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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突圍(四)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下有筒子問,為什麼不找寧孤鸞,他在無面那有面子。筒子很細心,那就再細心一點,注意無面最後一次出場是干什麼不?

所以這個時間軸上他在哪?于是,你看出我捂了一百多章的伏筆沒有?

另外,有個不算重要的設定,不曉得大家看出來沒,本文中的世界,人口基數和大陸面積,都是比我們的世界大很多的。

然後,本文人渣都是真的,死獄這些貨,楊夕薛無間什麼的,也不咋地心疼他們。只是人數實在太多。

就好比咱是個獄警,火災面前,讓咱去救一個犯人,咱真不一定去。但如果正座監獄都特麼著了,咱十之八九就豁出去了。

紅淚跌坐在地上, 兩眼失神的望著頭頂暗沉的水幕。

怎麼會,這樣?

數以千計的海怪,從漩渦里掉出來,下餃子一般。

對修士血肉的本能渴求,讓它們在空中就張開口器,舉起熬足, 飛蝗一般撲向人群。

但凡修士們抬頭, 睜眼只能看見漫天的血盆大口, 鋪面而來。耳邊盡是鋼牙利爪交錯時, 發出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咯吱」聲。

如同六年前,死獄最初的全盛時期。

斷龍閘尚未成型, 死獄囚徒的活動範圍還不曾龜縮至中間的一隅,此處曾是死獄抗怪的第一道防線,以居高不下的戰損聞名。

紅淚腦筋發木, 眼看著一只龍頭蝦身的怪物向自己撲來。

老祖和父親都知道自己下了這死獄, 一個時辰沒回, 不是應該心急如焚,下來查探嗎?

最不濟也應該是派師兄們來看一眼,怎麼會直接攻擊?

是的, 她知道, 海面上支應這些怪最容易不過了。

有那三百六十道洋流,煉尸門只要驅船不停的把遠處的海怪趕過來,輕易就能滅了死獄里的凶徒。

可是……可是我還活著啊,我也會一起死在這里啊?

一向疼愛自己的父親, 要放棄這個嫡長女了嗎?

忽然,犬霄從斜刺里閃過來,一爪子把龍頭蝦撓成了兩半。

溫熱的血液從頭淋下。

紅淚狼狽欲躲,卻仍被淋了一臉。于是她知道,犬霄是故意的。

這是她沒見過的犬霄,不是煉尸門內誰都可以踩一腳的外門雜役。

他根本不用煉尸門的手段,猩紅舌尖,烏黑指甲足有尺長,邪氣橫溢的眼楮,看起來比怪獸還要更加可怖,他譏笑著︰

「紅淚師姐,突然發現自己的性命,其實沒想象的那麼值錢,這感覺可酸爽?」

楊夕長在地當間,兩臂化成的樹冠,直面上百只被漩渦甩出來的小怪。

胃口大的小驢子很不甘心,以為起碼要再來一波試探,再搶一艘船才會開打的。煉尸門的謹慎程度,和不顧同門生死的凶殘程度,超出預計。

印象中,曾經的煉尸門是個挺與世無爭的門派,當然,他們也非常的不在乎世人評價。但這樣尖銳決絕的行事,的確不太對勁兒。

剛剛那艘陰靈船不夠大,真正裝人的房間只有幾十個。

滿打滿算,把貨艙的棺材們都扔出去,再讓甲板上站滿了,能裝三五千人就撐死了。

可是我有二十倍的人要運出去,小驢子恨恨磨牙。

是的,必須要出去,這樣困在里邊。外邊人可以借助海怪,借助洋流,借助漩渦的吸力,面都不照的收拾自己這邊。

實在太被動了。

楊夕一邊想著,藤蔓在空中揮舞不休,又切死了一片怪。

關于對付這些萌萌的小怪獸,楊夕最開始也想過給「吃」了。但是粗粗試驗了兩回,就發現不可行。

效率太低了。

之前「吸」干大蚯蚓,「啃」掉饕餮,「嗑」了鐵甲怪,都是因為沒有辦法。要麼打不過,要麼尋常辦法殺不死。才只好藤條插進去,如影隨行的當寄生藤。

眼前不過是些普通怪獸,攻擊力一般,皮肉也不是那麼難克化,令人頭疼的是它們蝗蟲一樣的數量。

慢慢「吃」掉,遠不如一刀切了來得迅捷。

所幸,敵人是永恆不變的,殺死敵人的方法卻有很多。

于是楊夕嘗試了新的方法,天羅教殺陣——絆。

絆字決原本是繃直了絲線,纏在障礙物上,以絲線的縴細和堅韌,作為殺傷的力量。若利用得好,縱橫交錯的布滿封閉空間,甚至能達到把敵人碎尸萬段的結果。

如今,楊驢子開動腦筋,膽大妄為的把它改成了精修版。

縴細如發的綠色枝條,代替了原本的絲線。絲線的另一頭並未系在障礙物上,而是從空中攔截了不少身板子比較結實的怪獸。這就是重物了。

然後,掄起來!

