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璇坐在山坡上俯瞰著整片棲息地。
地表上的空間彌漫著高溫,潮汐熱能加劇了遠方的火山活動,下方是漆黑的岩石和暗黃的土地,荒蕪得寸草不生。
數十具尸體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身上有著燒灼的痕跡,那些火焰燎過的血肉正在緩慢復蘇,被斬斷的骨骼也在一寸一寸地增長。
它們的血液干涸在地上,留下一串串暗色的痕跡,還有惡臭的氣息。
「……」
理論上說,她應該趁它們尚未完全恢復去進食它們的血肉。
然而她根本沒有饑餓的感覺,也並不需求更多的能量,好像不需要任何外部輸入,自身的機能就可以正常運轉。
奇怪。
如果她本身是不需要進食的種族,那麼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概念?
亦或是說她曾經需要,但她現在不需要了?
蘇璇意識到自己的認知出現了一些問題,這件事的根源大概是來自部分記憶的缺失。
她知道自己的名字,這簡單的讀音讓她成為特定的個體,從群體中區別出來。
然而她同時又很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並不是這樣被獨立的,無論有沒有那兩個字,她都是她自己。
她對于自身的思考就在這里停止了。
蘇璇沒那麼在乎失去的記憶。
她想,自己的身體每天都會失去一部分,頭發,皮膚,指甲,血肉,骨骼,還有築成這一切的能量。
如果人不介意自己掉幾根頭發,那麼記憶又和它們有什麼區別呢。
她站起身來向遠方走去。
她清醒以來一直未曾長期在某處停歇過。
她一直在向前行進,就好像冥冥中有某種存在等待她去尋找挖掘。
盡管她並不清楚那是什麼。
蘇璇走了很久很久,發現這顆小小的星球上唯有無盡的荒原和火山。
這里的資源極為匱乏,石縫里生出的些許草葉不夠果月復,吞食那些能被消化的礦物似乎也是一種折磨。
于是土著生物們互相廝殺著以彼此為食物。
這里沒有她想要的東西。
她這麼想著。
于是她不再向前走,她調轉了方向,「走」出了這顆星球。
她的行動並不被環境限制。
重力,大氣層,真空,溫度——這些仿佛都變成空洞的概念,除了它本身的描述之外再無意義。
她在茫茫星海里穿梭漫步。
恆星的光焰照耀著氣團,瑰麗虹彩透過濃密的塵埃散射而出。
她懸浮在太空中,眺望著眼前這無盡寰宇,卻並不曾被眼前這景象所震撼。
那一瞬間,蘇璇意識到自己一定見過許多許多這樣的風光,甚至這整個宇宙也只是她所有經歷的一部分。Μ.166xs.cc
她繼續前行,找到了一顆有更多居民的星球。
山川和森林包圍著城市,那里面有星羅棋布的街道,密集的樓房和商鋪,空中蜿蜒的軌道連綿成金線。
中央的高地上屹立著幾座塔樓,以水晶廊橋相接,周邊伸出許多接駁平台,成千上百的飛船在那邊起起落落。
她穿過喧囂的鬧市,一路上遇到各種形貌不同的生物。
它們使用的語言陌生又熟悉,不過大多數是一些無意義的叫嚷吶喊,同樣的音節不斷重復。
這些生物的膚色各異,軀干有各種形狀,腦袋和肢體的數量也各有不同,乍一眼看去十分混亂。
當然,她也是這混亂當中的一員。
蘇璇站在廣場上,將一只手浸入水池之中,汲取著那些渾濁的液體,很快又食之無味地放棄了。
在那波動的水面上,她看到自己的倒影。
水中的人並不像是任何一個種族,但她知道那就是自己,是她應該有的樣子。
或許她原本不是這樣的,然而這沒什麼奇怪的,從出生到死亡總會變化,永生者也未必就要停留在誕出的那一刻。
