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墓碑們自然不會回應樓飛星,只有冷風吹過的聲音應和著他，他習以為常地轉回頭，伸手清理身前墓碑外側粘著的一圈假花,去年新粘上的顏色鮮艷的假花,今年就沾滿了塵土,完全不復去年的新鮮光艷，髒的沒眼看。
樓飛星干淨的雙手很快同樣沾滿了灰塵,他邊清理上年的東西,邊習慣性說起今年一年經歷的事,「院長媽媽,今年錦程也來看你們了，我先前的工作被炒了以後換了份更好的。新老板江先生是個很好的人,他特別大方，工資開得很高,見我請長假也二話不說就批了假,還不扣薪水。」
「他人也長的特別好看，對了對了，他還是雲極的老板,就是那個資助過我們的雲極，院里好幾個孩子用的義肢也是雲極出的，他真的是非常了不起的人。」樓飛星想起江孤雲就止不住笑意,「而且今年我遇到江先生後運氣也變好了，收入提高了一大截,掉餡餅一樣白得了二十萬,還免費得了一張終身會員卡，這樣即使以後我窮的一毛錢沒有，也吃得上飯。」
「他就像我的幸運星一樣,真的是很神奇的一個人。」樓飛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會兒笑的有多好看，淺棕色的雙眼閃閃發亮，提起江孤雲的口吻語氣都和其他人截然不同。
他伸手拔出墓碑前插在兩個花瓶里同樣髒了的假花，邊道︰「對了，昨天我把溫姨他們的錢全都還掉了，所以您以後不用再記掛在心上了。」
話落樓飛星短暫地沉默了下來，他忽地自嘲的笑了一聲，「話是這麼說……」
他沒再繼續說下去，人已經去世四年有余，昨天才還清還是太晚了，院長媽媽根本看不到現在這一幕。
樓飛星將摘下來的假花垃圾扔進一早準備好的垃圾袋里，剛好樓錦程這會兒也提了一桶清水回來。
兩人各自拿了塊抹布，一起在桶中浸濕，合力擦起同樣灰撲撲的墓碑。黑色墓碑很快被擦的干干淨淨，任何一個角落的灰塵都沒有被落下，碑面干淨到反光，同時反射出更加冷硬的光芒。
忙活起來後樓飛星便沒有再說話，樓錦程也意外的安靜，兩人在無聲沉默中打理好院長的墓碑。
舊的假花被撤去換上新的，香爐也被清理干淨，插上新的土黃色線香。樓飛星掏出打火機點燃線香，他對著香吹了口氣，伴隨著好聞的檀香，很快升起絲絲縷縷的白色縹緲煙霧。
再將香爐擺在正中間，放上幾碟貢品，這才算打理好了一座墓碑。
樓飛星直起身，看向旁邊整齊林立的黑色墓碑，不需看墓碑上鐫刻的字跡，一個個從未遺忘過的名字就滑過心頭︰秋白、陽陽、虎子、甜甜、樂天、小柏、錦輝、橙子、阿白、暉暉……
他們的名字與音容笑貌都歷歷在目，那些或短暫或悠長的相處也都從記憶深處涌出，樓飛星沉默來到旁邊的墓碑前蹲下，他拿著抹布擦拭灰撲撲的墓碑，忽然出聲問道︰「你的記憶……恢復了？」
樓錦程手上的動作一頓，他不自覺抿起唇，莫名偏過頭不敢看樓飛星，聲音艱澀地說︰「沒有，還是只記得星星哥。」
「噢，這樣。」樓飛星應了一聲後沒再說話，沉悶的沉默再度降臨。
樓錦程目光一暗，他捏緊手上的假花，想安慰樓飛星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于是幾度張嘴又合上，神色懊惱不已。
他確實忘記了很多人和事，四年前醒來後慢慢恢復的記憶里最清楚的就是星星哥以及和星星哥有關的事，其他的人事物都像隔了層紗一樣模糊不清。
他知道這些墓碑下躺著的是曾一起生活過、共患難過的兄弟姐妹，他該感到傷心難過，但是……樓錦程對著這些冰冷的墓碑最多只覺得有些沉重，再多的……就什麼都沒有了。
不論是記憶，還是傷心痛苦，樓錦程什麼都沒有，什麼也感受不到，即使他想，也無法同什麼都記得的樓飛星感同身受。
樓錦程忍不住摳了摳指甲，只覺得此時的沉默倍感煎熬，他低下頭，手里的假花都被揉得皺皺巴巴。
「不記得也好。」
樓錦程倏地抬起頭，樓飛星聲音平穩，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緒，他正忙活著手頭自己的事，察覺到前面人的視線後抬頭看向發愣的樓錦程，他唇角微勾，綻開一個安撫的溫和笑容。