幾十萬縴細的枝條在空中掄成了一團綠雲,漩渦里噴出來的怪獸大半落入其中,眨眼被攪成一團血霧。

而這血霧竟有一部分凝而不散,反而浸潤了枝條,使之更加強韌不斷。

對啊,肉塊不好「咬」,肉餡總是好「嚼」的。

楊夕剛想拍腦袋,想起來沒手。

于是,楊夕這棵「樹下」的人們,很快就發現自己失去了工作。

剛剛還在不停往下掉的怪獸,現在變成了不停往下落得紅雨。他們站在那里,除了被「雨」淋,幫不上半點忙。

頭上原本翠綠的樹冠,已經血霧彌漫成一個瘋狂的絞肉機。收割著怪獸的性命。

又因為楊夕長上的位置,正對著怪獸入口的漩渦,落進來的大半怪獸,竟都沒能逃過這粉身碎骨的命運。

一群人傻了一樣的,抬頭仰望天上的血色安全傘。

各個都是下巴掉地上的表情。

(由此可見,電風扇是凶器麼?不是。但是場景合理的話,電風扇也可以上演一部電鋸驚魂。

珍愛生命,遠離電風扇。)

沈從容一聲怒吼,才讓他們醒過神來。

「還在看什麼,這有楊夕頂著,還不快去邊角無人處幫忙!」

被那絞肉機震傻了的眾人這才醒神,紛紛向四周,楊夕罩不住的地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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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容卻沒有走,面色沉凝的趴到楊夕耳邊︰「楊夕,還能听見我說話嗎?」

楊夕好像突然從一個極慵懶的狀態中被驚醒,晃晃腦袋︰「呃,能,怎麼了?」

沈從容神色凝重︰「看看你的胸口。」

楊夕垂下眼楮,這才發現,原本只是蔓延到下月復的木化,竟然一路上行,延伸到了胸口。原本圓滾滾的兩團,變成了硬邦邦的兩個包。

楊夕倒吸一口氣,猛然回神,發現自己的心跳沒有了!

全身上下,只有肩膀、脖子、臉還有身為人的知覺。

楊夕額頭上沁出冷汗。剛才那狀態,是要徹底變成「植物人」的前兆?

不知這會有什麼下場,但前車之鑒在那擺著,估計最好也是江懷川的下場——那貨到現在還是沒長出眼楮來。

楊夕臉色一變,對沈從容道︰「先生救我!我停不下來了。」

沈從容看著楊夕的神情,有一個短暫的停頓。

那停頓太短,以至于楊夕幾乎要把那當成錯覺。如果,不是那表情里的留戀太復雜,也許楊夕就真以為是錯覺了。

那一瞬間楊夕幾乎要以為自己是沈算師親生的,當年那個落魄秀才爹,就是眼前這個了。

「先生?」

沈從容一招手︰「文曲!」

空中「嗡嗡嗡」飛下來一個妖修,看了楊夕一眼,也不用沈從容吩咐。

道一聲︰「冒犯了!」

撅起嘴,就往楊夕臉上親過來。

楊夕驚恐︰「等等!能不能解釋一下!」

楊夕是真嚇著了,不矯情。

因為她眼看著文曲撅起的嘴唇里,抿著一小截吸管樣的東西。

文曲噙著那截吸管,安靜的回頭,去看沈從容。

沈從容一笑,揮手把三個妖修都召了下來︰「介紹一下,這幾位是我算師一門的護法妖獸。自幼陪我長大,護衛我算師一門上千年,是我的長輩。」

楊夕是真的愣住了。

以沈從容平日「蠢貨」來,「笨蛋」去的態度,實在很難讓人聯系到長輩二字。說是他兒子,楊夕都不會這麼意外。

而且,三大妖修雖然戰力高強,卻常年站在沈從容身後,沉默寡言,少不得就被當作了背景板。

不但是她,死獄其他的囚徒也從未探究過這幾個妖修的來歷。

甚至大多都以為,三妖是沈從容到死獄之後才收服的手下。

沈從容指著一個額頭中間有五角星的妖修道︰「這是熒惑,體修,懂一點煉器,是個難得聰明的妖修。」

熒惑一笑︰「蒼蠅的蠅。」

「……」楊夕,「原來是蠅惑先生,失敬。」

沈從容又指著另外一個長得很黑的妖修︰「這黑炭頭是貪狼,以防御最為擅長,個性很可靠。」

貪狼沉沉應一聲︰「蟑螂的螂。」

楊夕︰「……有禮了。」

沈從容呵呵一笑,指著仍趴在楊夕脖子邊的妖修。黑色長發,帶一個金色頭箍,白淨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看起來很安靜︰