絕大多數的活物都不會是昨天的自己,除非是有意操控著時間以消除這種變化。
蘇璇站起身來繼續向前走,旁邊的人群聚攏在一起,發出陣陣噓聲和吶喊。
她的視線越過那重重觀眾的頭頂,望見最里面倒在血泊里的身軀,還有正在廝打的身影。
它們努力撕扯啃咬著彼此的身軀,都試圖扯下更多的肢體,或是留下更深的傷口。
圍觀了幾秒鐘後,她感到一陣難以言說的失望,就好像自己原本期待什麼更好的,然而眼下的一切只令人索然無味。
忽然間,那些打斗的人暫時分開。
其中一個人的球狀體表上浮現出許多裂口,每個裂口都濺射出一股一股箭矢似的透明的毒液。
周圍的觀眾們反應不一,有人恐懼,有人興奮,還有人躲閃不及,直接被噴了一臉毒液。
那些倒霉鬼的腦袋或是軀干融化了,剩下絲絲蒸騰出熱氣的凹凸不平的傷口。
噴射毒液的人也就此戰勝了對手,它的對手被射得千瘡百孔,身體爛成了數十塊。
但當它得意地抬起頭環顧四周時,除了那些因為毒液而恐懼痛苦的人,它還發現了另一個生物。
那個有著雪白皮膚和漆黑鱗片的奇怪生物,還有著長長的卷曲的黑色毛發。
她也被劈頭蓋臉地濺了很多毒液,皮膚卻沒有半點損毀,還伸出手臂放在腦袋旁邊,胳膊上的嘴巴們伸出舌頭,舌忝食著那些水似的液體。
這行為像極了挑釁。
至少在那分泌毒液的人眼里,她就是在挑釁。
它毫不猶豫地沖了上去。
下一秒,漆黑的觸須從天而降,如同纏繞獵物的巨蟒般捆住它的身體,然後輕而易舉地擠碎了它的骨骼。
它的身軀扭曲變形,如同被戳破的水球,大量的毒液傾瀉而出。
周圍的人們再次尖叫起來。
這一次它們退到更遠的距離進行圍觀。
血和毒液混合在一起,在地面上堆積起一汪汩汩流動的暗色水泊,碎裂的肉塊和髒器骨骼堆放在里面。
那水面上就晃動著的黑發黑眼的人臉。
她有白皙光滑的皮膚,半數覆蓋著黑鱗,四肢肌肉鼓脹,遍布著獠牙血口,背後又伸出數十條猙獰舞動的觸須,將脊柱輪廓撐出怪異的弧度。
蘇璇用觸須上的眼球看著自己的倒影。
她同時也在看向很多地方。
譬如四面八方蠢蠢欲動向自己撲來的人。
這里的一部分生物以彼此為食,而且專挑那些強者當獵物——它們似乎意識不到這種行為更大概率會葬送自己的生命。
它們似乎無法將「獵物很強」與「我會因此而死」這兩件事聯系到一起,它們只會想「獵物很強」和「如果吃了它我會更強」。
好吧。
蘇璇只能假設它們的大腦處理不了更復雜的信息。
然後她殺光了它們。
戰斗一直在持續。
她有近乎無限的精力,並且很難受傷,即使受到傷害也能迅速復原。
敵人源源不斷從遠處涌來,像是成群結隊捕獵的野獸。
整個廣場上伏尸遍地,血流成河。
觀眾們退到了更遠處,目睹著這一場屠殺似的較量,每次有誰的身體被撕碎,它們就發出狂歡似的尖叫。
這里像是人間地獄,也像是一座角斗場,她站在萬眾矚目的中央,腳下是綿延不絕的血海。
在那色澤斑駁混雜的血泊里,她看到自己的身形膨脹數十倍。
軀體完全被鱗片覆蓋,遮天蔽日的黑翼宛如懸垂的烏雲,數百條觸須在雙翅間舞動,如同嘶鳴的蛇群。
她按在尸體上的指爪也像是鐮刀般巨大鋒利。
這城市里的人有一半喜歡戰斗,剩下的一半喜歡觀看戰斗。
此時剩下的那些人發出震天的呼聲,像是在慶祝她這一連串的勝利,也像是在渴望更多的殺戮戲碼。
那近乎咆哮般的吶喊響徹雲霄。
直至此刻,那一半喜歡戰斗的人還沒死干淨。
廣場上的許多尸體都在緩慢地復生,蘇璇繼續沉入這永無休止的戰斗中。
戰斗持續了很久。
當她以為一切都要結束的時候,她看到一道身影穿過尸山血海,緩慢地向這邊走近。
那人的身形結構相當眼熟。
遲了幾秒,她意識到那和之前的自己極為相似。
頭,軀干,四肢,數量形狀輪廓幾乎是一樣的,只是更高一些,肌肉更豐滿一些。
