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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無恥之尤(三)

馮澄世是隆武朝舉人,說來與那陶潛還算是一科的。他在投效鄭成功之前沒有做過官,但是官場的貓膩兒卻听過太多。

相較之下,他的兒子馮錫範隨他步入官場就在鄭成功的幕中,以及這軍器局里做事,鄭家最不缺的就是賬房,賬目上想動手腳的難度很大;而軍器局是陳凱一手打造,當年陳凱一進門就把那貪污克扣的廠霸給辦了,其人亦是對這些小錢兒沒興趣。連帶著,馮錫範長期在這樣的環境之下,耳濡目染的少了,此刻听其父言及,才知道這世道做官的竟然還能如此,當即亦是打開了眼界。

事實上,從有稅收這個概念開始,收取賦稅以維系皇室、官僚集團和軍隊的用度,這里面有權的人就難免要以權謀私,收取環節的火耗、淋尖踢斛等等,使用環節的花式克扣,手段層出不窮。而地方上的士紳和普通百姓,這些負責繳納稅賦的則同樣是有著諸如投獻、串通官吏修改魚鱗冊等避稅手段,偷稅漏稅的現象亦是從未少過。

這樣的事情,正應了天下烏鴉一般黑的說法。不僅僅是官府和百姓,在中國如此,在其他國家亦是如此,因為利益這兩個字只要是個凡胎的尋常人便免不了俗的。

馮澄世不知道日後還會有諸如「外國人素質高,不會貪污也不會偷稅漏稅,這種事情都是中國人的劣根性造成的」的奇談怪論,也同樣無法想象明時自尊自愛的中國人到了幾百年後很多人竟然會自卑到了那副田地。但是作為父親,所知者,總是要傳授給兒子的,這是知識的傳承,亦是父子親情的傳遞。

聊過了這些,馮澄世繼續把最後的那幾口飯用過,說了這麼多,他總覺得好像是沒吃飽的樣子,于是又讓下人再盛了半碗繼續吃著。相較之下,吸收了如許多的新知識,馮錫範似乎是已經飽了,腦子里滿是那些銀錢的事情,哪里還顧得上用飯。

「父親大人,據孩兒所知,興化府兩個縣、福州府九個縣、福寧州是一個州城兩個縣城,而那延平府,南平、沙縣、永安,好像是七個縣。如果說都是按照一萬兩計算的話,那麼這一次便征收了價值二十一萬兩的銀錢和糧食!」

跑上一趟,便能拿到那麼多的銀錢和糧食,確實如陳凱所言的那般比海貿還要來錢。馮錫範咽了口唾沫,神色有些異樣,這些無不被馮澄世看在眼里。眼見于此,馮澄世也只得放下了筷子,繼續對其解釋道︰

「回扣,總體加在一起是兩成,算算也就是四萬多兩分潤給了那些上上下下的官員。但是,各縣可不都是一萬兩,看到了好處,前些時候派去征收的第二批,每一隊拿回來的可都不低于一萬五千兩,最多的甚至達到了兩萬三千兩。這賬,為父不知道具體的,但數字絕對不會比那二十一萬兩少!」

說起來,二十一萬兩,哪怕是除去了回扣的十六七萬兩也是一筆天文數字。馮錫範已經是啞口無言,完全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了。對此,馮澄世並不滿意,思前想後還是覺得應該讓他的這個兒子再長長見識才是。

「征收糧餉的主意是國姓的首創,但是國姓給陳竟成寫信後,陳竟成據說在回信里建議調整方式方法。國姓現在是照著陳竟成的辦法走,另外的,這才只是九月,下個月據說還要去征收呢,到時候不出意外,肯定比這一次來錢還要快呢。」

………………

九月底,中左所的馮家父子之間的竊竊私語到了十月的時候果不其然的應驗了。鄭成功向各縣發出照會,要求他們準備供應大軍的錢糧,以備征收。

對此,福建官場上的眾官員當即便是喜形于色,但是隨著劉清泰和佟國器對于庫房倉儲保有量的擔憂,這些久在官場,深知逢迎上官喜好的大清官員們立刻就表示了對上官見地的贊同和擁護。

「黃都督,您是知道的,制軍老大人和撫軍老大人那里不太高興咱們動用府縣倉儲……」

有了上一次的合作,這一遭,福清縣的知縣大老爺在使者抵達後,很快就出了城在上一次的交卸地點與黃愷面談。不過這一次的說法,卻是讓黃愷很不高興,面上的不虞沒有絲毫的掩飾,明明白白的寫在了臉上,更是映在了知縣的眼里。

眼見于此,未等黃愷出言,知縣連忙補充道︰「但是咱們也知道,招撫事關重大,海澄公那邊也殊為不易。所以呢,下官和一些同僚琢磨著,干脆從民間征收,用以供應大軍,您看可好?」