「那是文曲,妖修中少見的醫者,能夠梳理旁人紊亂的靈力,對治療所有的走火入魔、靈力爆體都很拿手。」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文曲的化形有點問題,所以不大愛說話。」

楊夕也已經發現了,文曲嘴里那根吸管,其實是他的舌頭︰

「不用說,我知道,蚊子的蚊,是吧?」

文曲于是對楊夕很有好感,撅嘴過來,繼續親楊夕的臉。

被舌忝臉的感覺,即使明知道是醫術,依然讓楊夕分外酸爽。

順便說,他舌頭一點都不像蚊子……

紊亂的靈力,全部從文曲的舌頭被吸了出去。

楊夕的樹冠,迅速的枯萎,收縮。

樹干也終于「啪」的一聲,從中裂開,楊夕整個人跌出來,一時還有點腳軟。

奇妙的是,穿著衣服。

文曲安靜的看看楊夕,似乎是確定了人沒事,忽然抬起頭來,對著天空「噗噗噗噗」一頓吐。

一道道綠光,從他嘴里噴出來,洞穿了無數海怪。

楊夕還四肢著地的站不起來,已經抬頭去看重新密集起來的怪群。

都說怪潮,怪潮,她今天才算真正理解了這個「潮」字。

大劫之前,怪也是存在的,不過數量和威力,與眼前根本無法同日而語。

「先生,這麼下去不是辦法,我們這群人根本不夠怪啃的。」

上一場戰斗,清點戰損。

一共只有四五個重傷,十幾個輕傷,陣亡一個都沒。

而現在,戰斗開始沒多久,楊夕耳邊不停的听見慘叫。

沈從容點頭︰「把怪留下,人出去。」

楊夕咬牙︰「船不夠大,芥子石也裝不下。」

「我有辦法。」沈從容抬腿走向那艘陰靈船。楊夕顧不得殺怪,連忙跟上。

走到樓船附近,卻被薛無間沖出來拉住。

「不行!」薛兵主從身後扳著沈算師的肩膀。

沈從容沒動,穩穩的說︰「薛老鬼,你給我放開。」

薛無間卻十分強硬,手下勁兒大得三名妖修直向他呲牙,嗤一聲︰

「你要有本事跟著一塊兒出去,我就放開。」

旁听的楊夕一怔︰「什麼?」她被這變故搞懵了︰「沈先生你不走?」

薛無間不說話,只瞪著沈從容。

沈算師嘆了口氣,轉向楊夕,溫和的道︰「我走不了。算師一門,妄窺天機,由來受天道所忌。我只要地面上一冒頭,就會有天雷追劈,不死不休。」

楊夕心神巨震。

如果這樣,沈從容到底是在用什麼心情,一路率領眾人走到這里,又想辦法把眾人送出死地?

沈從容很坦然,甚至安慰楊夕︰「你不必如此。我未至死獄前,一直孤身在天機地宮里研修算學。一路過來,是殘劍邢銘護送的。」

楊夕知道,旱魃這東西是天劫的避雷針兒,手撕劫雲,腳踢天雷,走哪兒自帶「陽光萬里」效果,她在昆侖選拔的時候就見過了。

可是沈從容他從頭到尾,問都不曾問過一句,邢銘會不會親自來接。

薛無間咬牙,貼著沈從容的耳朵低吼︰

「在這口子守到昆侖來,萬一來的是邢銘呢?你這□□崽子,能不能听我一次!好歹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

