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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敬這大爭之世,敬這小酌之時(二)(5k)

北宮之前的廊道上,有老人行舊路。

因曹破石之死而多日閉門不出的大長秋曹節,今日奉召入宮。

一個小宦官在頭前帶路,于他身後,數日之間已然滿頭花白的老人蹣跚而從。

宮牆高高,廊道長長,秦磚漢瓦,綿延數百年。

曹節自然無須這小宦官在前為他引路。

這入宮之路,他本就再熟悉不過。

當年他入宮之時走的是這條路,送走桓帝時走的是這條路,迎當今陛下入宮之時走的也是這條路,誅殺陳蕃更是從此而出。

極盛極衰,忽然而已。

曹節忽然嘆了口氣,抬眼打量了四周的宮殿一眼。

甲士林立,宮殿依舊。

只是這條路,他這輩子不知還能走上幾次了。

「曹長秋,咱們只怕要快些了。若是讓陛下等久了,陛下是要惱的。」身前的小宦官見他停下腳步,只得嗓音帶著些顫抖的催促一聲。

曹長秋位高權重,若是因他這聲催促著惱,想要他的性命再是輕易不過。

只是兩者之間,他總是要挑上一個得罪的。

而這便也是小人物的無奈之處。

有時他們根本沒得選。

曹節笑了笑,加快腳步,倒是不曾讓這小宦官為難。

他少年初入宮時,也是如這小宦官一般謹小慎微。

宮闈重重,初入之人,不只要提防那個開口便能殺人的陛下,更要時刻提防那些眼前笑臉咪咪的前輩。

畢竟不知何時他們便會在背後遞出一記軟刀子。

宮闈重重,誰也不知眼前之人,到底是人還是鬼。

可哪怕前路危機重重,他曹節還是踏著鮮血,步步登高,走到了今日。

曹節望著眼前的層層台階,忽然問向身前的年輕宦官,「你覺得我有沒有本事?」

「曹長秋自然是有大本事的。奴婢們日思夜想的都是能成為長秋這般人。」此人倒也不曾遮掩,眼帶羨慕,開口答道。

曹節知他說的是心里話,畢竟當年他也是如此這般站在階下望著階上。

直到最後成了那個可以站在階上的,陛下的身邊人。

「我這個位置有什麼好呢?」曹節沒有停步,只是邊登上台階邊有些感慨,「為權勢傾軋一生,老來身邊無一人。你們羨慕只因你們站在低處,可這高處,風也大的很。」

「誰也不知哪處大分刮過,就會要了你的性命。」

小宦官跟在他身後,不敢言語。

…………

濯龍園中,靈帝正在獨自飲酒。

北地酒水初次喝來有些辛辣,入口之時似有火龍入喉。

可熬過了最初幾口,其後倒是讓人越發止不住的想要飲上一口。

此時小宦官帶著曹節走入園中。

「曹長秋何來之遲也?」靈帝笑問道,面上倒是不見等待多時的惱怒之色。

「還望陛下恕罪,奴婢非是有意慢待陛下。只是奴婢走在半途,見宮中舊殿如舊,而奴婢已然垂垂老矣,頗為感慨。駐足良久,故而來遲。」

劉宏點了點頭,「美人白發,豪杰遲暮,歷來都是躲不過的事情。曹長秋也不必如此掛懷。曹越騎之事,長秋還是要節哀。」

「多謝陛下。」曹節笑道,「舍弟之事也讓奴婢反思多日,如今奴婢已然老邁昏聵,故而即便陛下不曾相召,奴婢也是要進宮來請辭的。」

听聞曹節此言,劉宏這才將手中的酒壇放下,抬眼打量起曹節,良久之後,他才開口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當年曹長秋的輔立之功朕都記得。如今長秋想要舍朕而去不成?可是朕所為有何不妥之處,讓長秋寒了心?」

