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的行動不是獨角戲，仿佛配合著它的動作，河面映現出變幻的場景。有華麗冰冷的王宮，有雄偉堅固的要塞，有充滿危險的密林和島嶼，也有暗藏殺機的草原與沙漠……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人物，唯有他的倒影是一成不變的主角。這些影像對伊塞爾來說並不陌生，流淌的河水回溯著他過往的記憶。
「恩西里斯河能夠重現靈魂生前的經歷，河底的忘憂草依靠汲取這些記憶生長。」一個沙啞空洞的男聲響起，伊塞爾轉過身，那個一直站在龍頭骨上的黑斗篷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他身後，「如果有亡靈遺忘了過去，只要他能在河底找到屬于他的那株忘憂草，就可以重拾記憶，恢復到新魂狀態。」
伊塞爾稍稍離開船舷一些，禮貌而警惕地看著他。「那麼，有人曾經做到麼？」
「沒有。」黑斗篷的臉掩藏在陰影下，他的嗓音在別人听來像一種折磨，「有能力的不需要忘憂草，需要記憶的靈魂卻沒有這個能力——我是船夫貝爾菲格，歡迎來到冥界。」遲到的歡迎出自他口，卻很容易讓人誤會相反的含義。
伊塞爾扯了扯嘴角，如果他真是亡魂，在確認自己死亡的事實後，只會為這句話倍感消沉。
黑斗篷轉過頭，又面向船上的全體靈魂，毫無起伏地說︰「各位，請抓緊身邊的扶手，接下來一段路會有點顛簸。」
扶手？伊塞爾環視周圍空蕩蕩的一圈，最後選擇抓住船舷的龍骨。
「坐穩了。」這句話是從頭頂傳來的，黑斗篷不知何時又回到了龍頭上。
遠處隱隱傳來湍急的水聲。伊塞爾陡然生出不妙的預感，他從龍骨的縫隙中窺見，前方十多米開外，河流突然中斷了既有的軌跡。看著渡魂船毫不停滯地飛速向前，伊塞爾深吸一口氣——
「吱——」龍骨刺耳的摩擦音攀上一個新高度，天地慢悠悠翻過九十度的視角，整艘船以垂直的姿態順著河水下落形成的瀑布，沖向谷底。
「不——」
伊塞爾終于听到那些死氣沉沉的同船乘客們的聲音，不過此時他無暇他顧，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抱住龍骨，避免被甩到其他角落。他不知道靈魂會不會害怕摔傷，但他這個偽亡靈可經不住類似的沖擊。
下落的行程中，渡魂船違反常理地始終貼著水面，大約沖刺了一百米，船體倏地一震，瞬間擺回水平狀態。也許是神力保護的作用，船外高高激起的浪花沒有濺進來一滴。
伊塞爾扶著龍骨坐到地上，模著被撞疼的胳臂。他看了看其他驚魂未定的乘客，可惜亡靈的臉色原本就黯淡，瞧不出是否比之前更加慘白。
這就是「有點顛簸」？伊塞爾仰頭望了一眼腳下生根穩穩立在船首的船夫，克制著破壞自己風度的沖動。當然不是所有乘客都理智的，過度的刺激讓他們忘記了對這個世界未知一切的恐懼，忍不住大聲抱怨甚至罵罵咧咧地表達不滿。
「安靜！」貝爾菲格忽然低喝一聲，陰沉的嗓音頓時將沉浸在憤懣情緒里的亡魂們嚇醒，一時間船上又噤若寒蟬。不過船夫注意的對象顯然不是他的乘客，他的目光掃向了灰蒙蒙的天際。
渡魂船緩緩地向前飄著，將瀑布嘈雜的喧嘩拋擲身後。空氣里生出一種沉悶的壓抑，仿佛有什麼危險的預感就要發生。伊塞爾順著貝爾菲格的視線盯住天空。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片刻，也許是十多分鐘，一抹詭異的深紫突然添加到灰色的背景中。那道深紫移動飛快，眨眼間便在伊塞爾的視野里展露出清晰的全貌。
「奧德斯在上！那是什麼？」一個亡魂驚叫。
伊塞爾覺得，其實他應該用復數代稱「那些」更為準確。天空中的深紫像許多蟲卵堆積成不規則的一團，看起來是群體而非單體的生物。它們表面反射出金屬的光澤，如同昆蟲的甲殼。再近一些可以發現上面伸出的一根根粗長的管狀物，末梢都瓖嵌著一只碩大的翡翠綠的眼楮，觸須一樣地搖晃著，仿佛在好奇地觀察這個世界。
然而它們的好奇心對船上的靈魂恐怕是致命的，隨著雙方距離的靠近，一股令人心慌惡心的氣息隨之席卷而來。亡魂們駭得輪廓都模糊了，船體的龍骨倏地泛起一層耀眼的熒光——那種氣息頓時消失無蹤，只有剛剛刺激鼻竇的腥臭還若有若無地飄散在空氣里。