樓錦程抿緊唇，總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樓飛星沒想那麼多，他看樓錦程今年提出一起來掃墓，還以為他是想起了丟失的記憶，擔心他一個人心里憋得難受才這麼問，準備起個話頭然後安慰他來著。
現在沒想起來也好，樓飛星想了想，指指身前的墓碑，對樓錦程道︰「那想听听他們以前的事嗎？」
樓錦程輕輕「嗯」了一聲，樓飛星手上清理的動作不停，他一邊干活一邊語調輕快的說了起來︰「虞秋白，我們的秋秋小公主，性子天真活潑，有時候任性了些，但還是很可愛也很堅強的一個小姑娘。
她天生雙腿畸形，無法走路，幸好她出生的晚，做完手術再配上雲極的義肢就能正常行走。她性子真的很堅強，即使身上有殘疾，也沒有影響活潑的性格。」
昔日的快樂記憶浮上眼前，樓飛星說起話來也跟著眉飛色舞起來︰「秋秋還愛美，每次得了條新裙子都會立刻穿上，然後迫不及待來我面前晃悠，她也不明說，就每次故意提著裙子在我面前轉圈圈。我一開始不知道她這樣做是想干什麼，後來才知道她是等著我夸她呢。
這孩子想被夸但臉皮又薄，剛夸她好看就會紅了臉，再多夸兩句就會羞得捂住臉，只露出閃閃發亮的眼楮，一副又想接著被夸又不好意思的樣子。
這會兒逗她最好玩，我每次多夸她幾句，她就臉紅的能冒煙，最後不好意思地轉身跑開。」
樓飛星神色柔和的不得了，快樂浸透他的眉眼，淺淺的笑容甜絲絲的，比蜜還要甜。
他還記得以前每回他放學之後，一回到院里就會被秋秋幾個弟弟妹妹團團圍住，一個個嘰嘰喳喳地叫著︰「星星哥！」、「星星哥終于回來了！」、「好想星星哥，今天我們玩什麼呀？」
樓飛星失笑，點點最後一個說話的暉暉，似笑非笑道︰「只是想我陪你們玩吧。」
暉暉撓頭嘿嘿傻笑，穿著新裙子的秋秋就會擠開他上前來，興奮地張開雙臂，急的直蹦，「要星星哥抱！」
「遵命，我的小公主殿下。」樓飛星似模似樣的彎腰行了一禮，而後笑眯眯地彎抱起秋秋。
他雙手掐在秋秋的腰間，高高將人舉過頭頂，懸空的興奮感很快讓秋秋叫了出來，樓飛星舉著她原地轉起圈來，秋秋在空中飛了起來，翩躚的裙擺像只展翅高飛的花蝴蝶，漂亮無比。
樓飛星游刃有余地問她︰「好不好玩？」
秋秋小臉興奮的漲紅，頭暈乎乎的，但是人興奮地直叫，高亢快樂的笑聲在院落里回蕩不休，「哈哈哈哈哈好玩好玩，星星哥，再快一點！」
樓飛星還沒說話，幾個小的先不滿了起來，一起嚷嚷著「我們也要玩」，話雖如此，各個都乖巧的待在一邊，沒有上前搗亂。
樓飛星笑笑，又舉著秋秋轉了兩圈，而後就將頭暈乎乎的小姑娘放了下來，秋秋眼還花著就緊緊揪住樓飛星的衣服不放，興奮叫嚷著︰「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樓飛星模模她的頭，「好好好，秋秋先去休息一會兒，等下再來一次。」
他緊接著安撫其他小蘿卜頭，無奈又有些好笑地道︰「好啦好啦，大家都不要急，一個個來，哥哥今天陪大家多玩一會兒。」
「哇太好了，」小蘿卜頭們歡呼起來，「星星哥萬歲！」
秋秋歡天喜地地撲到樓飛星身上，高聲嚷嚷︰「最愛星星哥了！」
樓飛星穩穩接住她，眉眼彎彎應道︰「嗯嗯，我也愛我們的秋秋。」
秋秋高興的將小臉埋到他懷里，左右蹭了蹭後，仰起紅撲撲的臉蛋，羞澀又堅定地大聲宣告︰「我長大了要嫁給星星哥！听說結婚以後就能永遠在一起，我要和星星哥永遠在一起！」
樓飛星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他屈指刮了刮秋秋的小鼻子，「好啊，那我就等著我們的秋秋小公主長大後嫁給我。」
今年五歲的秋秋握緊小拳頭，「我會快快長大的。」
其他小蘿卜頭頓時不滿了起來︰
「秋秋好狡猾！」
「我也要和星星哥結婚！」
「就是就是，我也不想和星星哥分開。」
樓飛星眨眨眼，唇角轉作壞笑，假做苦惱道︰「但是星星哥只有一個，只能和一個人結婚，這可怎麼辦呀？」
一個小蘿卜頭撲了上來，樓飛星背上登時多出一個掛件，這個不老實的掛件哼哼唧唧道︰「我不管，星星哥是我的。」
樓飛星被壓的彎了腰，其他小蘿卜頭也躍躍欲試起來，一個個有樣學樣，努力往樓飛星身上掛。