「非是陛下的緣由。」曹節跪倒在地,「只是奴婢這些日子傷心過度,這才驚覺原來不覺之間早已白發橫生,牙齒月兌落。若是奴婢卷戀不去,只怕日後會耽擱了陛下的大事。」

劉宏笑了一聲,「長秋無須如此,朕以為長秋只是這些日子傷心過度,過些日子自然會回轉。更何況這宮中也離不開長秋,不然長秋一去,張讓這些人做事全無分寸,若是做下些什麼錯事,朕未必來的及制止。」

曹節在宮中多年,見慣了其中的陰詭伎倆,他與張讓等人素來不睦,若是他不在宮中,張讓等人未必肯放他一條生路。

曹節連連叩頭,「奴婢多謝陛下不棄,必定盡心竭力,為陛下而死。」

「還有一事。」劉宏拿起桌上的酒壇,「事關朕手中的烈酒。」

___________

北宮外的廊道上,曹節緩緩而行。

此時他想起方才靈帝所言,雖是有殺弟之仇,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小看了如今的年輕人。

那袁家二子也好,劉備也好,竟然敢將主意打到陛上,膽子著實是不小。

曹破石死在這般人手上,倒是半點也不冤枉。

方才他與靈帝請辭,自然非是真心請辭。

靈帝也知道此事,故而一場感動的一旁的小宦官落淚的君臣相得的戲碼,不過是君臣兩人的心照不宣罷了。

即便他真的年老昏聵,即便靈帝早已看他不順眼,可如今張讓等人還有些稚女敕,憑聲望手段能以內朝壓制外朝的唯有他曹節。

而靈帝方才最後的那番言語,自然是要他莫要去動劉備等人。

曹節在心中感慨一聲,「後生可畏啊。」

他忽然停步駐足,只因他身前又走來了一個真正的「後輩」。

「讓听聞曹長秋因曹越騎之事多日來閉門不出,不想會在此處相逢,數日不見,不想曹長秋已然滿頭白發。真是令讓不勝唏噓。」

「長秋還是要多多愛護身體才是,莫要過度操勞。事情能少做一些還是少做一些的好,畢竟再緊要的事情也比不得身家性命重要不是?」

張讓見了曹節也是停步,臉上帶著嘲諷的笑意。

如今正是他得志之時,曹節雖職位在他之上,只是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只病虎,雖有余威,可已然不足為懼。

「看來張常侍在宮中多年,卻是不曾學會尊敬前輩。如此囂張跋扈,日後是走不遠的。」曹節笑道。

「嘿,讓走不走的遠,只怕曹長秋是見不到了。」

張讓笑道:「只是讓多半能見到曹長秋的結局。便是想想,都覺得唏噓不已。曹長秋,剩下這些日子,還須好好珍惜。」

曹節笑了一聲,「那我就多謝張常侍掛念了。至于你我誰會先行一步,大局未定,誰又說的準呢?」

兩人雖然素來不睦,只是平日里最少還維持著表面上的和氣,今日言辭交鋒,卻是徹底撕破了臉。

張讓身前的小宦官兩股戰戰,屏氣凝神,已然汗流浹背。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大人物斗法,死的往往是他們這些小人物。

