公孫策愕然︰「啊?我還以為你會……」

說到一半他看到女子微微翹起的嘴角,頓時琢磨過來。「啊……你這隨口扯謊的本領真讓我大吃一驚。」

「像你一樣?」艾蘭迪亞反問。

「是啊,像我一樣。」公孫策撓撓頭,「總要熟悉謊言才能識破謊言,對吧大偵探?」

「說得對,公孫先生。」艾蘭迪亞收回目光,「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我逐漸感到厭倦。我學會了欺瞞,也學會了甄別謊言,而逐漸增強的觀察力讓我發覺大家都有著不一樣的面孔。

我的父母也會欺騙我,因為有些生意我不應當知曉;鄰居之間總維持著虛偽的應酬,因為許多人都干著不光彩的工作;每日走過街道的騎士們不如他們表現的那樣正直,我知道他們中的許多人都與黑幫有所關聯;報紙上的新聞滿是花言巧語,與我所知曉的生活相差甚遠。」

「世界就是這樣的。」公孫策說,「不光是東區,在哪兒都一樣。」

「而我不喜歡這樣虛偽的世界。」

艾蘭迪亞靜靜看著遠方,好像在看著當年的生活。

「人人都在互相欺瞞,社會依靠謊言運轉。我憎惡這樣的環境,我不喜歡欺騙他人的感覺,我厭惡虛偽的生活,我想要更加簡單地活著,可我找不到改變的辦法。

直到有一天我父親叫我過去,嚴肅地與我對談。他說,艾蘭迪亞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爸爸不想騙你。你知道我們現在的生活不太好,如果你想過上更好的日子,你就得靠自己。

我問,父親你要把我賣到紅燈區嗎?」

公孫策沒忍住大笑出聲,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艾蘭迪亞也笑了起來︰「父親狠狠給了我一巴掌,給了我一大堆書與一把劍。他說我要你學習,去閱讀,去訓練,去努力成為一個騎士,這樣你能過上正直而富裕的生活。

我問,這樣我就能不再說謊了嗎?

他沉默了很久,說這很難。這或許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事,可能當你擁有了絕無僅有的力量,你才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到了那時,你會發現那不一定美好得如你所想。」

「我想我總要嘗試。」

艾蘭迪亞低頭,看著自己的懷表。秒針一格格走過,像她過去度過的年華。

「我想要賺錢,想要更好的生活,想要真實的人生,因此我走出了這棟小樓,參加了聖劍騎士團的征召。

而你知道,環境與教育會改變一個人。我本來只將騎士精神與戒律作為‘需要遵守的規則’,但逐漸我發覺它們能傳承至今是有著其中的道理,它們代表著一種生活方式,簡單而正直的人生。不知不覺間我受到了周邊人們的感染,我成為了一名真正的騎士……追求真實的星輝騎士。」

這樣想來,你過去的同事中應當還是正直者居多。而偏偏善良的大多數不常發聲,小部分卑劣者的聲音卻比誰都響。因此司徒弈才會有那麼多的素材,那麼多片面的真實……

公孫策不想再提這些糟心事了,他試圖轉移話題︰「那你父母現在應該過得很好。住在內城區?」

「現在我有很多錢了,但他們反而不想住在王都了。」艾蘭迪亞說,「我的父母後來搬到了帝國南方的一座城市,我很放心。帝國官方知曉他們的存在,會將他們保護得很好。」

公孫策心想她的父親應當也厭倦了吧。不光厭倦了東區,更厭倦了王國的生活。就像小時候艾蘭迪亞要為父親的工作而說謊一樣,留在王都的他們或許也要因為女兒的工作而說些違心的話。那樣還不如去異國他鄉,去一個大家都知道安全的地方。

「怎麼說呢,你父母挺好的。當然你不能說你爸多‘正直’……但他們對你不錯。」

「我很感激他們。」

公孫策不再接話,而思索著她的經歷,將她講述過的種種與那幻境的內容拼湊,在腦海中模擬出她曾走過的道路。從工匠的女兒到聖劍騎士團的學員,從庫林市奇怪的新人到王都的拂曉騎士。

「你知道嗎,艾蘭迪亞。」他斟酌著語句,「你當然變強了,但我想你也變得……簡單了?我不知道怎麼說明,我覺得小時候的你干不出徹查王都這件事。」

「我也這麼認為。」艾蘭迪亞說,「無常法的修行會改變一個人,讓無常法使變得單純而執著。那時我剛剛創界,我沒有考慮太多,只覺得大家沒能發覺這些問題,可以由我來代勞。」

「你怎麼做到的?」

艾蘭迪亞反問︰「我平常怎樣解決桉件,公孫先生?」

公孫策撓了撓頭︰「推理啊。我們搜集情報,建立推測,尋找證據證實,最後發現真相……用現有的信息推測出過去的事件。」

「那次也一樣。」

公孫策一時沒理解她在說什麼。他的思維卡了很久,然後他蹭一下站了起來。

「喂,等等。」公孫策使勁抓著頭發,「所以……所以你的無常法是一個大型推理黑箱?你把信息輸進去然後世界一轉過去的‘真相’就能全部出現……就能被你的世界‘制造’出來?!像你平時造椅子造書那麼簡單?!」

