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清看著a，楞了一下，本來下意識想要回答，卻又停止了。
他看了a好幾秒鐘，才輕輕的說︰「我以為這個問題你們已經有答案了。」
「是，我們早就有了答案，」a說，「但我現在想知道你的答案。」
「我的答案？這重要嗎？」
a笑了笑，抬起手來，讓原本靜止下來的世界又恢復了運行。他帶著吳小清從荒原中走出來，沿著一條小路朝著地勢較高的一個小山坡走去。
在到達山坡頂上的時候，a調整了一下時間，選了一個晴朗的月夜，銀色的月光灑滿了大地，漫天的星斗如無數鑽石瓖嵌的天花板，耀眼而璀璨。
在這月光下，a指著他們腳下一處點著篝火的地方，吳小清看到那里有一群人正在聚餐。從裝束上看他們應該是原始部落，手里拿著木頭的長矛，臉上畫著夸張的粉彩，這讓吳小清一下子想起了第一次執行任務時，看到的那些原始人。
這些原始人應該是剛剛打獵回來，而且有了豐碩的成果，婦人們正在麻利地加工那些獵物，把他們切割成大大小小的條狀肉塊，然後串到樹枝上，又拿去放在篝火上烤制。
許多小孩圍在篝火的外圍，眨巴著眼楮死死的盯著那些正在烤的肉，但很快就在大人的呼喝下稍稍遠離了一些。但是等肉烤出香味之後，又忍不住湊了過來。
「文明和道德，在許多語言中幾乎都是同義詞，即使是在漢語中，他們的意思也十分相近。因為文明出現的前提，很大程度上也是基于道德——你看，肉都是勇士們打來的，所以在吃的時候，不管其他人再饞，也需要等著勇士們先吃，然後其他人再吃。這是一種激勵捕獵的道德，簡單有效。」a說話的語速比較慢，仿佛不是在跟吳小清說話，而是在自言自語的講一個故事。
「隨著文明的進步，道德的標準也開始出現了變化。這里我只想說一個結論，我們文明得出的結論——你可以把它看成是我們總結的某種社會規律。」
「我們發現，越發達的文明，其道德的標準，往往越傾向于發掘其文明內部更多的可能性。比如關于奴隸，如果奴隸被強迫干一輩子的苦力，對于一個文明來說，這意味著無數可能的農夫，手藝工人，建築工……全被奴隸制度束縛成最低等的苦力……」
「這個時候，奴隸制度對整個文明來說，就是阻礙這種可能性的阻力——用你們的話說，叫阻礙生產力的發展。」
「生產力和可能性，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其實是一回事。在文明的成長階段，每一分可能性就像人成長時喝下的每一杯牛女乃，吃下去的每一塊肉那樣珍貴。」
「在這個過程中，文明會逐漸產生一種錯覺——似乎一個文明只要盡快的，最大程度的解放所有阻礙可能性的選項，就能夠得到最高速的發展，得到最好的回報。」
「在這個階段，文明秩序往往傾向于善良和寬容。但是歸根到底，這種善良和寬容其實不是文明自身完全獨立的選擇，而是基于和環境互動下的某種理性選擇——偏向利益的理性。」
「我的這些話，應該不難理解吧。」
吳小清點點頭。
「那你贊同嗎？」
「當然同意……如果善良和寬容能夠帶來真實的利益回報，我幾乎開始願意相信上帝了。但就我知道的現實，現實應該沒有這麼美好。」
「其實大部分文明的大部分時候，就是這麼美好，」a說，「極端而偏執的文明往往在文明之間的競爭階段就被甩了下來，即使他們偶然性地取得了競爭勝利，這種特性也很難讓他們的文明繼續維持。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如果的確存在上帝，那麼上帝的確是正義而善良的。但，很快大家就開始發現了問題……」
「什麼問題？」吳小清豎起了耳朵，他感覺接下來要听到的東西肯定是關鍵。
「就像所有的生物在長壽之後，腫瘤的患病率都會急劇增加……文明越延續，越復雜，面對的挑戰……也就越劇烈。這次聯邦的任務，你應該有這種感覺。想象一下，如果沒有你們，沒有搜救隊，這個文明未來會怎樣？」
「會被你們消滅。」
「排除我們的因素呢。」
「會出現一個勝利者。」
「這個勝利者很大的可能是智體，對吧。」
吳小清點點頭。
「原生的那個，善良的聯邦文明，那些善良的聯邦人，他們還會存在嗎？」
吳小清開始意識到a的觀點。
