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後回想起來, 乘著百里歡歌的馬車,從新港城到南疆十六州的一路上,是楊夕一生中再也沒有過的安寧時光。盡管那顛簸的馬車上,她每天晚上都噩夢連連。
她最後的一點天真和單純,在這條路的盡頭,被她親手埋葬掉了。
楊夕夢見自己被人追殺。
成山成海的黑衣人, 斗笠、黑衣、赤足、麻履。他們的身份清晰就在嘴邊, 夢境里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她身邊有三個同黨, 跟她一起穿過無數傳送陣, 黑衣人在身後緊追不舍,而眼前傳送陣的金光仿佛無止無休。
後來他們又換了一輛獸車, 毛色雪白的拉車獸接連死了幾匹。車廂碎了,韁繩斷了,最後一匹拉車的靈獸, 幾乎是托著一塊木板在高空的罡風中狂奔呼嘯。
小伙伴們一個接一個的用硬扛著攻擊, 保護最後一點繼續向前逃亡的希望。好像前面有一個什麼地方, 只要到達了那里,一切就安全了……
可「那里」究竟是哪里,她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安全……
這世上真有那樣的地方嗎?
那個骷髏鬼面的元嬰修士追在身後, 終于一道靈光劈過來, 穿褲衩的,長得黑的,金光閃閃的,三位小伙伴張著茫然的眼楮, 從空中依次墜落。
身下,仿佛是無盡的深淵。
楊夕一下子就醒了。
顛簸的馬車上,她從軟榻上被顛下了地,四周一片低調卻昂貴的板材,楊夕有一瞬間不知今夕是何夕。
抬起頭,前方有一個斜靠在車廂壁上,手不釋卷的身影。寬袍大袖,並不高大,甚至有些消瘦,眉間兩道淺淺的折痕,年紀也不輕了。
但他就這麼安靜的坐著,就能讓楊夕感到安心。
百里歡歌抬頭一笑︰「醒了,吃不吃東西?」
車廂的空間再大,也還是狹窄的。楊夕不動聲色的湊過去︰「你在做什麼?」
桌上擺著一張極其特別的畫,乍一看去是個女人,仔細看去是個沒穿衣服的果體女人,但你要是砍的再詳細一點,會發現這個女人的半邊身子,沒有皮。
「一些例行的研究。」百里歡歌答得很隨意,顯然這在他的生活中確是一種日常。
那圖畫的色彩十分真實而鮮明,楊夕忍不住伸出手去模了一下,確定那玩意兒會不會抹下一手腥氣逼人的紅色。
並沒有。
但是那沒有皮膚的半邊圖像在這一抹之下,血肉也好像被削去了一層,露出月復腔里的顏色暗紅的髒器。
楊夕又抹了一下,髒器也不見了,只剩一副白骨。
楊夕抬起頭去看百里歡歌,這才發現他手上拿的書,封面上兩個很標準的字體《婦經》。
桌面上另外攤著兩本名字更微妙的書《女科玉尺》以及《產後編》。
楊夕︰「你終于打算生產活人了?」
那本《婦經》不輕不重的敲在了楊夕的頭上,百里歡歌的聲音里帶著點笑︰「你這混球,這一眼看就知道我是在研究女人,怎到了你這我就成了這種變態。」
楊夕抬起頭,從書本下透出兩道懷疑的視線。
這實在不能怪她想得偏。
百里這個人吧,實在難以讓人把他當作尋常男人聯想。倒不是說他有多神聖,對女人毫無興趣。而是他身上總有一種感覺,仿佛老得已經掉了渣渣,一切的愛恨□□都已經隨著漫長的過往,悉數塵埃落定。除了折騰世界和被世界折騰,再沒有什麼能刺激到他老韌的神經。
時光帶給他的不是什麼沉穩,卻有格外的坦然。
「不是你想的那樣,」百里歡歌下巴隨意的指了指桌面上的白骨紅顏︰「那是解剖圖,立體的。」
楊夕露出一個茫然的表情。
「這是我很早之前做過的研究,那時候多寶閣初創,跟修士的交集還不多。這一次雲想閑跟我說的話,對我有點點觸動,我想我也許該把這個項目重新撿起來。」
「那到底什麼研究?」楊夕問。
百里歡歌眼神復雜的盯著楊夕瞧了瞧,那目光像極了看一個難以理解的鬼怪——要知道百里歡歌第一次見到海怪,第一次听說這世界上有神的時候,都不曾露出這樣拒絕接受的神情。
「你們這里的女人,居然沒有月經。」
楊夕沒听懂那個詞,所以反應慢了好幾拍︰「啥?」
百里歡歌道︰「在我老家,小姑娘到了十三四,會出現一種每個月固定時間流血的現象,這是一個女人的身體準備好了孕育新生命的成熟標志。但你們這里的女人,一生都不見這個現象。」
楊夕莫名有點心里毛毛的︰「每……每個月都流血?那不死人麼?我覺得這個沒有挺好,你老家的女人肯定是病的。」
百里歡歌挺復雜的蹙起了眉毛︰「是啊……肯定有一邊是有問題的。」
百里歡歌仰靠在車廂壁上,千頭萬緒,也有些不得其門。
多寶閣至今為止,收購解剖的女尸不下上千,凡人也好,修士也好,子宮、卵巢、輸卵管全套生}殖系統下來,和從前的世界並無什麼區別。可是沒有月經周期,卵巢如何排卵,受+精的卵子又怎麼著床?
