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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逆臣(三十六)

幾社誕生于江浙,成員僅有六人,被稱之為幾社六子。弘光後,陳子龍和夏允彝加入魯監國朝,在南直隸組織抗清。但是隨著他們的殉國,幾社星散,六子中的徐孚遠南下投奔鄭成功,又在中左所重建了幾社,後世稱之為海外幾社。

海外幾社同樣是六人,即徐孚遠、張煌言、盧若騰、沉全期、曹從龍和陳光祿。陳凱與海外幾社中除張煌言外的五人關系很好,甚至被很多人稱之為是海外幾社七子之一。再加上他在廣東的兩個行政副手——王江和曹從龍也都是浙江人,而且還都曾在魯監國朝任職,他能夠知曉曾作為魯監國朝首輔的張國維的背景,這倒不足為奇。

至于地方上的問題,陳凱雖然出道最晚,但是作為地方官的資歷卻是僅次于郭之奇的存在,遠遠超過其他三人。可陳凱既然能夠說服郭之奇,顯然後者也早就明白了這里面的門道,只是缺乏解決問題的辦法和魄力,但是陳凱卻有。

「在面對滿清時,漢人以及所有被滿清壓迫的人們都存在著成為我的盟友的可能;在面對封建皇權之時,藩鎮和儒家士人階層便是與我同一個戰壕的戰友;若是有一天,我需要與藩鎮或是儒家士人階層開戰的話,又有誰可以作為我的助力?」

腦海中突然跳出了這麼個念頭來,陳凱立刻將之放下。滿清和封建皇權都還活蹦亂跳的,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也會是很久以後的事情,起碼現在沒必要想得太多。

「竟成。」再開口,錢謙益的聲音之中已經明顯可以听出沙啞之色,他所要說的亦是沒有出乎成的意料之外︰「變法,事關重大啊。」

自古變法者,難有善終,就算是得了善終,往往也會遺禍子孫。往前的不談,只說大明一朝,張居正的死後抄家便是最好的明證。

錢謙益果然還是那個錢謙益,其性格中軟弱的一面即便是有著戰時內閣首輔的身份加持也不可能輕易遮蔽掉的。眼見于此,陳凱則是慨然笑道︰「變法之所以會使得變法者難得善終,歸根到底是使既得利益者受損。現在,我們只是順應現實罷了。」

「可皇上……」

這三個字剛剛出口,錢謙益 地便驚醒了過來。戰時內閣是干什麼的,他從在紹興親見了陳凱寫給鄭成功的書信的那一瞬間就已經心中有數。

大明皇帝將處斷國事的權力一分為三,分別掌握在司禮監、內閣和六科給事中手中。這三方呈鼎足之勢,大明天子的封建權利便穩如泰山。陳凱向李定國要到了黃鉞,內閣才同時擁有了票擬和批紅這兩項大權,若是由戰時內閣決議六科給事中改由咨議局推舉的話,那麼面對皇權的便不再只是一群皇帝的秘書,而是三權合一的官僚集權!

那是比受歷朝皇帝所忌憚的相權還要可怕的存在,果不其然,就在他被此刻的胸中所想震驚得幾乎難以呼吸之際,陳凱接下來的話更是印證了他的方才所想。

「《易經》有雲︰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我等既被時人稱之為是當世賢臣,自然要致君堯舜上。」

赤果果的將約束皇權的亂臣賊子之行徑與儒家經典聯系在一起,陳凱說得心安理得,甚至就連此前還猶豫不決的錢謙益亦是涌出了一種理所當然之感。這才是真正的儒家,確切的說是亞聖孟子的儒家。從「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到「君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再到「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孟子的思想和言論令一千多年後的明太祖都驚懼萬分,直言「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耶!」

孟子的民本思想與封建皇權的予取予求之間本就存在著難以調和的矛盾,是故當時已經成為了封建皇權最大既得利益者的朱元章自然要將孟子請出文廟。

奈何,儒家士大夫階層借星象一說表示了反對的態度,朱元章也只得又將孟子重新請了回去。他們反對的僅僅是一個古人在文廟中的位置嗎,顯然不是,他們維護的是孟子的民本思想,維護的是儒家思想在明王朝的地位。

民權與皇權之間的斗爭這一千多年來從未停止過,無非是作為封建時代「民」的代表——儒家士人階層所具象化的「紳」比一般的老百姓可以從斗爭中更早,也更多的獲得利益。這在任何時代其實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就像是人生而平等,可總會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平等。

錢謙益原本以為戰時內閣是文官、藩鎮們借永歷棄國的機會竊取皇帝手中的批紅權,以謀求內閣在朝政上更大的話語權。哪想到陳凱竟志不止于此,這個家伙顯然是要將「周召共和」在大明徹底制度化,是要一步到位的將大明天子徹底虛化為「大明寺」中供奉的泥胎木偶!