但是比起其他那些形態完全迥異的種族,這點微末的差別就可以忽略不計了。
他基本上就是收起觸須、隱去臂腿上嘴巴的另一個版本的自己。
蘇璇回到了原先的狀態。
現在他們更像是彼此的同族了。
那個人越走越近。
蘇璇的手邊閃爍起耀眼的金光,金芒里淬出凜冽森冷的刀鋒。
那個人站在十數米開外的地方,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手邊浮現出一模一樣的武器。
兩人的身影同時消失在原地,又同時出現在半空中,如同出膛的爆彈相撞,元能掀起的氣浪宛如死亡的風暴。
觀眾們搖搖欲墜著後退,卻不肯錯過接下來的任何一幕。
他們在千萬道熾熱的視線里戰斗,凌厲的刀光交錯,仿佛無數道明滅的雷電,輝光傾瀉如水。
刀刃因為能量的撞擊而嗡鳴,每秒鐘都是千萬次連震。
相似的招式,同根同源的技巧,閃避和攻勢都如出一轍的動作,晃動的身影來去起伏,宛如一場暗藏殺意的圓舞。
在難分勝負的膠著中,她的脊柱節節扭曲,觸須再次從皮囊之下伸展而出,狂暴地掃過地面,刺向對手,因為急速而撕裂空氣。
那人握住了她的觸須,看向上面轉動的眼球。
那張冷峻英挺的臉龐倒映在無數的虹膜上。
他鴉羽似的黑發在風中揚動,高聳的眉骨下,卷翹的睫羽半藏在幽深的眼窩里。
那對碧色的眸子讓人聯想到盛夏的森林在陽光里盛放,如此專注,如此熱烈,仿佛整個世界僅剩下面前的對手。
蘇璇喜歡這樣的目光。
但他們的戰斗依然沒有停歇。
直至日光沉墜夜幕降臨,天穹里的星辰在雲翳里隱沒,兩顆紫紅的衛星高懸在天際。
傾塌的廢墟組成了這競技場的圍牆。
觀眾們的身影都在夜色里模糊。
他們放棄了武器進入了肉搏。
這個宇宙里的規則在壓制元能,否則這星球都經不住哪怕一擊。
然而正是因為這樣,他們得以酣暢淋灕地打個痛快。
他們抓住彼此的身體,試圖折斷對方的骨骼,破壞對方的身軀結構,使對方體內的能量紊亂。
以此為核心的戰斗一直持續著,直至他掐著她的咽喉,她用觸須卷住他的腰,然後一起將對方摔在地上。
他們身上並沒有任何部位是致命的,然而他執意要抓住她的脖子,那雙綠眼楮在月色里像是點燃的鬼火。
那火焰在她的胸口幽幽燒灼。
「你認識我嗎。」
她詢問道。
那個人皺眉看著她,有些恍然,又有些迷惑。
「你也失去了記憶對嗎。」
她伸手撫上他的臉,「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
他們在遍地血跡骸骨、四處布滿溝壑的廣場上,用最原始的狀態坦誠相對。
他還攥著她的脖頸。
雙方近在咫尺,吐息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觸須投落的陰影在他臉上晃動。
「是的。」
他聲音沉郁地回答道,「它有某種特殊的規則,所以我們都是失憶狀態。」
「並不奇怪。」
蘇璇笑了,「我好像對這個沒有太過激烈的反應,我猜我經歷過相似的事。」
他沒有說話。
「而你讓我覺得熟悉。」
蘇璇湊近了他。
他們的鼻尖幾乎要撞到一起,發絲已經絞纏相觸。
「——還有饑渴。」
因為腿微微曲起,也因為身高差的緣故,她的腳趾只劃過他的小腿。
她翻身坐到他的腰上,烏黑的鬈發流瀉而下,掃過肌理強健的、石料般光潔堅硬的寬闊胸膛。
「你身上一定有某種我想要得到的東西。」
蘇璇伸手按在他的胸口,透過這完美強健的皮囊軀體,感受到其中蘊藏的源源不絕的能量。
「或許不止一樣。」
「那就來拿吧。」
他握住了她的手,「無論你想要什麼。」
真的嗎。
蘇璇很想詢問他,你可知道你給了我怎樣的承諾,我又會因此對你做出什麼,你會意識到嗎?