這不是女人每個月的小問題,這是人類究竟如何誕生的大問題。
只可惜自己從前不是個醫學生,很多更系統的理論全然沒有關心過。
百里歡歌嘆了口氣︰「我有時候真的會想,如果自己是個女人就好了,直接剖了我,一切答案就都有了。」
楊夕頂同情的看著他,盡量溫柔的拍拍百里閣主的肩膀︰「不要這麼沮喪,男人也是很有用的。」
百里歡歌面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楊夕撓了撓頭︰「要不你把我剖了試試?」
百里歡歌倏地轉過頭看她。
楊夕揉了揉十根水蔥似的手指頭,愣頭楞腦︰「我想著,活的總比死了剖的有用吧?」
百里歡歌的手掌搭在楊夕的頭上,遮住了她的視野,以至于她無法看清百里說話的時候,究竟是什麼神情,「只有這個底線,是不能破的。」
「為什麼?反正我是修士,吃顆藥就長好了。」
「不是你的問題,好姑娘。」百里歡歌的聲音里,有些楊夕所不能理解的,滄桑但又堅定的東西,「是我心里的那根底線,我有預感,如果我啟動了活體解剖,靈魂會很輕易的滑向不可知的黑暗。」
「可你的出發點是好的。」楊夕皺了皺眉。
「人心難控。」百里歡歌笑一笑︰「每一顆墮落的靈魂,最初的願望都不是一件壞事。」
楊夕還想要說什麼,可正在這時,車廂外忽然猛地一顛,幾聲犬吠響起來︰「汪!汪!汪!」
那狗叫得極凶,血海深仇不死不休似的狂吠,一陣人聲喧鬧之後,外面傳來劇烈的法術爆炸聲響。緊接著,「嗚——嗚——」那惡犬似乎是受了傷。
楊夕下意識就要站起來抄家伙︰「什麼情況?」
百里歡歌一把按住她︰「一條野狗子,性子有點凶,跟了一路了。你莫操心,好好兒養著,我去去就來。」
說完一條毯子披在楊夕身上,揚聲喊了一句「停車」,掀簾下去了。
楊夕琢磨了一下,一條狗也確實不至于怎麼樣。百里閣主的排場,出門常年是三五個元嬰,外掛一個尹逐夢隨侍左右的。
楊夕見過一次尹逐夢干架,那可真是……人間凶器!
百里歡歌光著腳下了車,雲中子旁邊遞過來一雙木屐。百里歡歌踩進去,站在地上,轉過頭去看那被尹逐夢扣住了犬牙,揪著耳朵按在地上的犬妖。
這犬妖的妖型是非常健美的一條黑狗,油光水華的皮毛,兩眼里一片血腥色彩,亮得驚人。
百里走過去,蹲下來,手掌在它頸部的皮毛中間穿過,撫模的動作就像真的在模一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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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倔強嘛,被定在狗型上轉不回來了,還不長記性。能進南海死獄的人,是挺不一樣呵?」
地上的犬妖從新港城開始,一路追著他們的車架幾百里,穿越整個禁空區,又爬過了半壁天羽南境。剛開始他還是個人型的,路邊冒出來,跳到車廂頂上就要鑿車把楊夕掏出來。
所幸楊夕當時睡得沉,全無知覺,也沒受半點影響。
但是尹逐夢不干了,誰敢動百里歡歌的座駕,那絕對是觸了她的逆鱗,沖上去就要把那犬妖直接拍死在車頂上。這犬妖自持武力並不褪卻,擼起胳膊就要跟尹逐夢大戰三百回合。
畢竟,劫一個凡人的車架,那能有多難?