「真是個逆臣!」

如是月復誹過後,錢謙益亦是不由得自嘲,他將陳凱定性為逆臣,他們、鄭成功及其背後的閩藩、李定國及其背後的晉藩、還有那些夔東明軍,又有哪個不是逆臣?

當大明天子予取予奪的皇權成為了幾乎所有仍舊在為大明帝國浴血奮戰的文官、藩鎮們所畏懼之物,畏懼于等到大明中興的那一天,皇帝存在著憑借手中大權將他們這些曾經的流寇、曾經效忠過其他大明宗室、也必將功高震主的文臣武將們逐一鏟除掉的可能,那麼皇帝的特權,就斷沒有讓它繼續存在下去的必要性!

當他重新端詳起眾人,郭之奇自不待提,這位文淵閣大學士比其他人更早為陳凱說服,此間的態度自然也不會有什麼能出人意表的。而他再看向文安之和張煌言,此二人竟與郭之奇一般無二。

待他再行轉向陳凱,那倔強、孤傲的神色一如當年。錢謙益記得很清楚,與他一同潛伏在東南為大明中興而奔走的好友們無不是對陳凱的兵法韜略和治世之才推崇備至,但在稱贊的同時,也同樣少不了對那個可笑的童生功名的惋惜或是嘲笑。可是現在看來,這個家伙才是真正的儒者——當旁人還在為經典中略有歧義的一二章句辯論不休之際,陳凱卻已經在將亞聖的思想付諸于實踐了。

「知易行難,竟成勝老夫良多啊。」

戰時內閣未來的首輔大臣站起身來,鄭重其事的整了一番衣衫,旋即便是深深一拜。接下來,文安之、郭之奇、張煌言亦是如此。

眼見于此,陳凱坦而受之,隨後才站起身來逐一回禮。此,即是他們對將儒家思想付諸于實踐的先行者的尊崇,亦是他們對陳凱為儒家士人階層謀求階級利益的感佩。

「揭陽郭氏是當地大族,大到了被溫體仁、周延儒排擠回鄉,仍能得到當地知縣、東林黨健將馮元飆邀請編修本縣縣志;」

「夷陵文氏是官僚家族,文安之的父親文國珍坐到過雅州知州。還有一種說法,說是文安之系廬陵信國公之後,這位廬陵信國公便是南宋宰相,偉大的民族英雄文天祥;」(注)

「鄞縣的高麗張氏更是世代官僚家族,遠祖可以追朔到宋仁宗時的宰相張知白,張氏家族于元時避禍高麗,至明初始歸鄞縣,為區別其他張氏家族故稱高麗張氏,雖說到了明末時已是家道中落,可其父張圭章仍能坐到從五品的刑部員外郎,可見底蘊仍在;」

「至于海虞錢氏,更不必提,真正的名門望族。」

陳凱不覺得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文官能夠充斥戰時內閣有什麼值得奇怪的,他僅僅是以這些人在歷史上的表現和當下的地位以及他們背後的勢力作為挑選依據。

況且,科舉確實較之更早的選才制度更為公平,但世上的事情從來都是相對而言的,世家大族的子弟較之尋常百姓家的孩子能夠獲取的資源多得仍舊根本沒辦法拿出來比較,所以科舉考試得中者絕大多數亦是這類家族的子弟。

這樣的概率問題其實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從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子弟受到家族的蔭庇、供養,而家族的興盛亦是需要數代人持續不斷的努力方可實現,本就是相輔相成的。

換做是旁人,陳凱或許還要揣度一下其人用心之中到底是公心多一些,還是私心多一些。但這幾位,歷史已經替他篩選過了,無論他們此刻是否支持于他,都是出于消滅滿清、中興大明的原則,並以此作為衡量是非對錯的準繩。至于能夠在中興大明的同時進一步的約束皇權,那不過是上面的添頭罷了。

「那一次,郭閣部便與我說過,大明的中興之主自當是今上。對此,我深以為然,閩王殿下亦是如此。」

「是的,今上是烈皇唯一還健在的堂弟。遵照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傳承之法,理應如此。」