我們一定有一部分是相似的,然而本質上我們是不同的,我可能會吞噬你,毀滅你,因為欲念,因為對力量的渴求。
那個人俯身貼近然後擁抱了她,像是無言的許諾。
在詭艷淒涼的月色之下,他們交換了一個纏綿繾綣的長吻。
兩人躺倒在廢墟間。
漆黑的發絲垂落下來,像是羽毛般掃過面頰,他強壯的手臂環過她的腋下,手肘撐住蠕動著觸須的脊背。
後者的腿在他身側曲起,摩挲著精悍的腰肢,雙膝緊緊卡住肋骨,用足以將常人夾斷的力道。
然後他們向彼此靠近,完成一個唯有彼此才能承受的擁抱。
紅月高懸的夜空里泛起大團黑雲,暴雨傾瀉而下,覆蓋了半邊塌陷損毀的城區。
原先城市高空的屏障早已被元能震散,劇毒的雨水侵蝕著建築,驅趕了遠處在地面上徘徊的人。
雨越下越大,綴成簾幕,涌成狂潮,一浪一浪地沖刷著濕潤的土地。
那個人低頭看著她,臉孔在夜影里越發模糊。
她在這夜色的黑潮里沉沉浮浮,屬于人類的英俊面貌漸漸潰散,化成了涌動的暗影。
有一瞬間她感到熟悉,仿佛記憶拼圖缺失的部分正在重塑。
她看到了無垠的寰宇,漂浮的塵埃和殘骸,碎裂的星體仿佛在發出無聲的哀嚎,控訴著那些貪婪而愚昧的後裔們。
元能像是在沸騰,又像是在燃燒。
她的軀體不斷膨脹,鱗片破裂粉碎,血肉溶解成液體。
器官和肢體都消失了。
翻滾的能量具現成水流的狀態,水中隱隱泛著光芒。
那巨大的水球懸浮在廣場上,比整個城市更恢弘巍峨,像是一顆從天際墜落的星辰。
這是我嗎。
不需要鏡子她也能「看」到自己的狀態。
同時,她也「看」到剛剛耳鬢廝磨的對象,此時也變成了充盈著純淨元能的核心,那是從一開始賦予它們生命的存在。
她所有的欲念和饑渴都由此而誕生。
——吃了它。
如果無法吞噬它,就奪走它身上一切能被奪走的力量。
她不應該猶豫,不應該思考,因為她生來就是這樣的種族,行為被最純粹的支配,而所有的都指向生存的需要。
但是——
這真的是她所屬的種群嗎?毀滅給予自己生命的存在?只用能否生存本身去判斷存續的價值?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不會需要記憶,不會擁有感覺,不會追求任何令人快樂的事物。
那最多只是自己的一部分。
蘇璇這麼想著。
她凝望著被元能所充斥的元核,「我身上也有你想要的東西,為什麼不來拿呢?」
「因為——」
他的語聲在夜色里回蕩,「無論戰斗,交|媾,亦或是汲取元能,只要你想做的,我都不會拒絕。」
蘇璇很難描述自己是怎樣的心情,「你記得我嗎?」
「不。」
他這麼說道,「我唯一記得的事,就是我想看到你滿足和快樂的樣子。」
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又說︰「我猜我一定曾經看過許多次。」
那一瞬間,蘇璇心里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那些因為渴望能量而燃燒的好像在熄滅,她意識到那並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過去。
她回憶里出現了更多的、像是夢境一樣錯雜的畫面,但無論它們再如何混亂,其中的情感卻是真實的。
交握的雙手,堅實的懷抱,溫暖的觸感——
那些被遺忘被刪減的故事,從回憶深處席卷而來。
許多許多年前,他們曾在燈光閃耀的晚宴里踫杯,她曾在喧囂昏暗的街道上接過禮物,她曾在滿地血泊尸骨間被治愈傷口。
數百個相似又不同的日日夜夜。
夢城冷寂的月色和蒼白的落雪,望不見盡頭的長街,彌漫著著血腥氣息的巷道,以及永遠氤氳著暖意的公寓。
「騙人。」
蘇璇無語地指責道,「很多次你差點把我氣死,你還好意思說。」
整個世界轟然破碎,從城市開始潰散,看不見的浪潮卷碎了夜空,一切都化為烏有。
在空茫黯淡的寰宇之中,橫空出現了一道扭曲的裂隙,奇異的空間能量在沸反翻騰。
那是離開這個宇宙的路徑。
那一瞬間,蘇璇理解了一切。