張讓聞言只是冷笑一聲,邁步而行,「曹長秋,那咱們便走著瞧。」

他打量了曹節身前的小宦官一眼。「跟我走。」

小宦官告罪一聲,隨著張讓而去。

曹節笑了笑,倒是不曾為這個小宦官的選擇而發怒。

若是換了他當年,他也是會如此選的。

世道如此,其實人人都沒得選。

…………

張讓步入園中,見靈帝正盯著一群在四散奔跑的野鹿出神。

他自是不敢上前打擾,立刻低頭上前幾步,低頭相侯。

「張讓,你看這院中野鹿,圈養的久了,整日里只知奔走嬉鬧,全無半點爭勝好斗之心,豈不是無趣。」劉宏忽然道。

「陛下說的是,所以園中才要放上些其他 獸,讓這些鹿群處于生死之間,便不會太過安逸。」

張讓雖不知劉宏提起此事是何意,可他侍奉劉宏多年,知道順著他說總是不會錯的。

「你說的有理。」劉宏笑了笑,轉過頭來,「方才曹節和朕請辭,朕不曾答應,你不會怨恨朕吧?」

張讓立刻跪倒在地,重重叩頭,「奴婢如何敢怨恨陛下。」

「不怨恨朕就好。」劉宏招了招手,要他起身,「于朕眼中,你等就是這園中鹿群。若是有朝一日,威脅他們的 獸死了,而又不曾有新的野獸出現,那這鹿群自然也就無趣了。你跟隨朕多年,想來你應當懂朕的意思。」

張讓已然是汗流浹背,額頭之上滿是冷汗,卻是不敢隨意抬手擦拭,「奴婢明白。」

「明白就好。」

劉宏笑了笑,轉手拿起桌上的酒壇,「不過你跟了朕多年,朕也不會虧待你。如今朕手中有了一筆大生意,立刻便想到你了。」

「你可莫要辜負了朕的美意。」

…………

雒陽城東的酒舍里,劉備正與陳續研究著李平留下來的那張酒方。

如今大半的事情已然敲定下來,接著自然是要做些正事。

劉宏讓袁赦帶回來的那句話看似是玩笑,可若是他們真的不能讓劉宏見到真金白銀,到時玩笑也會變成實話。

「陳伯,研究的如何?」劉備看向正打量著手中酒方的陳續。

酒水之事,陳續才是其中的行家,而他只會喝酒罷了。

「難怪這麼多年我做不出這個酒水的味道,原來老李當年還留了一手。」看到興起處,陳續拍桉而起。

當年兩人在軍中之時,李平曾傳給過陳續些釀酒的技藝。所以當日劉備初來此地,便能嘗出些李平所釀酒水的味道。

只是李平到底還是隱下了酒方上的不少細節之處,所以陳續的酒水雖然不差,可較李平釀出來的酒水還是要差上不少。

「陳伯可有把握釀出如當初李伯那樣的酒水?」劉備緊張道。

雖說如今他已然打通了雒陽的關節之處,只是要想讓酒水賣的好,酒水的質量自然也要夠硬。

在他看來當初李平釀造的酒水質量已然足夠好,只是李平的推銷之力實在是太差了些,故而雖然酒水的質量不差,可卻也只能行銷在邊塞之地,一年到頭混個溫飽而已。

他穿越而來,自然明白酒香也怕巷子深的道理。

當年的營銷學他雖是及格分飄過,可如今卻也夠用了。

「嘿,給我些日子,莫說是做出老李那般的酒水,超過他都不是什麼難事。他這上面都是老法子了,這些年我在雒陽城中不知看過多少酒水方子,倒是可以將他這個方子改良一二。」陳續頗為自信。

這些年段為了能喝到當年味道的酒水,不知從雒陽城中搜羅來了多少酒水方子。

只是這些人終究不是李平,不論陳續如何嘗試,總是做不出李平那股獨屬于邊地烈酒的味道。

劉備詫異的看了一眼在一旁喝悶酒的段。

無須多問,這些方子定然是段從雒陽城中各處的酒舍里「尋來」的,以他段司隸的名頭脾氣,哪個敢不給。

段抬了抬頭,扯了扯嘴角,「我能要他們的方子,他們都要千恩萬謝。」

劉備知道段說的是實話,在雒陽城中,多少人打破了頭也想和段攀上些關系。

此時有人推門而入,瘦消面白,言語之間頗為高亢。

「原來段司隸也在,咱們也是許久不見了。我還以為是段司隸貴人多事,不想卻是躲在此處飲酒。」那人笑道,似與段是舊相識。

段不曾抬頭,只是開口道︰「今日不知是哪陣風吹錯了,竟能讓張常侍來到這簡陋之地。」

劉備看向此人,段口中的張常侍,自然不會是旁人。

來人正是張讓。

張讓一笑,對段的話不以為意,如今這只病虎已然不在他眼中,只是卻也沒必要故意招惹此人。

「我今日不是來尋你,而是為劉備而來。」

劉備眯了眯眼,被張讓這般人找上門來,無論如何都算不得好事。

「在下劉玄德,不知張常侍尋我何事?」劉備笑道。

張讓這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劉郎君真是一表人才,听聞既是盧公之徒,還是漢室宗親。日後前途不可限量。」

