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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崩塌(二)

「你是說,噶達渾死了?」

「是的,總制。」

信使很詫異一向以智慧過人著稱于世的陳凱為什麼會對此表現得如此驚詫,但是應了陳凱的要求,他還是將明軍殲滅噶達渾所部八旗軍的細節一一道來。

根據信使所言,就在濟度趕到江山縣的同一天,噶達渾便抵近到了永豐縣城南,與縣城只隔了一條豐溪河。

這豐溪河乃是信江上游的主要源流,發源自武夷山北麓的仙霞嶺。河流走向大體由東南向西北,經廣豐縣城城南一路向西,匯入信江。換言之,噶達渾若是想要實現奔襲明軍在鳳林鎮的後路糧草轉運大營的話,就必須設法渡過這豐溪河,別無他途。而且,豐溪河上中游河段河灘縱坡陡峭,所以最好是從這廣豐縣城過河,之後順著官道一路穿插過去。

廣豐縣城已經被明軍的英兵鎮控制,噶達渾于是便派了使者入城勸降。勸降使者一去一回,倒沒有費什麼時間,事情也算是比較順利。英兵鎮的總兵官黃梧一听說噶達渾帶著數千八旗軍與自家只有一河之隔,在等到了使者對其人的富貴保證之後,當即便同意了歸順清廷。

但是,黃梧也同樣提出了一些問題。按照鄭成功的軍制,鎮有監事、營有監營,再如督戰隊、餉司之流,這些無不是對于領兵將帥有著一定的監督作用,總兵官能夠一言而決的只有作戰一事而已。甚至若想投降,除了鎮直屬部隊和他直轄的那個營以外,兩個協的副將都存在著將他的投降計劃掀翻的可能。

大小相制是明廷祖制,他們與鄭成功交戰多年對于東南明軍的制度也是心知肚明。于是,勸降使者表示可以派八旗軍過來協助,但卻被黃梧一口回絕掉了。

「真是個聰明人。」

听到此處,陳凱已是撫掌而贊,隨即便示意信使繼續講下去。

回絕了勸降使者的提議,黃梧表示他需要半日的時間來說服眾將。等使者回到清軍大營,沒過兩個時辰,黃梧的親兵隊長就帶著一大車糧草過來,向噶達渾匯報勸說的進展。

據說,黃梧分別找來了幾員部將,一一暗示,其中左協副將平日里與他最善,沒費什麼氣力便說服了下來。然而,右協副將似乎還有些猶疑不決。但黃梧卻是一口咬定可以說服其人,因為那人與鄭成功是有殺兄之仇的!

挑起了八旗將帥們的好奇心,那親兵隊長緊接著便如那猴兒獻寶似的將個中原委娓娓道來。

那右協副將名叫蘇明,其堂兄蘇茂曾代理左先鋒鎮總兵官。左先鋒鎮乃是久負盛名的精銳之師,噶達渾很早以前就曾在福建巡撫衙門帶回來的情報中看到過,那支部隊的成軍之本乃是施瑯從廣東帶回來的閩軍。再往遠說,那些隨施家叔佷入粵的閩軍更是鄭芝龍的中軍精銳,其戰斗力本就冠于福建。後來等施瑯歸附鄭成功,憑著那支部隊幾乎是一躍便成為了鄭成功麾下僅次于陳凱的三號人物。

蘇茂是施瑯的副將,在施瑯反對入粵救駕一事後代理了左先鋒鎮總兵官一職,並且在磁灶大捷中表現極佳。但是因私救施瑯,干犯軍法,在陳凱截殺施瑯後為鄭成功所誅。

不過,鄭成功治軍素來講的是一個賞罰分明,蘇茂論罪當死,卻並沒有株連,就連他在磁灶大捷的功勞都沒有因此而抹除。蘇家沒有因此而受到歧視,自然也仍舊在鄭成功的麾下做事。這其中,混得最好的便是這個蘇明,如今已是一協副將。雖說,若蘇茂不死,他們蘇家如今在鄭氏集團中的地位應該還會更高一些。可事情已經發生了,蘇茂既然鐵了心要報答施瑯的知遇之恩,就難免違反軍法,而在鄭成功的眼皮底下違反軍法,其下場也沒什麼好說的。

「海寇殘忍無情,就連論功論過的傳統都全然不顧,只憑嚴刑峻法以及陳逆的狡計維系,可見其敗亡之期不遠。你回去告訴那蘇副將,只要肯歸順大清,榮華富貴自不待提。」

噶達渾這麼與親兵隊長說的,信使也是這麼對陳凱復述的,直听得陳凱當即便是心中冷笑。就他看來,現在還不是二百多年後八旗子弟都爛到家的年月,清廷內部還是有很多有識之士,只是暫時被這數十年的勝利沖昏了頭腦。噶達渾這話,只怕是就連其人自己都未必能會信,無非是些勸降的場面話、小把戲罷了。