知縣如此說來,黃愷面上稍有緩解。但問他看法,他卻也只是道了一句「本帥不管錢糧是從哪來的,只管帶回去,其他的一概不管」,如此便要結束這一番的會談。可是,知縣的話還沒說完,也只得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

「黃帥您是追隨海澄公多年,必是有大見識的人物,地方上抗捐抗稅肯定見過不少。下官尋思著,如此一來,那些刁民必然會鬧將起來,到時候怕是會誤了海澄公和黃帥的大事。」

「縣尊什麼意思,讓本帥帶兵去征剿?」

黃愷從來做的都是征餉的工作,打仗的事情不在行。況且,出發前鄭成功就已經吩咐過了,事情,尤其是得罪人的事情全部讓韃子官府去做,他們只負責拿錢、開條、給回扣,然後走人,就這麼簡單。至于其他的,除了鄭成功再有吩咐,是一概不管的。

眼見著黃愷的面色又有些不太好看了,知縣連忙解釋道︰「當然不會給黃帥添麻煩的,自有本地綠營去解決那些刁民。只是您也知道,這大軍一動,總要給些好處那些綠營軍官們才能盡心盡力,這個回扣……」

吃著一份,現在卻還想繼續要,理由是有了,也足夠充分,但是知縣也是第一次與黃愷面議,還不甚熟稔,不免有些拘束。所幸的是,黃愷這個人似乎是天生的自來熟,听明白了要求,當即便表示會立刻向鄭成功請示。不過嘛,這也是先要他們開出價碼才行的。

「您放心,不會讓海澄公太過破費的,只加半成就夠。」

「嗯,那本帥先行派人回報,爾等且靜候佳音即可。」

「多謝黃帥。」

既然是做生意,黃愷也是滿懷著誠心的,連忙派人回報中左所。鄭成功那邊很快便做出了指示——對于這些辛苦操勞的官吏、綠營們,鄭成功覺得加上半成也是可以接受的。于是乎,指示回到了龍江出海口,黃愷與知縣密議過後,很快後者便行動了起來。

「征收招撫稅、養兵錢,每戶一兩銀子,白銀、銅錢、布匹、糧食、瓷器,這些都可以用來抵充。朝廷說了,只要招撫海澄公一事辦下來,福建戰事消弭,錢糧用度減少,總還是爾等受益。但若是有敢抗稅不交者,立殺無赦!」

清初之時,清廷嘴上說的是要廢除三餉,但實際上最初廢除的僅僅是練餉和剿餉,後來還一度重新恢復。而那最大頭兒的遼餉,所謂廢除也僅僅是廢除了萬歷朝之後的,萬歷朝之前的九厘銀卻被完整的融入到了正賦之中。

除此之外,後面的康雍乾諸朝不提,只說這順治朝,清廷但凡有個風吹草動都是要加征賦稅的。這已經不僅限于戰事,甚至就連重建被李自成燒毀的皇宮都是要全天下百姓為其買單。

如今時今日這般為了招撫明軍而增加的稅賦,其實際上老百姓們早已是見怪不怪了。無非,就是一個新的加稅理由,只要你舍不得家鄉的田產、房屋,舍不得城里、鎮上的鋪子,舍不得家里的妻兒老小,總是要勒緊了褲腰帶強忍著的。

這其中,唯獨讓普通百姓稍微好過些的就是征收的物品也不再僅限于白銀和糧食。品類多了,就可以避免如一條鞭法執行以來商賈對百姓的盤剝。但是,每戶一兩銀子,這也絕對是一項不小的負擔。很快的,執行征收的各府縣便是一片的怨聲載道。

「去歲加征征剿稅,今歲加征招撫銀,年年加征年年征,這日子該怎麼過下去啊。」

「強忍著,總不是辦法,上山、入海,總有活路。最起碼的,比現在這麼憋屈死要強!」

催科小吏們的身旁,綠營明晃晃的刀槍顯得分外乍眼,確有百姓為此逃入山林,但是絕大多數的百姓卻舍不得那些,只得強忍著把交上去。

物資在各縣迅速的籌集,小吏們下鄉,每一次都能帶回大批的財貨來。至于那些抗捐抗稅的刁民,也一如知縣所言的那般,自有綠營料理。

十月十一,剛剛剿滅了一支躲在山里面避稅,有數十個男女老少組成的「抗清武裝」。大車上拉著收繳來的財貨以及婦女,戰馬的兩側掛著首級,綠營的隊伍大步的返回福清縣城,其中的耀武揚威之意最是不少。