向郭之奇點頭示意,後者亦是作出了回應。接下來,陳凱便轉而對錢謙益言道︰「未來大明中興,天子自可優游榮養,安享富貴終身。」

錢家在明末已是富可敵國,其中極其重要的一項收入便是海貿。否則的話,當時還只是總兵官的鄭芝龍也不會有那麼大的面子將兒子送去拜前禮部侍郎、東南文宗領袖錢謙益為師。

正德皇帝的情況,錢謙益不甚了了,但天啟皇帝的駕崩,那其中的可疑之處,他當年多多少少的還是有過一些猜測。此間,陳凱擺明了就是在問他。錢謙益心中 震,面上卻是不顯分毫︰「竟成言之有理,戰時內閣自當確保今上及今上之子孫永享富貴榮華。」

「既然戰時內閣可以確保今上及今上子孫的福祉,那麼先帝、紹武皇帝及同為遠支宗室出身的魯王殿下的歷史地位和生前待遇,我等亦當保全。」

說到此時,陳凱已看向張煌言。透過歷史,他很清楚這位兵部侍郎與鄭成功其實情況差不多,都是名義上效忠永歷,實際上心里面各有各的效忠對象,區別無非一個是隆武,一個是魯監國而已。

只是隆武早已駕崩,魯監國卻還活得好好的。奈何當年唐魯之爭的後遺癥仍在,鄭成功雖然收留了魯王,但卻對其並不待見;而張煌言則是一邊歲供不絕,一邊唯恐鄭成功忌諱而「十年不敢入謁」。可是等到歷史上永歷敗亡的消息甫一傳來,他便立刻去找鄭成功,希望鄭成功能夠奉魯王為正統,但卻仍舊沒有得到鄭成功的支持。

以陳凱對鄭成功的了解,無論是透過史料,還是他親身接觸,鄭成功可以接受任何一位大明宗室登基,唯獨不能接受魯王朱以海。這是原則問題,就像是闖營系和西營系的明軍會擔心未來大明中興,天子有可能會清算他們挖祖墳、殺宗室、逼死崇禎的那些舊賬是一個道理。

此間,陳凱已經先後與郭之奇和文安之約定了永歷的正統性不可動搖的原則,那麼就斷不會支持魯王。除非緬甸方面膽子大到了敢親手殺害大明天子和太子,但這可能嗎?

須知道,就算是咒水之難,亦是吳三桂大軍攻入緬甸,逼迫緬王交出永歷所致。如今大明已經將近奪回江南半壁不說,只說李定國大捷磨盤山,緬甸方面只怕是連薄待的膽量都未必有,更別說是謀害了。

其實,從張煌言接到鄭成功的邀請返回紹興時就已經預料到了會有這麼一天——哪怕是永歷棄國,陳凱仍舊奉其為主,不僅僅是李定國極力支持,就連鄭成功也明言任何敢于在這個當口跳出來的家伙都將會是戰時內閣和他們這些藩鎮的敵人。這話,其中九成九就是說給魯王朱以海和朱以海最大的支持者,也就是他听的!

現在,陳凱明確表示戰時內閣會保障魯王的歷史地位和生前尊榮,而其他閣臣也沒有任何一個提出哪怕半分質疑。這里面,自然有陳凱將魯王和隆武捆綁銷售的成分在,但結果卻是他這段時間以來所真心期待看到的。

「下官願交出故定西候所部兵權。」說到此處,張煌言卻是頓了一頓︰「于戰時內閣。」

張煌言還是在擔心戰時內閣不能確保魯王的安全,只是在陳凱看來,張煌言和張名振從一開始就把事情想岔了——鄭成功在乎的不是那幾千兵勇,歷史上鄭成功麾下大軍十數萬,現在更是坐擁雄兵二十余萬,區區幾千兵勇,就連糧餉都要靠鄭成功撥給,又算得了什麼。鄭成功在乎的是魯王的支持者存在著會利用這些兵馬助其復起的可能,是魯王咸魚翻身的可能性,而非兵權本身。而張煌言和張名振則認為要憑著這些兵權使鄭成功不敢對魯王如何……

「此事我可以向閩王殿下說明,想來書信抵達之日,閩王殿下和魯王殿下此後皆可安枕無憂矣。」

與張煌言協商促使其交出兵權,這是陳凱早前就想過的,他相信鄭成功亦是希望他能做到其始終未能做到的這件事情。為此,鄭成功還在一封書信中濃墨重彩的提及過一些江浙的儒生勸說他不要違背祖制的事情。