可事實上,這只狡詐凶殘的黑狗,在尹逐夢手下沒走過三個回合,就噗的一聲化成犬型,夾著尾巴溜之大吉了。
等半日後再次出現的時候,便換了策略,衣衫整齊,嬉皮笑臉,只說自己是楊夕的朋友,叫作犬霄,大水沖了龍王廟,大家不打不相識,能不能把楊夕叫起來說兩句話?
然後,雲中子這個孫子把他引到了一處困獸陣里,直接給人逼回了犬型,並且封印在這個形態當中。是真正的封印,人話都說不出來的,且沒有解禁期。
百里歡歌輕易的不讓雲中子去辦事,這小子聰明是聰明,悟性還要比景中秀更好,只是這小子天性殘忍,底線太低,做起事來陰損又不留余地。所以百里歡歌屬意相識幾十年的景中秀,而從沒有動過心思把多寶閣交給更加樹大根深的雲中子。雲中子知道閣主的想法,但他既不打算改,也沒想過跟景中秀爭。百里歡歌是他甘心俯首的鏈子,多寶閣卻不是他心向往之的籠子。
雲中子從來不貪。
但這次不一樣。
百里歡歌想起上萬內陸修士流星般墜入極寒劍域的場景。
事情已經發展到如今這個程度,他尤其不能讓楊夕的「朋友」,跟她說任何一句話。
永遠說不出話,自然是最保險的。
但是那狗不干。
原本還是玩玩鬧鬧的騷擾一下,被雲中子坑了這麼一把之後,三天之內偷襲了車隊二十余次,豁出一身剮也要把雲中子咬死。
百里歡歌忽然發覺,自己好像特別喜歡那些頑強又偏執的人,看看雲中子,看看尹逐夢,想想已經徹底改換門庭的景中秀,又低下頭去看看目露凶光的黑狗,嗯,或者東西。
百里歡歌伸手又擼了一把狗︰「至于麼,最後的咒術是小雲下的,你要是真把他咬死了,這輩子就真不用指望兩條腿走路了。」
狗眼幽深的看著,目光有些輕蔑。
那意思好像是說,我不咬死他,你們就真能給我解咒?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栽了我認了,做狗也沒什麼,但我不會放過害我的人。
百里歡歌看了看它︰「你跟著車隊走,把楊夕送到地方閉關之後,我讓他給你解。」
狗看著百里歡歌,皺了皺眉,似乎在衡量得失與真假。
百里擼著它,左一把,又一把︰「那個閉關之處,沒有三五百年出不來。你人修妖道,沒有意外的話這輩子是跟她說不上話了。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意願,但是你沒得選。」
于是百里歡歌再次上車的時候,就牽了一條通體黝黑的狗上來。
狗一上車就鑽到楊夕身邊,搖著尾巴舌忝遍了楊夕的十根手指頭。
楊夕︰「我怎麼覺得這東西是在佔我便宜?」
百里歡歌懶得管這些「區區小事」,一擺手︰「你可以擼回來。」又去研究他的女性生理解剖圖了。
多寶閣的車隊正在經過連綿的群山,這是南疆十六州的地形在天羽境內的延伸。
一處視野極好的山頂,三十六名黑衣仗劍的凡人劍俠趴伏在蒿草里。
「車里坐的人必然身份特殊,新港城的兩千天羽軍隊追在十里之外,沒有撤退的意思,也不像是追擊。」
「保駕護航,必然的。」
「兩千修士軍隊,哥兒幾個全扔里也打不過。咱哥們又不會自爆!」
「久子,你怎麼看?」
楚久趴伏在草叢里,眼底的黑色很正︰「進了南疆十六州就動手,雲想閑的軍隊不敢越境,他們這個方向上,那一片的地形我都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