回到縣城,知縣已經不似前幾次那般還要親自迎接了。對此綠營的軍官也不在意,將財貨子女做個統計,隨後前往縣衙,知縣和典吏等人看過了統計,隨後便寫起了報功文書。

「……黃檗山賊匪三百有余,佔據險惡,為禍地方。今番出征,將士奮勇,不避鋒矢,終擊潰賊匪,焚燒賊寨,斬首三十有二,余眾潰散……」

綠營軍官細細看過,不由得對知縣這等文化人的夸大水平有了更高的一番評價。隨後的,雙方就出征糧草一事進行了商討,待商定了下來,知縣提起筆便再度寫就起了一份關于倉儲消耗報賬的文書。

「……此番出征,出動綠營兩百,本地征集民夫一千。出征三日,攜帶糧食四十石,豬羊若干,購菜銀五十兩,消耗糧食三十石,余者入庫,豬羊盡皆犒勞將士……」

昨日出征,今日便回,當即便富裕了一日的消耗;飲食標準上,每天一人一斤糧食外加上豬肉羊肉,另外還發給了購買醬菜的銀錢,只是綠營軍官卻從沒有讓手里實際征集的兩百民夫吃飽飯,更別說是肉菜了,如此一來,便又是一筆不小的進項。

三下五除二,將該修改的賬目改清楚了,雙方分了銀子,將富裕的糧食發賣本縣糧商,白花花的銀子便自覺自動的送到了各位大人的家宅後門。

銀子入了府,準備好的財貨送交到黃愷那里報賬。後者清點了數目,按照市價折算成銀子,而後發給了一成和半成的回扣,直接便交給了綠營軍官的親兵隊長以及縣衙的典吏,這樁買賣便算是一個了結。

「我家縣尊托小人問詢黃都督,下月是否還來征集糧餉。」

「應該會來吧,咱們海澄公正準備受朝廷的招撫呢。」

「小人明白了,小人這就會去稟告縣尊,也好早點兒準備好糧草以供黃都督帶回。」

典吏得了回應,亦是一份欣喜在胸。旁的不說,知縣那邊的好處從沒有少過他們這些手下人,尤其是他這個負責之人。只要這些明軍月月來征收糧餉,他們便是月月有外快拿,豈不快哉。

如此,典吏正準備與黃愷告辭,回去將這個好消息稟告知縣大老爺。奈何這一遭黃愷卻又將他攔了下來,表示鄭成功自知在福建與清軍征戰多年,多本省父老多有打擾,所以準備開個粥場,一是寬慰本心,二是為他們這些合作伙伴略盡綿力,另外還有著添福積德的想法在,要求知縣一定應允。

「這……」

「放心吧,咱們不進城,只在城外。也不會帶多少人去,只待著伙夫和搬運米糧的民夫即可。」

「原來如此,那小人立刻回城向縣尊請示。」

「另外,咱們海澄公當年也是讀書人,知道讀書人清苦。是故,請縣尊酌情安排縣學的儒生出城,本帥會代咱們海澄公發給銀錢,以供趕考之用。」

「小人明白,小人這就回去向縣尊請示。」

事情,很快就得到了落實。一來是鄭成功準備受撫,如此大有提前洗白的架勢,並不過分;二來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段,莫說是不過分,就算是過分的有時候也不好推諉,只得安排了人員和場地在城外由著黃愷開起了粥場。

「咱們國公體諒鄉親父老辛勞,特開粥場……」

那邊,粥場開放,雖說那粥不似早前軍器局的那般可以立住了筷子,但也絕非是稀湯寡水。百姓們排隊領取,盛粥的伙夫不厭其煩的向那些百姓宣揚著鄭成功的德政,很快便迎來了百姓們的聲聲贊頌。

「咱們國公曾為監生,亦入過縣學,深知讀書人清苦。是故,特命本帥奉以銀錢,各位可拿去改善改善伙食。有了好身體,才有精力讀書,日後才能更好地為朝廷效力。」

這邊,面對著這些縣學的儒生,黃愷親自上場,照著早前在中左所那邊學會的說辭娓娓道來,直听得那些儒生大感我輩不孤,紛紛感謝起了鄭成功的濃情厚意。

城外如斯,城頭上,知縣與綠營軍官極目遠眺,伙夫和黃愷的言語更是隨著風飄上了城頭,飄進了他們的耳中。

「縣尊,這樣買好,是不是有些過了。」

明軍在清軍駐守的城池外向本縣的士紳百姓施加恩惠,清軍不光是在城頭看著,還有些幫忙維持秩序的。這樣的場面,不需要軍官說及,知縣也早已看出了怪異來。但是對此,他卻毫不在意,甚至還讓那軍官也不必為此在意什麼。

「那海澄公願意花錢,就讓他花著。至于日後,咱們落了銀子,等過段時間去打點打點,到江南那富庶之地為官,豈不比在此擔著責任要強?」

知縣如是說來,軍官亦是以著「高見」作出回應。只是到了背地里,他卻還是不免得發起牢騷。

「只是不知道,這願意花錢買好的是海澄公啊,還是漳國公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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