「克羅斯能獸……」貝爾菲格眼中光芒一閃，伸出手，掌心瞬間多了一根黑漆漆的船篙，「都待著別動！」他說著，足下一點躍上半空。
大風吹開斗蓬，揭露了船夫的真容。這是一個輪廓英挺的男子，但奇怪的是他的左半邊臉戴著一副黑色的面具，左邊身軀則被同樣材質的半身護甲罩得嚴嚴實實。
伊塞爾觀察過他遇到的亡靈，沒有實體的靈魂在這個世界可以像活人那樣有觸感、有重量。而船夫的動作卻像游蕩在凡世的幽靈般，隨風吹向那團深紫，輕飄飄地自它們下方一滑而過——同一時間他手中高高舉起的船篙仿佛劃開水面一樣，隨著他移動的慣性毫無阻滯地將那團東西從頭到尾切成了兩半！
一聲高亢怪異的尖叫響起，像是有又長又細的針刺穿腦袋，盡管渡魂船反應靈敏地釋放出神力屏障，但從乘客們痛苦的表情可見它對靈魂的負面影響。伊塞爾身上還有貝里安的魔力保護，他甚至感受到了方才遭到沖擊時周身細微的能量波動。不過他與亡魂們相似的臉色倒不是裝模作樣，畢竟對一個活人來說，那團怪物的聲音也實在超出承受的底線。
天空中分裂成雙數的深紫色物體一邊激烈地舞動著「觸須」，一邊不斷瓦解成一小塊一小塊息肉一樣的單體。貝爾菲格返身折回，手腕帶動船篙飛轉的殘影拼成了一個完美的圓。黑色的圓圈驀然綻放出淺綠的明光，如水面的漣漪般瞬息張大，圓的邊沿將那些小小的單體一並網羅。數秒鐘後，一團團深紫就像一個個水泡般成片破裂，伴隨著風消散在空氣里。
船夫一言不發地落回船頭，拉好斗篷，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掌控著渡魂船繼續航行。
伊塞爾低頭沉思，回想剛剛的場面，他不確定那團奇怪的東西是否就是大胡子提到的食魂生物。船夫叫它們「克羅斯能獸」，他對這個應該陌生的名詞卻有絲隱約的熟悉感，只是一時想不起從那里听說或看到過。
之後渡魂船再沒有遇到驚險的意外，一路上又停靠了幾次，斷斷續續增加了十來個新乘客。伊塞爾不能確定船行駛了多少時間，在冥界對時間的流逝感似乎格外遲鈍。不過他們的航程終歸有盡頭，一座矗立在巍峨山顛的岩城最後出現在亡靈們的視界里。
山城外觀是用一種紅褐色的岩石鑄造的，遠遠瞧去好像染著被時間浸瀝過的凝血。隨著渡魂船向目的地靠近，乘客們漸漸體會到了山城令人乍舌的龐大——那使人望而生畏的高度和體積，那距離數里之遠就已佔盡地平線的長度和面積，無疑超出了人們生前常識中的理解範疇。
從看到紅色岩城到船駛到城下的山腳，又花費了不少時間。恩西里斯河的支流深入山脈，渡魂船順流而入，停泊在一個足以容納兩艘龍骨船高度的山洞里。
「懺悔之都到了，都下船。」
船夫貝爾菲格沙啞的嗓音在安靜幽深的洞中回蕩，初來乍到的新魂們哆嗦了一下，規規矩矩地依次上岸。貝爾菲格從船頭無聲跳下，輕輕彈了個響指。黑暗里，兩排綠油油的鬼火「呼」地亮起，照出一條向上的石階路。階梯很寬敞，但坡度有些抖，並且這條路長得一眼望不到盡頭。
伊塞爾猜測石階路應該直接通往山頂，而亡靈比活人的優勢，這種局面他們不需要煩惱體力問題——幸虧，偽亡靈不同一般法師的經歷讓他也不至于在這個問題上怯步。
「貝爾菲格大人。」一個美貌的女人從山壁的陰影里走出來，向著船夫恭敬地行禮。幽暗的光線下，她那身精美的黑色裙袍上反射出帶有死神標記的蛇形暗紋。「您又親自護送新魂過來嗎？您的部下西萊涅先生正急著找您，似乎為了克羅斯能獸數量增加的問題。」
「我知道。」船夫微微點頭，做了個手勢，「那麼，這些人就交給你。」
「請放心，大人。」女人躬身，直到船夫的身影消失才抬起頭。她看向局促不安的亡靈們，神態與面對船夫時截然不同，雖然笑容親切，但抹不去本能的高高在上。「你們真幸運，能坐上貝爾菲格大人掌舵的船，那代表你們的旅程安全無憂。盡管貝爾菲格大人堅持他有義務和他的部下一樣輪流值守渡魂船，不過因為大人實在太過忙碌，每隔六天才有一次機會。贊美吾主赫爾德因，你們的好運會讓別的亡靈妒忌的。好了各位，請跟我來，我帶你們去審判廳。」她沒有給亡靈們任何提問的機會，轉身率先登上了石階。
（在長長的瓶頸中掙扎……更新……咳咳，不能保證速度至少保證不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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