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在見到搜救隊的時候，搜救隊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就讓吳小清感覺到意外。
吳小清跟沈長文互相看了一眼，苦笑，兩個人來的路上，還在一直討論，是不是搜救隊在制定這個計劃的時候，就已經考慮到這一層了。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搜救隊制定計劃時表現出來的心計，或者說，對一個文明掌握和了解的深度，也太可怕了一些——關鍵是，搜救隊從頭到尾都沒有對他們透露過，也就是說他們根本就沒被信任。
現在搜救隊說他自己也沒有料到，這就讓事情變得更加有戲劇性了。
「主要原因是因為聯邦人這屆政府不行，」搜救隊直接給出了最直接的解釋，「在民間發起彈劾公投的時候，本屆政府還在關注戰爭進展……就在彈劾公投發起的這幾天時間里，政府的主要精力還都在規劃下一場戰役。一種習慣性的思維支配了政府的行為模式，他們顯然覺得只要戰爭取得了勝利，那一切都是可以解決的。」
「起碼在地球上，這個道理還是對的。」沈長文說。
「聯邦不是地球……聯邦人的政治思維，比地球人成熟的太多了。你們應該都看過你們復制體傳回來的那些，關于聯邦游戲的內容，其實治理國家……對于聯邦人來說，跟游戲沒什麼區別，或者說，游戲里治理國家，跟現實中也沒什麼區別。在地球上，政治家這份工作是少數精英才有資格體驗和參與的，因為政治的成本太高。但是在虛擬社區中，幾乎所有人都有體驗機會。
這個道理其實跟軍事游戲也是一樣的。
我相信在地球上，戰略類游戲以前，很多人其實也是不懂軍事的，即使是三國演義這種跟軍事內容高度相關的小說，在寫到戰爭時也總是顯得幼稚。但現代一個普通的自身玩家，就很容易理解軍事上關于後勤，關于兵力集中，以及關于許多其他軍事要素的重要性，現代的一個普通軍事游戲愛好者回到過去，差不多都能當一個普通將軍了。
對聯邦人來說，其實政治就是這麼一種游戲，整個聯邦政府與其說是一個文明的最高權力機構，更不如說，不過是某一屆游戲冠軍的直播秀。
聯邦政府最大的權力來源其實並不是政治聲望，或者是政績……既然政治已經成了一種游戲，那這些成績不過就是游戲最後的成果，作為一個普通玩家，你會對另一個玩家在游戲里取得的成果感覺到佩服和崇拜嗎？會覺得對方打敗某個boss，取得某些裝備是非常不可思議的的嗎？
肯定不會，因為政治這種游戲所有人都可以嘗試在虛擬世界中玩，而且是無數次的玩，大家可能會佩服一個游戲玩家玩游戲的水平，但對他玩游戲的結果，是不會有任何情感的。
這一屆的聯邦政府，恰恰就是混淆了這兩者的區別。」
搜救隊的這兩個比喻很貼切，吳小清和沈長文幾乎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現在在地球上，直播行業也是如火如荼，在上面直播干什麼的都有，從家庭烹飪，到玩游戲，或者直播自己的工作現場……
在政治領域這種傾向就變得更大了，政治人物通過直播競選已經不能算是什麼新聞了，一個大國總統還可以通過網絡來公開治理國家……可以想象，用不了多少時間，以後政治人物的行為也基本都是公開化的了。
在歷史上，圍繞權力的爭奪可能都在桌面地下，普通人是很難真正掌握細節的，只能通過各種臆想來想象其中的具體爭斗。
但是到了現代，因為技術的發展，權力斗爭不可避免也開始變得公開化；看許多國家的選舉，其實某種程度上已經非常類似是一場全面參與的游戲直播了。
而技術發展到聯邦這個程度的，其實所有政府作出的決策都已經完全透明，地球人也許還不能精確理解一個總統提出某個法案，或者提名某個法官的具體含義，因為他們畢竟對這場游戲生疏，但是聯邦的公民對于聯邦政府的所有行動，可謂是了解的一清二楚。
而諷刺的是，在聯邦，政府對他們治下公民的了解，卻開始變得越來越少；在很大程度上，這種現象是因為聯邦人整體都不關注現實，而把注意力投入到虛擬世界中導致的。
從吳小清復制體傳回來的很多報告中，也可以看到符合這種判斷的分析——聯邦人並不把現實中的政治看的太重，因為這個原因，現實中的政府權力也開始日益縮小。
同時整個聯邦文明還隱隱有了分裂的風險，許多文明成員都開始加入到一些虛擬的國家中去，去過純粹虛擬世界里的生活了，對于他們來說，現實中的聯邦毫無值得留戀的地方，虛擬的世界才是理想的天堂。
但因為這場戰爭，所有生活在虛擬世界的人不得不被逼著正視現實中的問題。
智體一個星球接著一個星球打過來，所有人都被戰爭逼著不得不進行戰爭上的準備，政府通過戰爭直播，在所有的虛擬空間中渲染戰爭的殘酷和必要性……這固然對動員戰爭有很大作用，但在無形之中，也讓所有人對戰爭產生了更深的畏懼。
有人願意參軍當勇士，也必然有人想著通過各種辦法避免被征兵，甚至一些小的「虛擬國家」已經在考慮在戰爭中投降智體的行為了……只是因為智體跟他們無法產生聯系，這才沒有真正做出這種「球奸」的事情來。
再然後，無數的吳小清們出現了，他們陸續加入軍隊，以及政府方面洋洋得意的宣傳，在讓所有人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開始從心底對那些參戰的吳小清表示了同情。
