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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生存日記(3)

肖然是一個很嚴謹的人。

他接受正統的德式軍官培訓, 守時,嚴謹,講究紀律, 如果不是那樁關于自己同窗好友謝南湘的機密任務, 他應該不會接受軍情處的調令, 而是會選擇進入參謀部任職。

他講究紀律, 如果一旦真的掌握了證據, 他會毫不猶豫地親手將昔日睡在下鋪的兄弟處決, 但同時他也很嚴謹,沒有證據就是沒有證據, 沒有證據謝南湘就不該死。

所以在他回到後方養傷期間,得到了上面決定「寧可錯殺一萬,不能放過一個」的消息後,便很守時地出現在謝南湘生命最後的時刻,救他離開。

提前示警會違背他的準則,所以他只是默默遵守著保密的紀律, 默默救人。

肖然認為在沒有證據指向謝南湘真的是間諜之前, 這兩者並不沖突。

不過在救人的方向上,他依然違背了他的準則,做出了很不嚴謹的選擇。

那個叫白茜羽的女人就是一個黑洞。

當你想調查她的時候, 你會發現她的一切都清清白白,從祖宗十八代到她出生以來往下查都干淨得好似狗舌忝過的飯盆,找不到一點兒值得懷疑的殘渣;但是當你放棄調查她,認為她不過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大家閨秀時, 她就會出現在東洋海軍司令部的通緝名單上,原因是殺人、放火、開車肇事並且炸掉一條街。

他不信任白茜羽,因為白茜羽沒有展現出任何值得他信任的部分。

上海站知道這位「白小姐」存在的人不多,只有部分級別較高的軍官,而隨著她名聲鵲起,手段見漲,這番動靜自然也引起了不少內部人士的注視,都想要收入麾下榨取更多價值,或是針對性地指派一些任務——比如接觸某某權貴吹枕邊風,或是成為某某重要人士的秘密情人,必要的時候進行策反或是暗殺。

這也是女特工的正常使用方式。

所謂糖衣炮彈,自然是這樣打出去的,至于打出去以後還能不能撿回來循環利用,那就不是他們需要考慮的範圍之內了。

唯獨白茜羽不同,她明面上是軍情處的人,實際上卻處處提防著他們,美其名曰打入上流社會提供情報,不過是要扯虎皮做大旗,以此增加自身的籌碼,反過來要挾軍情處投鼠忌器……偏偏還真的成功了。

如果一個花瓶可以證明了自己不止可以插花,還可以像聚寶盆一樣,春天種下一個大佬,等到秋天就能收獲很多很多的大佬,但凡能坐上軍情處長官位置的都不是沒腦子的,如果再將她當一次性瓶子用似乎也太愚蠢了。

出于監視的目的,肖然給她當過一段時間的司機,他看得出來這個女人一開始就不打算給軍情處賣命,而只要她不想,就沒有人可以利用她——他曾經試圖以她作為突破口找到謝南湘的蛛絲馬跡,當然也失敗了。

他不信任白茜羽,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或許是真的有一些獨到之處。

盡管如此,肖然還是對這樣自由散漫目無紀律的業余人士嗤之以鼻,如果不是某個天煞孤星似乎只相信這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亦有可能掌握著救命的藥品資源的話,他是不會選擇向她求援的。

三十分鐘後,載著傷員的車子憑借著軍官的證件,暢通無阻地進入租界,最後風馳電掣地一路飆行,停在傅公館門口。

「磺胺,還有嗎?」

這是肖然見到白茜羽的第一句話。

「有。」白茜羽剛從花園里跑步回來,素面朝天扎著馬尾擦著汗,見肖然的出現也沒表現得很意外,只是從他眉宇中透露出的焦急察覺到一些異樣,問道,「誰受傷了?」

「我需要一張干淨的床,紗布、繃帶、碘酒之類的東西有什麼拿什麼,我知道這里不是醫院,盡量。」肖然也不多說廢話,拉開後車門,讓白茜羽自己看。

白茜羽一看過去,便愣住了,片刻後她探身進車廂,上手去模鼻息,在發現男人還有微弱的呼吸時,竟一時感到有些鼻酸,腦中種種念頭紛沓而至,以至于都沒注意听肖然在旁邊說的話。