這位面構建于第一個進入者的記憶基礎上,生成一個融合的世界,直至這個人意識到這一切運轉的原理。
屆時它會根據這個記憶擁有者的意念存留,或是潰散成原初的狀態。
至于這個通向無序點的裂隙,蘇璇認為應該是先知那伙人留下的。
十秒鐘後,她再次回到了帝國所在的宇宙。
不過落點並非是普羅米修斯,而是某個遠離帝國星域的坐標點。
她置身于蒼茫的太空中,煙雲絢麗,星河閃耀。
過了幾秒鐘,蘇璇完全清醒過來,暫時放棄繼續去深度理解那個宇宙的規則。
這一次旅程的時間並不長,至少在她的感知里,大概也只有那麼十天半月的時間,其中一大半都是在宇宙漫游的狀態。
剩下的自然就是打架和享樂。
單純從這些方面來看,比起上一次黑洞宇宙簡直美好了無數倍。
至于其中的危機,其實也不算什麼。
她似乎是差點將秦梟吃了,然而那時候她神志不清,如今她恢復理智自然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吞噬那麼多元能。
即使她真的做了,撐死也就融合掉其中的一半,因為即使是魔人主君,對元能的吸收也是有上限的。
而且,在吞吃元能的過程里,可能用不了幾分鐘,她就會徹徹底底變成魔人主君的狀態。
這樣想想也有些詭異。
如果她做了,她其實也不會後悔或者痛苦,因為她將會失去感受這些的能力,也失去了那些屬于蘇璇的自我認知。
可能只會剩下一些殘破的記憶。
所以和黑洞世界面對的險境並無區別,最差的結局就是各種意義上的失去自我。
事實上,這可能是以後她在每個宇宙里冒險都要面對的。
畢竟——
元能本就不是屬于人類的力量,然而人類卻能借助元能在短短幾年內一步登天,從人變成近似神的存在。
若是僅僅憑借異能,想要到達同樣的境界和力量,那絕對需要更長的時間。
然而從第一天接觸元能的時候,它帶來的危險就如影隨形,混沌,死亡,瘋狂——
直至殺死主君,依然要面臨相似的問題。
這或許就是代價吧。
使用不屬于人類的力量,因此終究會成為人類之外的存在,只是還有一道自我意識的界限,區別只在于更像是魔人還是更像是人類。
她仍然屬于後者。
她也有信心永遠屬于後者。
因為,每一次面對這些考驗時,總有很多事物會喚醒屬于人類的那一面。
「……親王殿下?」
蘇璇回到伊甸的宮殿之後,迎面遇到幾個例行檢修的技術人員,他們身邊還跟著幾個形狀各異的機器人。
為了防止他們受到驚嚇,她沒讓他們看到自己真正的狀態,微笑著和他們打了個招呼,「下午好。」
那些人看著她的背影遠去,先是面面相覷,接著都興奮起來。
「我說吧,比全息影像更好看!」
「而且感覺脾氣也很好?笑起來好可愛啊!!!」
「我覺得我們比在銀樹宮上班的那些人更幸福,工資差不多,房主還很和善——」
「不過哈蘭太熱了,夢城冬天會下雪。」
「咱們這有冬日樂園村啊,雖然是人造的雪天雪景,但你去住過就知道了,和真正的沒差。」
他們的議論聲也漸漸變小。
蘇璇在另一個轉角遇到了卡蕾。
金發姑娘的神情有些復雜,看向她的視線里又多了幾分敬畏。
「您做了什麼?抱歉,我只是好奇,我不是在質問您,但不久前我的印記——」
蘇璇點點頭,直接打斷了她,「我解封了普羅米修斯,過兩天我會恢復傳送,以後你們想去就去了。」
說完抓起卡蕾的手腕,看了看光腦上的時間,「竟然只去了一天,這次運氣還挺好。」
然後她又找到了尚未離開的船員們,因為船長只消失了一天,他們並不會認為這代表著遭遇不幸,只以為前者臨時有事。
兄弟倆在房間里吵嚷,主要是陸獰在說話,偶爾陸猙會吼一句不要搶我的零食。
芙芙在對面的房間里照顧那些花花草草,看到船長的身影出現在走廊上,她立刻蹦蹦跳跳跑過來。
蘇璇抱住了樹人姑娘,「晚上回來和你們聊。」
兄弟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蘇璇向他們眨眨眼,「現在我有另一件事要去做。」
她回到自己的套間換了身衣服,然後直接瞬移出現在首都星。
曾經的夢城變成了首都星的中央主城,又繼續向郊外擴建了數倍。