「咦咦咦？！」樓飛星驚叫起來，一下子慌了神，都往他身上掛他可接不住。
他身形不穩，沒好氣罵道︰「你們這些小壞蛋，快下來，小心一會兒摔了你們。」
好的不靈壞的靈，樓飛星說完身子就晃了兩下，嗚哇亂叫著摔了下去，所有人一起摔到了地上，摔了個灰頭土臉。
樓飛星輕輕嘶了一聲，倒是沒摔傷，但身上有些地方還是摔疼了的，他和所有小蘿卜頭面面相覷，半晌有人忽然噗的一聲笑了出來，笑聲會傳染一樣，倒在地上瞎抱成一團的人都紛紛大笑了起來。
笑意來的莫名其妙，也不知笑點在哪，只是開心快樂想笑，于是便都笑了起來。
樓飛星也不在意髒，他攤開雙臂，懶洋洋地躺在地上，笑的眼角都沁出了眼淚，院門口走來一個嫻熟溫婉的女孩，年齡和樓飛星差不多大，她笑起來時也顯得很安靜，說起話來更是輕輕柔柔︰「星星哥還是這麼受歡迎。」
樓飛星聞聲望去，他坐起身笑盈盈朝女孩招了招手，「阿白回來啦，我記得是今天出成績吧，考的怎麼樣？」
溫婉女孩阿白這次笑起來有了小小的得意，「當然還是第一。」
樓飛星眼楮一亮，他驅散身上的小蘿卜頭，站起來狠狠揉了揉阿白的腦袋，眉開眼笑地夸她︰「阿白真棒！不愧是我們的小天才。」
被揉亂了發型阿白也不生氣，她耳尖有些發紅，即使想矜持地笑，唇角也忍不住上揚，整個人都好似浸泡在暖洋洋的溫泉里，從身到心都暖洋洋的。
她同樣喜歡他們的星星哥，尤其喜歡被樓飛星夸獎，就像現在這樣。
這時暉暉扯了扯樓飛星的衣角，「星星哥，晚上還想听你講故事」
樓飛星回頭看向小男孩，暉暉眼巴巴看著他，眼里寫滿渴望，他索性也揉了揉暉暉的小腦袋，「沒問題，你們先去玩吧，哥哥還要和你們阿白姐姐說會兒話，等會兒就去陪你們。」
「嗯！」暉暉聞言高興起來，他重重一點頭，朝樓飛星揮揮手，和小伙伴們一起跑遠。
……
樓飛星從回憶里回過神來，他仰起頭閉了閉發熱的雙眼，那真是很溫馨、很美好也很短暫的一段記憶。
他再看向身前的墓碑，那個笑著說長大後要嫁給他的小女孩，生命永遠停留在了十歲，再也不會繼續長大。
樓飛星緩緩吐出口濁氣，他短暫沉默了一小會兒，來到下一塊墓碑後又說了起來，對每個墓碑的主人都如數家珍。
「張虎，小名虎子，是個男孩，雖然叫這麼個威風的名，但是身材很瘦小，是個愛挑食的小家伙，最不愛吃青菜，肉也只挑瘦的吃。」
「楊文暉，暉暉，左眼有視力障礙，是男孩里最安靜的一個孩子，喜歡听我講故事，每天晚上我講故事的時候就數他最積極。」
「甜甜，人如其名，是個每天都能帶給大家快樂的甜心。喜歡听音樂和畫畫，她有先天性心髒病，身體一直不大好，每次都只能看著小伙伴們玩，自己無法參與。」
「阮白，小名阿白。」說到她的時候，樓飛星看向樓錦程，「年齡比你還要大兩歲，學習和你一樣出色，一直勵志于考全國top1的大學。」
樓飛星目光暗了下來，阿白一直很努力，人也聰明，更是院里少有的拒絕離開的健康孩子，如果不是出了意外，她早就是top1大學的學生，或許未來會留校當一名老師，繼續鑽研學術。
樓飛星努力忽視心里的鈍痛，錦程和阿白年歲相差不大，又都是學霸，二人之間有共同話題，算得上熟悉。
但在他說完後的現在，他觀察樓錦程的表情，就知道他還是什麼都沒想起來。
樓飛星心里不由得嘆了口氣，他看向整齊林立的墓碑，眼神晦澀難明，心里那股鈍痛愈演愈烈。
如果他也不記得大家了，那還會有誰記得他們？
被所有人遺忘，孤零零待在這個荒涼的小角落里，全世界再無人知曉他們存在過的經歷，就好像他們存在過的痕跡徹底被抹去一樣，這樣未免太過可憐。
雖然這種想法只是活人的一廂情願，但是樓飛星攥緊雙手，既然他還活著，果然還是做不到看大家被遺忘在這個角落里。
作者有話要說︰更啦！是萬孩人子迷星星沒發刀子！
沒想到一頓飯吃了六個小時，差點把我人吃沒了無能狂怒.jpg所以遲了點，這章是補昨天的更新，今天晚上還會照常有一更重點
終于可以滾去睡覺了，睡三個小時就又要起來，真是太難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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