「我已經盡量讓他保持清醒了,可惜罵到半路還是昏迷過去了。」

「怎麼了?」一旁跟著遛彎回來的傅少澤見狀,湊著往車廂里望了一眼,表情也瞬間沉了起來。

白茜羽深了口氣,回過神來,征詢地看向傅少澤,即使她知道傅少澤可能會默認她所做的一切。

肖然也意識到什麼,看向傅少澤,冷硬的語氣微斂,「很抱歉給你們添了麻煩,但是……他在前線半個月了,沒有退一步,他不該死的。等他打過針沒有生命危險了,我們馬上就走。」

他對于傅少澤的態度與白茜羽不同,一部分是因為他更擅長和男人交流,另一部分則是因為他認為傅大少爺是老百姓——再有錢,在肖然看來也是平民老百姓,不能用紀律和規範去要求平民,所以他對平民一向都很寬容。

听到是從前線過來的,出來看熱鬧的幾個丫鬟們都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

傅少澤黑著臉,「走什麼走,一會兒人死半路上了算誰的?趕緊抬到客房里去,按照他說的辦。」

除了傅少澤的臥室,與兩間不再住人的房間之外,傅公館還有四間客房,白茜羽住的是最大的一間套間,也即是她剛到上海來住的那間,而殷小芝與顧時銘分別住在走廊盡頭的兩間,剩下最後一間,平時都堆著雜物空置著,此時便緊急騰出來做了病房。

肖然本來已經抱著最壞的打算了,就算傅公館再多麼豪奢寬敞,也比不上一間小小的診所在此時來得有用,但是此時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然而沒想到的是,傅公館的下人立刻展現了極其專業的護理技巧,白茜羽養病期間讓他們做的高溫煮沸用具消毒等等措施都一個不落,丫鬟還很熟練地推著吊瓶架拎著葡萄糖和生理鹽水進來,一下便找準了靜脈,貼上膠布,又順手就給他連上了心跳監護儀……

他不知道曾經白茜羽昏迷不醒的期間,醫生也委婉地表示過家里條件比不上醫院,患者可能得不到最好的治療,傅少澤便委婉地希望讓洋醫生幫忙找渠道調一批急救室的儀器和藥品過來,醫生只好再次委婉地表示醫用儀器價格不菲,供貨緊張……于是傅少澤便直接地告訴他︰爺有錢,搞快點。

接下來,顧時銘過來初步檢查了一下謝南湘的傷勢,他自學過西醫,理論知識豐富,見到滿身是血的人也很鎮定。

「嗯,子彈應該都沒有傷到重要髒器……」

「如果血止住了的話,就先處理傷口,有子彈就取出,沒有子彈的話就先做清創,暫時不用考慮縫合……讓舒姨把她的針線收起來好了,注意防止感染,注射抗生素……」

「子彈進入人體後會翻滾造成大量空腔,而彈頭在經過身體時形成的巨大力量會震傷髒器,如果只是傷到肌肉沒傷到骨頭,應該就沒有太大的事……」

「再之後就是觀察,是否有發熱的跡象,如果沒有感染和敗血癥的跡象的話,基本就度過危險期了……關于槍傷後遺癥的內容,我並沒有太多了解,慚愧……」

雖然顧時銘只是出于個人興趣,啃過幾本拉丁文醫學讀本,但因為只是作為學習之余調劑心情的讀物,他並沒有太鑽研其中的理論,只是他對于看過的知識通常不怎麼會忘記,所以現在回憶起來,倒也記憶猶新。

而白茜羽則負責上手,她上輩子喜歡旅游和戶外運動,有過一些諸如攀岩、洞潛、沖浪、漂流、滑翔傘、野外求生之類的經歷,雖然因為保鏢與私人教練總是寸步不離的關系,她並沒有受到過什麼實質性的傷害,但事前也經過很嚴格的急救培訓,處理起外傷來也是臨危不亂。