「常侍謬贊了。」

劉備應答的倒是禮數周全,如今他已然得罪了曹節,不好再在宮中樹敵。

張讓環顧了一眼屋中,目中露出些隱晦的鄙夷之色,許是嫌此地過于寒酸,這般地方往日里即便是求著他他都不會前來。

這次若不是有靈帝之言,他自是不會來到此地。

「我這次來其實沒什麼大事,我從陛下那听說劉郎君想要開辦酒舍。我看劉郎君日後定然是個千里馬,故而也想要摻和上一腳,不知郎君答不答應?」張讓笑道。

此時他倒是巴不得劉備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一口回絕。

到時惹惱了陛下,自然要他吃不了兜著走。

「能得張常侍相助,備自然是求之不得。」不想劉備只是沉默片刻,開口道︰「只是如今陛下佔了六成,袁氏兄弟共佔一成,段司隸佔了一成,備佔一成,還有一成備已有安排。實在是無多余的分給張常侍了。」

「劉君此言倒是有趣。」張讓笑了一聲,帶著些人的陰冷。

「可從我所佔的一成之中分出半成交給張常侍。」段喝著酒水,隨口道。

劉備轉頭看了他一眼,見他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神情。

「那我倒是要多謝段司隸了。」張讓笑了笑,「我這次來也無旁的事情,就是為了此事,如此我也回去好交代。劉郎君,好自為之。」

張讓不再多言,邁步離去。

「這次多謝段公了。」劉備全當無事發生,坐下與段一起飲酒。

「你是聰明人,應當能猜到張讓此行的緣由,你半點也不怕?」段笑道。

「張讓此來無非是受陛下差遣。今日我心緒不寧,一直覺得少算了何事,如今才想明白原來是少算了宦官。」

劉備喝了口酒,嘆息一聲,「如今宮中宦官各自成勢。其一是蹇碩,自蹇碩之前的行事來看,此人多半為陛下門下走狗,只忠于陛下一人。」

「其二是曹節,曹節是前朝老臣,如今之所以還能佔據高位,無非是尚未出現可替代此人之人。陛下對此人是在隱忍,好在此人識時務,懂進退,不然如今墳頭的草已然有三尺高了。」

「其三便是張讓,趙忠等人,這些人如今最受陛下信任,隱隱有了些將要取代曹節這些老人之勢,日後定然會左右朝堂。」

「其四則是袁赦這般游離于三者之外的宦官勢力。與其他三者既能合作,卻又游離。宦官成如此之勢,未必不是陛下刻意為之。」

段一笑,「我在雒陽模爬滾打了多年才明白的事情,你倒是弄了個明白。如今的陛下未必是個好帝王,只是心性手段都是不差的。」

劉備點了點頭,「所以陛下要張讓入局也是為了制衡。至于想要制衡的是袁赦這般宦官,還是二袁這般的世家,只怕如今陛下自己都不曾想好。」

「你說的不差。」段倒了碗酒水,「制衡之術,本就是君王的常用之道。如今想來當年我和張奐之爭,未必不曾有些制衡之術的影子。只怪當年氣盛,不過若是不氣盛,我們兩人卻也未必活的到今日。」

「段公說的有理。」劉備笑了笑,「所以唯有把水攪渾,深處其中之人才能更安全些。」

段一愣,「你這是何意?」

「段公莫要忘了,備手中還有一成。」劉備自顧自的倒上一碗酒水,「這一成,備已然想到要送給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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