什麼是祖制,大明祖制,天子棄國,朝中群臣當擁立新君即位,以避免棄國的天子做出危害國家社稷的事情,英宗皇帝和景宗皇帝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放在今時今日,一旦永歷被廢,還有何人可以繼承大統,尚且在做贅婿的朱三太子?顯然不是,那位皇子現在還並不為人所知。那麼當萬歷皇帝「最後」一個繼承人被廢除後,群臣就只能從遠支里挑選,曾一度監國,在江浙擁有廣泛支持者的魯王朱以海便是最大的受益人。

當永歷棄國的消息傳開,在江浙,鄭成功與魯王支持者之前的一場博弈已悄然展開,鄭成功的回答則一如歷史上對張煌言那般,壓根兒不予支持,甚至是不予理會。

原本,陳凱還打算借那書信迫使張煌言接受用兵權換取戰時內閣對魯王的保證,但是現在卻已經用不著了,張煌言遠比他想象中的要聰明得多。

搞定了魯監國系,陳凱轉而看向文安之,以著更加鄭重其事姿態的言道︰「晉藩、蜀藩、舊秦藩及夔東眾將,早年為天降災厄所致、為貪官污吏逼迫,被迫為賊。然,甲申以來,各部幡然悔悟,為大明、為華夏浴血奮戰,更有為數眾多的將士以身殉國,足見其悔過之心。諸般前情自當一筆勾銷,戰時內閣當確保他們的未來與其他將士無異,勿使將士們一邊為大明流血、一邊還要對未來憂心忡忡。」

「如此,眾將士自可心無旁騖。」

文安之重重點了點頭,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夔東眾將的心思。為了安撫他們,文安之可不僅僅是勞心勞力那麼簡單——在這武漢地區接觸了些時日,陳凱才知道,原來文安之到任後,沒過多久便讓他的第七子文秉吉迎娶了涪侯譚文的女兒為妻,更是將二女兒嫁給了闖營出身的宜都侯塔天寶。

為了安眾將之心,文安之已經將夷陵文氏與夔東明軍徹底捆綁在了一起。無論是為了夔東眾將、還是為了文安之,亦或是為了那些仍在為大明戰斗的西營系明軍,戰時內閣必須做到對這些前流寇與其他明軍一視同仁,陳凱斷不會讓這些歷史上的英雄即流血又流淚。哪怕未來的威脅未必是老朱家,就算是那些儒家士人想要反攻倒算,也絕對沒門!

「當然,遵照眾將例,孫可望亦前情可憫,然其以親王之尊背叛大明,戰時內閣斷無寬恕之理,更不會接受其投降。」

「自當如此!」

幾乎是異口同聲,文安之和郭之奇便對陳凱關于孫可望的處斷表示了肯定的態度,他們都是永歷朝廷走出去的督師文臣,一個被其軟禁半年之久,備受威逼利誘,另一個則是親眼見證了孫可望的跋扈自雄,對這位秦王殿下皆是一個恨之入骨。待陳凱再看向錢謙益和張煌言,此二人亦是無比鄭重的點頭示意,他們顯然也不能容忍一位大明親王的叛國投敵!

「我主張將這些全部寫進戰時內閣成立詔書,並公示天下。諸君可有異議?」

「老夫沒有任何異議,我等組建戰時內閣行的是為國為民之事,心懷坦蕩,自無不可對人言。」

「正是如此。」

見眾人再無意義,便約定了待所有議題討論完成後由錢謙益主筆寫就請立戰時內閣奏疏和戰時內閣成立詔書,這亦是未來的內閣首輔大臣的分內之事。

戰時內閣籌備會議的會期計劃是為三天,前兩天的會議安排一致,即上午在黃鶴樓集體會議,下午會見士紳百姓代表,晚上自由分組討論。而第三天則是上午進行最後的決議,下午舉行會議閉幕典禮,李定國已經把祭祀用的「三牲」都運到了武昌府城。

第一日上午的會議很快就結束了,用過午飯,他們稍作休息便要會見士紳百姓代表。當然,在用飯之前,還是要向明太祖的神主牌行禮,以示鄭重。

「行禮之前,我還有一個想法。」

「竟成但請直言。」

「我想,既然我等已經議定,由鎖廳試進士銓選及咨議局會推六科給事中之議桉,那麼今天下午或可向士紳百姓們透露一二,看看民間對此的反饋如何。」

注︰此據說是出自康熙年間的《文氏譜略》,筆者汗顏,未能接觸到原文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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