然後傅少澤也溜達過來,听說應該沒有生命危險,在白茜羽面前,還很體貼地喊丫鬟單獨準備一份清淡些的病號餐,因為之前買的好些苦瓜到現在都還沒吃完。

最後來的是殷小芝,她听說公館里住進一個前線下來的重傷患者,自告奮勇說自己接受過紅十字會的培訓,可以幫忙照顧。

結果當時白茜羽正在拆紗布準備清創,一坨坨浸滿了鮮血的紗布丟在一旁,露出血呼啦碴的猙獰傷口,砂礫嵌在肉里、血汩汩往外冒一團糟的樣子,一下子就令殷小芝內心十分震動。

于是她半蹲在病床前,緊張而飽含鼓勵地看著病床上的戰士,輕聲唱道,「這是最後的斗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歌聲、少爺與丫鬟討論食譜的聲音、兩個赤腳醫生冷靜討論傷口的聲音、與心跳監護儀發出的滴滴聲交融在一起,讓肖然有些懷疑自己究竟身處何方。

這地方有些邪門,不過肖然一想到這是白茜羽所在的地方,那有些邪門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

亂糟糟地忙了半天,謝南湘那邊的情況也穩定下來,至少失血的情況是止住了,沒事情做的閑人被白茜羽都攆了出去,就剩下肖然板板正正地坐在病床邊的小板凳上,面無表情。

白茜羽定定地看了肖然片刻,忽然道,「把衣服月兌了吧。」

「……」肖然冷冷地回望著他。

白茜羽道,「謝南湘頂了半個月,你就毫發無損?別裝了,你剛才偷偷捂了下肚子吧?好像還是腎的位置……」

房間里陷入了一陣令人窒息的安靜,片刻後,肖然終于擠出三個字,「不是腎。」

「看起來是。」

「不是。」

「不要諱疾忌醫。」

「……」

這個沒有意義的爭論,最後還是以白茜羽要求下人搬進來一張架子床,並強勢地要求肖然躺在上面休息告終。

「別讓他死。」

肖然坐在架子床上解著袖口,語氣平淡地說道。

白茜羽微微一怔。

「他不想死在你面前。」

白茜羽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時的心情,她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來到這個時代,準備好迎接隨時隨刻都會發生的生離死別。

她以前覺得一切都是可以解決的,發生問題了便解決問題,有想做的事情便做好計劃然後執行,受傷了便想辦法治好康復,這個世界運行的原則就是這麼簡單而清晰,但是如果一個人死了,好像就沒有什麼辦法了,一切都只會隨著生命的消逝而終結。

白茜羽不想去設想這個可能性,她不喜歡預設沒有發生的事,所以她只是抿了抿唇,很認真地說道,「放心,他答應過我不會死的。」

隨後,她拉上了窗簾,自己在病床前的小板凳前坐下,「你休息吧,有事我叫你。」

肖然點了點頭,第一次對她的命令表示配合,躺下合眼,休息。

他一睡,就睡了十二個小時。

白茜羽不知道他之前遭遇過什麼,也不知道他有沒有什麼嚴重的傷勢,這里沒有x光,沒有核磁共振和b超,唯一能判斷他遭遇過什麼的原因,是他躺到床上以後,就陷入了死豬般的昏睡,後來陸續進來過好幾撥的人,換藥的喂水的,都沒能把他吵醒。

這倆難兄難弟。

肖然睡醒一覺後,已經天光大亮,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旁邊的病床上躺著的重病號還沒醒,陪床的兩個小丫鬟一邊織毛線一邊聊天,偶爾「咕」地小聲發笑,光線順著窗簾的縫隙漏進來一些,平穩的滴滴聲中,竟然令人感到一絲溫馨與寧靜。

經過休息的大腦有著令人精神愉悅的輕松,肖然忽然對白茜羽有了改觀,她不僅僅是個狡猾、難以利用、滿嘴謊言的投機者。

至少,他在潛意識中他認為這里絕對的安全,不然他根本不會毫無防備地入睡,甚至久違地沒有從噩夢中驚醒。

或許,自己早在不知不覺的時候開始信任她了。

然後,當開戰以來難得感到心情放松的肖然走下樓的時候,迎接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傅家大少爺友善的問候︰

「你的腰子沒事吧?」

肖然沉默片刻,從牙縫里擠出來兩個字,「……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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