「我想說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道德的力量，在越來越暴烈的技術力量面前，越來越薄弱了。如果聯邦人能夠早點下決心，也許根本就不會有智體這樣的隱患。上帝的天平已經悄悄地轉換了重心，但大部分文明的成員，還在沿用他們的傳統思維。你知道，當草原上羊的數量開始增加之後，下一步會增加的，就該是狼了。」
吳小清已經完全明白了a想說的意思，對于a的邏輯，他也沒有反駁的地方——a所說的這種事實，真是他之前心中擔心和猜測的。現在，他的預感似乎已經得到了驗證。
「你告訴我這些……是想改變我的態度？」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態度，出于對搜救隊這個文明未來的關心。」
「搜救隊的未來不取決與我。」
「根據我們的模型……你是這個文明最大的變數。」
吳小清下意識想要否定，可冷靜下來一想，他又有什麼資格否定a的判斷呢。
其實，在吳小清內心深處，又何嘗沒有對搜救隊這個文明的未來有過擔憂。
這一點不僅僅是他，就是沈長文，也在私下隱隱表示過——因為只要是地球人都知道一個樸素的道理，一個人喜歡做好事，沒關系，窮一點，問題也不大，要是窮的自己都快要餓死了，還整天都想著做好事……這就有點h不住了。
一直以來，沈長文的意見是，不管他們以後目的是干啥，當前最應該做的，就是應該把自己的生存狀態搞好一點。到現在為止，搜救隊文明幾乎還都是依賴著地球，一邊需要借助地球的部分資源，另一方面還要嚴格保密……每一次拯救行動幾乎都是帶著鐐銬跳舞，極其別扭。
以搜救隊現在的實力，有了一艘搜救船，他們完全可以控制任意一個普通星球，稍加改造，就能自己搞出一個基地來。這樣不管是保密工作，還是執行任務，都會得心應手的多。
但這個想法吳小清他們從來沒有敢跟搜救隊說，事實上他們也覺得沒必要說——因為搜救隊在當初拉他們進來時，就已經徹底堵住了這些口子。
「他是太傳統了……一個在搜救隊文明最璀璨時生活過的個體……可能會帶著這種傳統直到這個文明的盡頭。」a沒有明說這個「他」是指誰，但吳小清能听出來就是指的搜救隊。
「但……既然你們現在也是這個文明的一員，就有義務和責任為這個文明的未來著想，」a說到，「雖然我們不贊賞搜救隊文明這種行為風格，但我們也不希望看到這樣一個文明提前踏入衰亡。吳小清，如果可能的話……你應該嘗試著做出一些改變，像你們現在這樣執行任務……充其量，不過就是自我安慰罷了。語氣說是拯救其他文明，不如說是搜救隊的某種自我拯救，證明他們這個文明目前還存在而已。」
吳小清不能同意a對搜救隊的這個評價，但是對他這個說法本身卻沒有大的意見，他只是更多懷疑自己︰「重建一個文明……這樣的事情是我難以想象的，更不用說親手去做了。」
「重建很難做到，但其他的方式……仔細想一想，其實不難。只是，這恐怕不太符合搜救隊這個文明一向的傳統。對于這樣古老的文明而言，他們的行為模式已經執行了數億年……之前我提過，一個文明最核心，最珍貴的，就是屬于自己的行為模式。改變這一點，就等于改變這個文明本身，改變，對文明來說其實就意味著滅亡。但不同的是，如果你們主動改變，還有機會創造一個新的搜救隊，但一味執行下去……只要一次任務出現差錯，就真正的結束了。」
吳小清沒有再說話，而a，也恰到好處的保持了沉默，再順著這個意思說一個字——但他要說的意思，吳小清已經全部了解了。
「看來你還沒有想好……」等待良久之後，a揮了揮手，眼前的一切再度消失，然後博物館里陳設，那些展台和文物，再次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保重。」腦海里傳來的，是a對他說的最後兩個字。
吳小清沒有回答，他的思維還在下意識的思考a最後對他提出的那個問題。
等吳小清明白過來的時候，他發現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正站在自己身邊︰「先生，展覽時間快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