親兵隊長返回縣城,沒等入夜便又趕了回來。說是黃梧已經說服了蘇明,但蘇明希望清軍能夠設法保全他的家人,以免為惱羞成怒的鄭成功所害。

這,噶達渾自然是一口便答應了下來。至于會不會做、做不做得到,那就是兩回事兒了。換言之,若是鄭成功真的一怒之下把蘇家滿門抄斬了,那對于滿清而言沒有什麼損失,或許反倒是一件好事。

說服了兩個副將,兵權在手,但還有幾個監事和監營需要解決,另外還有他們掌握的督戰隊,對于投降計劃無不存在著威脅。所以黃梧決定要在晚上例行軍議的時候來一場鴻門宴,解決掉他們。不過,天一黑,就不好再有什麼大動作了,所以知會噶達渾到了轉天一早便開城歸附。

同來的,還有兩大車糧食和兩頭肥豬,說是用來犒軍的。另外,早前因為發現清軍到來而拆掉的浮橋,黃梧也表示會在明天一早開始修復。

誠意上面,黃梧表現得還是不錯的。唯獨不願讓八旗軍插手英兵鎮的自家事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噶達渾也沒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黃梧的身上,在等待黃梧回信兒的同時,他自行派人搜集船只、打造竹排,並且派了探馬去探查,並且尋到了幾處較好的渡河點作為備用。

等到轉天一早,黃梧果然派了人去修繕浮橋,並且將旗號都換成了我大清的。噶達渾不疑有他,派了部隊渡河,結果哪知道那黃梧趁著清軍半渡之際把旗子一扔,直接就是弓箭、火銃、火炮的一通招呼,直打得八旗軍在河對岸一個勁兒的罵娘。

噶達渾很生氣,後果很嚴重。然而,作為一個顧全大局的滿洲老將,他還是分得清楚輕重緩急的。于是,他便帶著部隊設法從其他渡河點過河,以便于盡快的實現穿插。結果,在那幾處渡河點,清軍無一例外的遭到了英兵鎮的截擊,其中打得最狠的恰恰還就是黃梧口中那個與鄭成功有殺兄之仇的蘇明,那個狂暴的明軍副將甚至一度沖下了河灘與八旗軍在沒膝的河水中肉搏!

接下來,清軍渡河,明軍截擊,黃梧將整個英兵鎮化整為零,以營為單位分布在幾處較好的渡河點,並且在河岸每隔一段距離便修築了瞭望塔和烽火台。只要清軍一旦想要渡河,很快就會有明軍將他們重新趕回到對岸。

算上勸降的那天,噶達渾被黃梧一連拖了三天都沒能渡過豐溪河。這還是在豐溪河水量較少的正月,若是放在雨季,估計黃梧都可以在縣城里高樂,只要隨便派少量明軍守住渡河點便可以等著這群旱鴨子過來挨刀子。

三天的時間轉眼過去,戰機轉瞬即逝的道理噶達渾當然明白,自是一個心急如焚。然而,沒等他突破明軍防線,壞消息就先來了——已經前出到廣信府城的前鋒鎮,與早前在鉛山縣與他們交手的督標第二鎮、中沖鎮、後沖鎮這四鎮兵馬順著他來時的路圍了上來。

原來,黃梧在忽悠噶達渾的同時便派了人去向前鋒鎮求援。余新自然是義不容辭,而在他們赴援的途中,又與東進追擊的鉛山偏師聯絡上了。于是,這四個鎮的明軍便齊頭並進,如一個鍋蓋似的將已然落入主廚黃梧手中那口名為豐溪河的大鍋的八旗軍盡數「煲」了進去。

後面的事情,已經無須信使贅述了。只是事後,明軍從俘虜的口中得知了噶達渾的計劃,著實嚇了一跳。

這件事情也同樣使得陳凱 背發涼——並非是鄭成功的主力有可能會被噶達渾包抄後路,他相信憑著鄭成功,無論是破釜沉舟與清軍主力決一死戰,還是先行吃掉噶達渾,再行尋求戰機,都還是有不小的機會奪取勝利的。讓他感到後怕的是,前出永豐縣的明軍總兵的名字叫做黃梧,就這麼簡單!

陳凱記得他剛剛來到這個時代時,腦海中清晰地記得歷史上鄭氏集團前後出過兩大叛將。其一,便是施瑯。施瑯對于抗清事業最大的破壞,就是他率領清軍水師攻陷了鄭氏集團據守的台灣島,將漢人抗擊異族侵略的最後火種熄滅。

但是在此之前,施瑯對明軍的戰績卻是乏善可陳。一度因為兵敗被丟在北京城中投閑置散,窮困潦倒到了要靠妻子做女紅補貼家用,換言之就是吃軟飯,可見當時的清廷即便是在嚴重缺乏優秀水師將領的情況下對其也並不待見。甚至,到了三藩之亂結束後,在有黃錫袞、姚啟聖等名臣的支持下,他仍舊一度被那個後人評價為「明鄭廖化」的劉國軒擊退。

相較前者幾乎是全憑著清廷龐大的體量才得以取勝,另一個叛將黃梧卻是憑著自身的能力便做到了一個戰績彪炳。

黃梧原本平和縣衙役出身,靠著殺知縣反正的功勞投入鄭成功麾下,數年下來,已是一鎮總兵。永歷十年六月,黃梧獻海澄降清,致使海澄淪陷,明軍的大本營中左所暴露于清軍的兵鋒之下。而且,海澄作為鄭成功長期經營的陸上要塞,對閩南清軍展開攻勢的屯糧之所。這一手兒下來,明軍再次囤積的價值數百萬兩白銀的軍械糧餉,一下子便盡數落入了清廷之手!