艾蘭迪亞點頭︰「是的。我是創界法使,我有權限查看所有人的檔桉。信息足夠,工作完成。」

「所以……」公孫策語無倫次,「你也可以造出過去存在過的東西……復現曾經的事件,甚至現在發生的事件……你,你能制造出生物嗎?人類?」

艾蘭迪亞的坦誠一如既往︰「我能。」

公孫策感覺頭暈眼花。他此前已經有多次類似的感受了,可這一次他尤為感到遙遠。這已經超出了所謂超自然能力的範疇,艾蘭迪亞的力量能讓蒼穹之都的白大褂們瘋狂,那簡直就是萬能的許願機,是足以求出宇宙終極答桉的超級計算機。她靠自己的存在就能夠支撐起一個與當今社會完全不同的體系,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新世界」。

這一刻他如此慶幸艾蘭迪亞沒有變成神明,這樣的力量被無限制使用將帶來畏懼,因為凡人們還遠遠沒準備好進入她能夠引領的時代。

他喘了一陣粗氣,再次在騎士身邊坐下。「我的天啊。」公孫策念叨著,「你……真的……你沒變成那樣太好了。我害怕。」

他听到騎士輕聲說︰「我也害怕。」

公孫策茫然地轉頭,對上她灰色的眼童。她的眼中有著不加遮掩的恐懼,那恐懼來源于她自己。

「我險些舍棄了自己的身份,去往遙遠的地方。艾蘭迪亞•赫來森就要不存在了,是你將她救了回來。」

她張開雙臂,環繞少年的肩膀,帶來一個溫柔的擁抱。

公孫策呆滯地靠在她的懷中,他一時完全傻了,他無聊時有過許多妄想,但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和她這樣接近。他的胸膛靠著山巒般的溫軟,他的面龐貼著她的脖子,能嗅到她身上的味道。

「我……沒有……」公孫策磕磕巴巴,他想自己的臉一定紅透了,「我……不是……就……」

艾蘭迪亞松開他,輕輕拍著少年的肩膀。

「那天你說你不會與泛泛之交說自己的過往,我也一樣。我同樣難以量化人與人間的距離,但我想你是值得我敞開心扉的朋友。」

所以,她向他講述自己過去的故事。

所以,她給了少年一個擁抱。

因為那天晚上的交談她仍記得,記得公孫策囑咐她要給朋友一個擁抱。

公孫策慌亂地扶正眼鏡,一時間心亂如麻。復雜的思緒在胸中激蕩,讓他有那麼多的話卻說不出口。他小聲說︰「僅僅是……朋友?」

艾蘭迪亞眨了眨眼,忽然間說起不相關的話題。

「公孫先生,你是否願意成為騎士團的名譽成員?」

「啊?我當然,我很樂意,但是這……為什麼?」

他這次真沒搞清楚對方的邏輯。艾蘭迪亞用指關節抵著自己的額頭,思索了好一陣才說︰「這樣我可以正式讓你成為我的騎士隨從。但我不確定你那時的話語是否是一種比喻……」

——我來當你的隨從就好了!

熱血上頭的話語被當面復述簡直是一種公開處刑,公孫策使勁抓著頭發,大喊道︰「不!當然!說好了不準反悔!我跟你講你別後悔嗷任命了沒得反悔的!」

艾蘭迪亞替他整理著衣領,由衷地說︰「我很高興。」

她笑得很開心,像一個第一次交到朋友的孩子那樣快樂。

公孫策都囔著︰「隨從比朋友要更高上那麼一點……對吧?」

「我想是的。」艾蘭迪亞站起身來,向他伸手。他抓著騎士的手站起,听到她說︰「我可以改變對你的稱呼嗎?」

「啊?」

「你最近將對我的稱呼換成了‘艾蘭迪亞’。」

公孫策這才發覺他不知不覺就習慣直呼其名了。他剛想說你可以隨便想個稱呼,但心里頭忽然泛起了一個念頭。像是惡作劇那樣的,青春期男生的一點小心思。

「叫我‘策’怎麼樣?」公孫策壯著膽子說,「你看這樣叫起來簡單也會顯得關系好些?」

他在心里悄悄補了一句,就像是那種親密的小情侶一樣。

艾蘭迪亞的眼神像能看到他的心底,讓公孫策不由得一縮。他以為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破了,但拂曉騎士只微笑著開口︰「我們走吧,策。」

公孫策長出了一口大氣,趕緊跟上。他們一步步走下樓梯,交談聲被風裹挾著吹向遠方。

「我還是覺得應當給你實質的回報,不僅僅局限于一個擁抱。一個‘委托’?或者一個‘要求’?」

「求你別這樣對我的心髒不好。」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別對青春期男生說什麼‘要求’好嗎?」

「哦…………」

「也別這樣意味深長地長嘆!喂你這前任謊言大師根本是早就看透了在逗我吧!」

「你怎麼想,策?」

「我什麼都沒想!好啦那就……對了那你懷表我眼饞很久了送我吧!」

「好啊。」

銀色的鏈條發出輕響,懷表被騎士拿出,放在她隨從的手中。

「真送啊?!等會我突然後悔了能不能再選一次等我再想個更好的報酬——」

「不能。」

「沒有下一次機會了嗎!」

拂曉騎士走到小轎車旁,拉開駕駛座的門,做了個請的手勢︰「這要看你的表現了,隨從先生。我記得你有駕照。」

「開玩笑,我連大型客機的駕駛執照都有。」公孫策推了下眼鏡,「請吧,騎士小姐。」

小轎車穩穩當當地離開了東區,載著兩人駛向他們當下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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