整個城市也像是翻新了一遍,外城區那些擁擠破舊的疊樓、堆放著廢棄載具的垃圾場早已消失不見。
空軌和天橋縱橫交錯,宛如銀環般纏繞著巍峨的商廈,又如同飛瀑般垂落下來,讓地面的公路和空中的航線得以互相接洽。
更多的軌道層層疊疊向上延伸,穿過那些空中建築群,帝國政府的官邸和最高議院,銀樹宮懸浮在最高處,被眾星拱月般圍在正中,那些剔透的水晶牆面遠遠望去宛如仙宮。
蘇璇並沒有注視那里太久。
她正在地面的一片商業街區漫步,忽然發現一件事。
雖然外城區被重建,也多出了空中建築群,但這座城市似乎並沒有變得陌生。
前方那片廣場看上去就相當熟悉,哪怕地面重新修葺,哪怕中間的地標換成了巨大的髓石雕塑——
但她依然能認出來這座廣場。
自己初來乍到的那一夜,就是在這旁邊殺掉搶劫的人,又被殺手偷襲。
兩側的入口顯然是通往地下街的。
周圍人來人往,各個種族的數量都相當可觀,路面上的車輛川流不息,鳴笛聲由近及遠不斷回蕩著。
蘇璇在城市里漫步。
確定了那座廣場的位置,她不需要任何指南,就能很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在什麼方位。
畢竟她曾在這里度過一段相對漫長而印象深刻的時光,在匆匆忙忙的路途中看過無數次的日升月落。
只是那時候她無心去欣賞風景,她總是想著變強,賺錢,努力活下去,早點干掉那些討厭的人。
廣場外圍的商業街更為熱鬧,下班時間的路人和顧客最多,色彩斑斕的全息投影在空中和地面閃爍,大大小小的廣告屏幕瓖嵌在建築之間。
蘇璇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店鋪。
但凡是夢城時期留下的,每一家都是她曾經光顧過的,即使它們重新裝修了門店,然而總有些標志字母似曾相識。
回憶深處的畫面再次翻涌上來。
她曾經孤身一人在這些地方游蕩,眼含警惕滿心戒備,經過每個拐角都防備著敵人沖出來,有時候滿腔恨意,有時候了無生趣,有時候又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刺激歡樂。
年輕人的心理狀態總是變來變去的,不過或許是取決于受傷的輕重和痛苦的程度吧。
後來隨著時間推移,她又和另一個人走遍這里的大街小巷,唇槍舌劍互相諷刺互相詛咒,沒一句人話。
蘇璇再次駐足。
如今是黃昏時分,那些精巧的樓房被夕陽鍍上溫暖的金芒,環街的河道里泛著玫瑰色的粼粼波光。
恍惚間,周圍的行人愣住了,車輛剎住了,甚至那些無人機都靜止了。
滿街成百上千的人,無數道震驚熾熱的視線,正落在前方一個人身上。
然後又順著那個人注視的方向,轉到了她的臉上。
隔著十數米的距離,他們遙遙對視著。
體內同源的能量在翻騰燃燒,仿佛回到久遠的時期,那時他們存在于同一顆星體里,不分彼此地安眠著。
但那只是他們的一部分。
或者說記憶的一部分。
如今的他們並不真的是那顆元核,也不真的是那個魔人。
蘇璇慢慢地向前走去,「你一直在這里等我嗎?」
她已經在城里閑逛了一段時間,如果秦梟想找到她的話,早該出現了。
黑發青年沉默地佇立在原地,血染似的霞光傾瀉滿街,那雙碧眸被染上朦朧的紅,瞳孔深處仿佛有熾熱的火焰在燃燒。
過了幾秒鐘,秦梟才聲音低沉地開口,「我在想怎樣的回答才能取悅你,然後我發現或許我該說實話。」
蘇璇挑起眉,「所以是什麼?」
「我只是也想來看看,我們曾經最多路過的地方。」
他微笑了一下,「然後我們再一起離開。」
有一瞬間,蘇璇很想問他,然後我們去哪里,然後我們去做什麼。
她也很想問他,你知不知道如果和我一起,你可能會繼續面臨先前的那些遭遇。
我們可能會遺忘彼此,也可能會試圖毀滅彼此。
接著她意識到,其實她清楚對方會給出怎樣的答案,這些問題就沒意義了。
「好吧。」
蘇璇走了過去,「反正你會听我的。」
最末的日光在天際熄滅,兩人相擁的身影融入夜色。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