大概是為了宣揚自己的政績，所有作戰人員參與戰爭時保持直播的傳統依然被保留了下來，那些復制體的吳小清們在戰斗中犧牲時的模樣，也和之前一樣，被政府專門做成了宣傳戰爭的題材，在政府人員看來，這當然是他們最好的「政績」，通過犧牲一些毫不相關的外星人智慧復制體，讓整個聯邦文明得以存續。
本屆的執政官甚至在一次公開講話中，把他們這一屆政府比喻成，是再造聯邦政府的「超級英雄團體」。
但執政官不會知道，聯邦的民間輿論可不是這麼看他的。
就拿地球來說，為什麼特朗普每次公開說自己讓美國變得更偉大，總會遭到一大群人的冷嘲熱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算的確是用了總統的權力，做了許多的事情，兌現了不少對選民的承諾。
再擴展開來，全世界的政治家們現在幾乎都在面臨底層人民的吐槽，幾乎沒有一個國家有幸免的，在地球上，似乎每個受過一定教育的人，都覺得自己有資格在政治問題上做出一點發言。
原因很簡單，因為大家看的多了。
政客們的直播進行的越多，政治游戲進行的越多，大家對參與這場游戲玩家的評判，自然也就更專業……
在地球上如此，更不用說是在遠遠比地球發達了聯邦了。地球人也許還可以說一句你行你上，但在聯邦……幾乎所有人都可以在虛擬游戲中，體驗一把當總統的癮的。
而且不得不承認，許多人在游戲里的表現，肯定比執政官大人在現實中的表現……要出色的多……
于是執政官的自吹自擂，在所有人看來就帶上了諷刺的意味——執政官自認為這是因為自己卓越的政治智慧，但在大部分聯邦人看來，政府能夠取得現在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只是因為……道德突破下限。
他們為了這一場文明的內斗，失去了在所有其他文明面前的信譽。
如果宇宙中真的存在其他的文明，如果還有第二個外星文明過來接觸聯邦，當他們得知聯邦人之前對搜救隊做出的事情之後，會如何評價這個文明？
小偷，騙子？
這恐怕遠遠不止吧。
最骯髒惡心的星際綁架犯，最令人發指的文明犯罪……這是聯邦的網絡上，大部分人對這種行為的平叛。
沒人認為執政官是做了一件多麼偉大的事，從某種程度上是拯救了聯邦沒錯，但手段已經挑戰了倫理的下限。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所有聯邦人還都是同謀——而且還在不斷的每天觀看他們的犯罪成果。
每當政府宣傳這次戰爭取得勝利，多少復制體死亡的數據時，他們的本意是宣傳他們為聯邦節省了多少寶貴的生命，但在民間的輿論中，卻讓所有人的犯罪感變得日益深重。
在對政府這種行為的合法性開始不斷提出質疑的同時，不可避免的，所有人也開始越來越多的，對那些吳小清的復制體們，產生愧疚。
只有他們，是這場戰爭中真正的英雄。
隨著戰事的演化，雙方在小陽星不可避免進入了決戰的態勢。
這個時候雙方已經很難統計對方究竟控制著多少部隊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雙方的天文望眼鏡在觀察對方的星球時，無一例外，都能看到從後方行星，到前方戰場之間，形成了一條長長的「艦隊地帶」。
行星仿佛變成了一個吹泡泡的小孩，不斷的朝著太空中吹去更多的肥皂泡，這些肥皂泡在經過漫長的航行後，來到前線，在彼此的炮火中變成一堆又一堆的鋼鐵廢墟。
戰爭已然進入了白熱化，吳小清的復制體上了前線之後，平均存活時間開始下降到三天以內。
聯邦政府加大了視頻直播的宣傳程度，無數吳小清的死亡鏡頭成了聯邦人每天都要收看的噩夢。
而在另一方面，所有人都開始對此感覺到厭惡。
他們不是厭惡戰爭，而是厭惡在戰爭中變得骯髒的聯邦文明。
用別的文明的個體為自己打仗，並且為此洋洋得意……聯邦政府可以不要臉的作出這種事情，所有聯邦人卻沒有這個臉皮承受。
每一天的直播，每一個吳小清的犧牲，都成了對所有聯邦人精神上的折磨。
一開始大家還在跟著聯邦政府的報道，關注戰役的細節，關注這場戰爭進行到的節點，關注雙方的戰損比……但是漸漸的，大家都開始沉默了。
民間輿論開始出現了另一種聲音——這種戰爭，就算打贏了又怎麼樣？我們都變成什麼人了？
不少聯邦人都開始有了一種恥辱感，一時間甚至有許多人主動去報名，希望參軍來洗刷這種感覺——但此時的聯邦政府已經不再批準任何聯邦公民的入伍申請了。
原因很簡單，因為這些聯邦人根本沒有復制體好用。
所有的復制體只需要在虛擬環境中，就可以接受高效率的軍事訓練，而且團隊內部的紀律性和服從性都要遠遠比聯邦人出色的多……更關鍵的是，復制體的死亡是沒有絲毫成本的，但是聯邦人……光是撫恤金和陣亡引起的社會震動，就是聯邦不能承受的社會成本。
更何況，隨著戰爭的進行，越來越多的聯邦公民發現，就算有數百億吳小清的加入，也未必就穩操勝券了。
智體還有大招沒放呢！
事情接下來的發展，在吳小清看來，就是一個匪夷所思的玄幻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