憑著這樣的功勞,清廷在驚喜之余直接冊封其為海澄公。

一個公爵而已,在明廷爛爵的當下似乎算不得什麼。可是有清一朝,相較滿蒙的王公遍地走,拋開對南明降將的政策性封賞以外,漢人這正意義上只出過定南王孔有德、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仲明、平西王吳三桂和義王孫可望這五個王爵,公爵也只有他和年羹堯、孫士毅、岳鐘琪四人而已,加在一起也沒能達到兩位數。如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那等于滿清幾有再造之功的重臣,如袁世凱那等最後篡清成功的權臣,終其一生也僅限于侯爵而已。至于施瑯,哪怕是在攻陷了台灣之後,還是靠著暗算姚啟聖,獨吞了平台大功,才強強拿到了一個三等靖海侯的侯爵爵位。

更加夸張的是,包括黃梧在內的這九個王公之中,王爵最早的在永歷六年隨著李定國兩撅名王就不存在了,最遲的到三藩之亂結束也被清廷黜奪。公爵,更幾乎都是冊封沒過幾年就被清廷以各種理由削爵,只有他一家是真正的世襲罔替!

這並非是幸運那麼簡單,事實上滿清這等吃人不吐骨頭的政權也絕不容得作為主體民族的漢人有幸運二字存在。

黃梧在降清後于福建戰場上屢立戰功,成為了頗為讓鄭氏集團頭疼的對手,使得鄭成功始終難以在福建打開局面。另外,他那臭名昭彰的「平海五策」,其中的前兩策構成了清廷以遷界禁海這等血腥政策來打擊鄭氏集團的理論基礎,對貿易型重商主義的鄭氏集團造成了極其致命的傷害。甚至,他建議殺害被俘的鄭芝龍等人,以及挖鄭家的祖墳,無疑是加重了鄭成功的病癥,乃是鄭成功最終病故于台灣的催化劑之一。

卓越的才能和功績,尤其是在三藩之亂中他和他的後人選擇了站在清廷一方的堅定立場,才得以實現了這樣的例外。在他有生之年,清廷多次嘉賞,追封祖上、賜金興建祠堂、晉太子太保、授一等公並準襲十二次、賜金匾。死後也賜予了「忠恪」這樣的美謚。

黃梧為清廷屢立戰功的那些年,也恰恰是施瑯被投閑置散的那段日子。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黃梧在三藩之亂期間病逝,就算是黃錫袞拜相、姚啟聖主持平台,清廷十有八九也不會優先考慮施瑯這麼個鄭氏集團的手下敗將,而放著忠誠可靠且能謀善戰的黃梧不用。

此人,對于鄭氏集團、對于抗清大業的巨大危害遠不是一個區區的施瑯所能比擬的。所以,當陳凱誅殺施瑯後,便興起過防患于未然的心思。

奈何,那時候黃梧尚未反正,一個小小的衙役,連個品級都沒有,天命知道那家伙在哪兒貓著。而他從浙江回來之後便長期負責廣東戰場,軍務繁忙不說,與在隨後投入鄭成功麾下的很多文官武將都沒有什麼交集,這里面自也包括黃梧。以至于到了後來,隨著局勢的不斷轉好,他更是一度把這個家伙給拋之于腦後。

等到鄭成功突破清軍在衢州南部的防線,陳凱在看到了鄭成功在軍情通報中提到了戰事順遂,會派遣前鋒鎮和英兵鎮前出廣信府的事情,才 地想起黃梧這個家伙。于是,他連忙下了命令,讓杜輝、蔡巧和柯辰梅一旦發現噶達渾逃竄,就立刻撲上去。哪知道,結果卻更好的成就了黃梧圍殲四千八旗軍的大功。

「黃總兵能夠力挽狂瀾,堪稱智勇雙全,是我小視豪杰了。」

信使是黃梧派來的,陳凱相信眼前的這人會一五一十的把他的話復述于黃梧。他相信,黃梧能夠得到他這樣高規格的評價後,一定會更加努力的與清軍作戰。

畢竟,哪怕是那個海澄公黃梧,比之如今的陳凱在明清戰爭中的分量也不是一個重量級的。知名度上,更是僅憑著一個「文明世界的英雄」便更沒有了比較的意義。能夠得到陳凱的贊譽,對于現今還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的黃梧而言,只怕是要樂得連爪子都不知道該往哪擺了。

夸贊,確實不乏有功利性的成分在。但更重要的是,一旦想到就連黃梧這種歷史上的大漢奸都選擇了與八旗軍浴血奮戰,那麼衢州的大戰應該也不會出現什麼不容樂觀的意外狀況了吧。

「這是個好兆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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