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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了電話號碼之後,孫立恩猶豫了很久。

他在猶豫,自己應不應該去聯系這麼一位失去了兒子的老人。也在猶豫,自己如果撥通了這通電話……應該對電話那頭的人說點什麼。

你有一個英雄的兒子,他生的不凡,死的偉大?

向痛失愛子傷心欲絕的父母說這些……反正孫立恩覺得這個行為有點欠抽。人家各級領導同志去家里慰問的時候說這種話還算正常,但孫立恩實在是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說這種話。

他有什麼資格去評價一個人的死算不算「偉大」呢?

作為一名急診醫生,看著自己的同事倒在了自己身前。而他卻什麼都做不了,甚至不能給這位了不起的同事在最後時刻帶來一點安慰。胡思亂想到了這里,孫立恩甚至覺得……自己不應該去打這通電話。

再讓祁院長重憶一次兒子的遭遇,並不會對這位老院長的情緒有任何幫助。

然而就在孫立恩準備放棄的手,他的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來電號碼是已經被他存進手機里的那串數字。經過了電話軟件的轉換之後,「丹陽祁院長」五個字很突兀的出現在了手機屏幕上方。

「孫主任,我听張院長說了。」電話那頭的聲音听起來很低沉,但很有條理。祁院長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仿佛是在為接下來的話題積攢勇氣。

「我听張院長說了,祁鏡他最……最後的時候,是你在旁邊陪著的。」祁院長輕咳了一下,然後說道,「謝謝你啊。」

孫立恩沉默了幾秒,然後結巴道,「我……我……我當不起這個謝謝。」

「他的片子我看了。」祁院長道,「動脈瘤破裂導致的腦干出血,出血量5ml以上。這是他的……命。」

醫生、尤其是中國的醫生,是個最不信命,但又最愛用「命」來解釋一切的矛盾群體。他們所有的工作都是在和殘酷的命運搏斗,但每一次的失敗和不僅如人意時……命運也成了所有人都最容易接受的解釋。

沉默順著85到960兆赫茲頻率的電波橫跨半個中國,一老一少兩個醫生同時明確地感受到了對方的心情非常不好受。

「對了,給你打電話是因為我之前在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了一份祁鏡的錄音。」祁院長重新撿起了話頭,從語速上判斷,這句話他大概已經在腦子里重演了很多次了,「這個錄音吧……雖然應該是他之前錄下來的,但我覺著給你听听應該挺合適。」

錄音?之前錄下來的?給我听?孫立恩腦子里冒出了無數問號,但他很清楚,現在並不是詢問細節的時候。

「錄音我讓學生幫我轉錄了一份,等會就發到你的郵箱里。」電話里,祁院長說道,「我為自己的兒子驕傲。他對得起我的教育,也對得起黨和人民對他的培養。」他的聲音听起來稍微有些抖,「孫主任,我得跟你說聲謝謝。」

孫立恩沒有搭話,他實在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說了。

「你讓他卸下了最後的擔子,他知道哪怕自己倒下了之後,工作也有人能接的起來。」祁院長的鼻音越來越重,但他仍然用最平靜的語氣說道,「最重要的是,在他離開之前,是你在組織人拯救他。不論結果如何,這個過程對我而言很重要。謝謝你,孫醫生。」

電話掛斷之前,孫立恩听到了一陣壓抑的極深的哭聲。

電話掛斷了半個小時之後,孫立恩的郵箱上收到了一封郵件。

郵件沒有題目,沒有內容。只有一個mp格式的附件。孫立恩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開了這段錄音。

「嗯,不出意外的話,我應該已經死了。」一個非常平靜的男聲從孫立恩的筆記本揚聲器里傳了出來。筆記本的揚聲器效果不是很好,聲音听起來有些失真。而孫立恩也 然發現,自己似乎根本就不知道祁鏡說話是什麼聲音——他只听祁鏡說了幾個字而已。具體的音色音調是什麼樣……他根本就沒有記住。

「不管怎麼說,我死的那天應該是個很特別的日子,因為死神他老人家和我玩了那麼多把游戲,輸到現在終于開竅了。他悟出了一個道理,‘想要贏游戲就先把對手干掉’的道理。」聲音還在繼續,孫立恩突然覺得……這位祁副主任的人生觀念確實有些……帥氣。

錄音稍有停歇,然後就是一陣撓頭發的聲音,「用這種招數犯規了啊……不過也沒辦法,規則本來就是他定的。」

是挺犯規的。孫立恩對此深表同意,畢竟哪怕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行——潛藏在人腦干里的動脈瘤破裂,那天王老子也是救不回來的。