沈從容笑了,頭都不回,頂頂氣人的道︰「可見吃鹽對于修者的心智,並沒有什麼正面的影響。」

薛無見鼻子都歪了︰「你!」

沈從容看著楊夕︰「守得住麼?」

楊夕被問得咬牙,听著耳邊不停傳來的慘叫,終于搖了搖頭。

薛無間渾身一震,忽而恍悟。

點點細節練成了線索,仁義善信的斷天門劍修,終于顫抖著觸模到了真相,看著那個自己總以為她還小的姑娘,「幾天?」

「還有四天。」楊夕閉了閉眼,雙手冰涼。

她到今天才發覺,沈從容是真的聰明。

他什麼都知道,只是從來不說。

他知道在薛無間的天平上,沈從容的性命與兩萬囚犯的性命,薛無間會選擇「守人道之滄桑。」

他也知道在楊夕的天平上,沈先生的性命與「把上古神怪」帶回山門,楊夕會選擇執行昆侖的命令。

他知道自己的分量,他清楚戰事不緊的時候,邢銘會為了拉他入伙親自輾轉兩地。

他也清楚,戰敗至此,昆侖首座不可能為他的自由,冒死深入敵後。

把臂相交,可他們卻都不會跟他生死與共。

甚至,他連手下的三個護法妖獸,見多了人情世故,再不能像地宮里那樣安心留在身邊,都是知道的。

薛無間松了手。

于是沈從容掙出手來,對著楊夕笑︰「如果不是邢銘,我可能早忘了太陽是什麼樣子。算師一門從不缺錢財,地宮里到底是寂寞了些。這六年的日子,我謝謝他。」

「算師一門的護衛,你幫我帶走吧。我已經這輩子見不著陽光,不能也讓他們一輩子見不著自由。我好奇死了天機命數,是我自己選的。他們卻是在不知事的時候,就跟了我祖師爺,我小的時候就覺得,他們多可憐吶。」

楊夕眼圈酸得發脹。

終于明白沈從容剛剛的留戀,不是對著自己。

那是一種養大的兒子,托孤給別人,對那個「別人」的心情復雜。

「先生……」

沈從容卻很豁達,抱了抱楊夕,嘆一口氣︰「可惜我還有一個護衛,叫天牢,是只老鼠來的。見不著了呀……」

最後,沈從容留下了「珍饈錦盒」和一塊芥子石,以保證不太會燒飯打獵的自己不會被餓死,並且能有個安全的地方睡覺。

楊夕騎在「陰靈船」的旗桿上,終于忍不住大哭了出來。

「先生!楊夕有生之年,一定會回來接你的!就是綁也要把邢師叔給你綁來!」

沈從容一個人站在地上,在莽莽怪潮中向他們揮了揮「珍饈錦盒」︰

「快走吧,算師門沒那麼容易被怪咬死。早點把仗打贏,我還想回地宮看看吶!」

陰靈船上,不論跟沈從容有什麼過節,又或者對這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練氣期獄王有多少瞧不起。

凶神惡煞的人群中,不時傳出幾聲不想被發現的哽咽。

媚三娘被一根繩索,拖掛在船後。

她忽然懂了。

為什麼沈從容一直知道蓬萊遺脈的存在,並且從來也不曾聲張。

卻在最後關頭強硬的出手,「要保楊夕和薛無間的命」。

她好像看到了一個小男孩,從蹣跚學步的時候起,就在金碧輝煌的地下宮殿里,每天做著做不完的高深算術。

陪伴他的,除了金黃的長明燈,就只有四個各缺幾個心眼兒的妖怪叔叔。

當終于發現自己壽數將盡的時候,他會想什麼?

這並不難發現,終生不能築基的修士,已經露出了中年面貌,再有十年八載的壽數,都算是先人積福了。

算師一門從不怕死,怕死的不敢這樣挑戰天道。

可人之將死,卻突然答應昆侖的請求,就算他再心思如海,總也能露出什麼願望的端倪。

媚三娘笑笑,沈從容保的不是楊夕和薛無間的命,他是要用得罪蜀山的代價,換昆侖和斷天門兩個門派的人情。

他放幾個妖怪叔叔去走,可他怕幾個叔叔心眼缺的太多,會被拐上外門邪道。

所以他先來死獄,帶他們見識什麼是惡,再由他們自己用眼去看什麼是好。最後不放心,還要再上一道安全鎖。

他是要保他們一輩子。

媚三娘深深吐了口氣︰「沈從容呵……」

死獄之下,三五年余生,你用身陷怪潮,孤身老死的代價,換楊夕、薛無間一輩子的愧疚。

為了幾個永遠不會明白你的妖修,值得麼?

你會不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天人五衰之末,榻前無人照料,屈身尺寸大小的芥子石里,掏了許久也不能從珍饈錦盒里掏出一塊咬得動的米糕,突然就後悔了?

沈從容,你想沒想過,如果今日媚三娘看不懂你的心思怎麼辦?如果我毀了和你的約定你又怎麼辦?

不,你還要更聰明一些,你早已模熟了我的性格和行事,你甚至算好了我心思的深淺,你知道我能懂,所以我就會遵守約定。

因為如果是我的話……

陰靈船徹底沒入漩渦,倒吸的狂風,吹得媚三娘長發飛揚。

她嘴角噙著笑,看一眼掛在旁邊,不听勸告穿了裙子,所以不停不停在走光的折草娘。

即使永遠是拖後腿的豬隊友,即使從來也不明白我在想什麼,可畢竟陪著我走過生命中最漫長的歲月。

所以,一切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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