死神是個小垃圾,不講武德光用這種爛招。

錄音播放還在繼續。

「既然反抗不了,那就盡情享受吧,當然,希望他能手腳麻利點,我的周圍也都是些高手,拖拖拉拉反而不好,遭罪。」

雖然是個小垃圾,但死神確實手腳很麻利。腦干處的動脈瘤破裂,從動脈里噴涌而出的血液迅速壓迫到了祁鏡的腦組織。他似乎是在瞬間就被奪走了性命。

至少不怎麼遭罪。孫立恩想著,他忽然覺得自己眼楮有些泛濕。他剛剛習慣性的準備壓抑一下哭的念頭,然後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已經離開了雲鶴。現在不用擔心浪費防護服,也不用擔心護目鏡里結上霧氣了。

他決定痛痛快快的,毫不壓抑的流一次眼淚。

「活了半輩子,沒留下什麼東西,好在資料都藏在丹陽醫院的病例檔桉室里,想想那些可都是我逝去的青春啊啊,不好意思,串台了。」

撤回前言,這種人生態度一點都不帥氣。甚至有點蠢。

「其實撇開職業不談,我算不得什麼好人,嘴太毒,得罪的人都夠出本名錄了。」

祁鏡這個人不光有點蠢,而且還莫名其妙的很有些自大。孫立恩感覺自己的眼淚好像快被這幾句話給憋回去了。

「從自己的學生到幾任老師,再到自己父母、同事、前任,我基本都得罪了一遍,有的甚至好幾遍。尤其是那些跟著我的小崽子們,天天受苦受累的,背後肯定沒少罵我吧。」

如果沒有得罪就成了前任,那這一定是個悲傷的故事。孫立恩被自己的這個念頭逗得笑了出來。得罪人也是個技術活,得罪了別人還只是被人在背後多罵兩句,那至少應該說明這個人很有本事——明面上是找不到什麼話柄的。

「不過沒關系,俗話說得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救了那麼多人,這浮屠也差不多該修到月球了。」

中國現存的古佛塔是天寧禪寺北側的天寧寶塔,高度15.79米,不過有十三層。粗略換算一下,一層的高度是11.8米。七級浮屠塔那就有8.81米高。地月平均距離是8440.9千米,也就是84409000米。換句話說,祁鏡覺得自己這輩子至少救回了46419986人。

四千萬人?你救的?

孫立恩停下了手里的紙筆,然後翻了個白眼。這位祁副主任看起來數學也不大好。

重新按下面前的空格鍵,被暫停的音頻繼續播放了下去。

「何況‘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惠施這話有些片面,但用在這兒恰到好處。說不定我在另一個世界活得好好的,說不定我什麼時候又回來了呢,你們說是吧。」

孫立恩撓了撓頭,這句話……雖然明知根本不可能,但他還有些期待……期待祁鏡說的是真的。

下輩子別當醫生了,真要當醫生,那至少選個不會把自己累死的科室如何?老年科或者康復科就不錯嘛。

孫立恩在內心深處暗暗囑咐著祁鏡。

「最後,願人類在這場不見硝煙的無盡戰爭中永遠獲勝下去,我就先撤了,拜拜」

切……孫立恩揉了揉眼楮。人類當然會用永遠獲勝下去的,只要文明尚存,人類和疾病的戰斗就不會停止。你這個被死神回首掏了的家伙就別瞎操心了——去新世界好好當你的老年科住院醫生吧!

錄音還沒有播放到最後,在底噪響了幾十秒後,祁鏡的聲音忽然再次響起。

「哦,對了,走之前容我再多嘴說一句,老紀,你該找個老婆了,打光棍真的不好!」

音頻全部播放完畢,孫立恩合上了筆記本屏幕,然後嘆了口氣。

雖然不知道老紀是誰,不過被一個挺有本事,但是有點蠢還很自大,同時數學還學的一塌湖涂的人催婚,心理壓力恐怕不是一般的大。

到底是什麼人能讓祁鏡在自己的臨終遺言里還惦記著催婚呢?總不能因為祁副主任是個同性戀,而這個「老紀」是他一直暗戀的對象吧?

如果不是這個原因……被人用臨終遺言催婚,老紀的條件得惡劣到什麼程度啊?

這些問題恐怕永遠都會成謎了。畢竟祁鏡不可能再出現在孫立恩面前,然後用蠢且自大的語氣,伸出三根手指來列舉五個老紀需要被催婚的原因。

孫立恩的手機響了兩下,他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提示。

是祁院長發來的短信,內容是一個地址,以及一串因為信息內容太長而被手機隱去的省略號。

「祁鏡的骨灰藏在了丹陽市烈士陵園,如果有緣的話,我想他會很樂意听听你說的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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