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懷川抹了一把面上的塵土, 忽然有點想不起今夕何夕。
楊夕暴起,寧孤鸞救人。
不過一瞬之間他倚著寧孤鸞的肩膀回到現場,就沒見著一個活人了。
他從沒想到,寧麻雀人型的速度也可以有那麼快,快得身後的爆炸聲都是緩了一下才追上。
比起那頭小狼,並不遑多讓。甚至隱有過之。
而楊夕眼底閃過的一瞬訝然, 想來也是不知的。不過那訝然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就是有一百種壓箱底的大招藏著, 鳥師兄也還是那個鳥師兄。
待爆炸聲過, 寧孤鸞扛著被救下的小狼妖和拖後腿的江懷川歸來, 右手被困龍索的符咒燎得一片焦糊,眼底露出了同樣一閃而逝的訝異。
十幾個修士無聲無息躺在原地, 面上表情都沒個緩沖。貪婪的仍然貪婪,驚懼的仍然驚懼,遲疑的依舊遲疑。
一團隱約的黑龍匍匐于地, 消滅了幾人的靈魂之後, 緩慢蠶食著他們的。
而那些白光法寶, 似乎被什麼污染了原本的靈性,凡間蠢物似的,散落余地。
楊夕自己, 眼看著瘦下了一圈, 似乎也被什麼蠶食了。本就不甚豐盈的身子,搖搖欲墜的站在妖狼的洞口下仰望。
江懷川在震驚中久久難以回神。
寧孤鸞卻只微微一頓,「衛明陽的本命魔蛟?」
楊夕未答。
「好像收服得並不徹底?」
楊夕仍是未答。
「景中秀那個拎不清的貨,什麼都敢讓你用。」話里不由帶上了一點火氣, 隨即,又覺得有點不耐煩,「你好自為之吧。」
鳥師兄從來都是我行我素,不耐煩規勸,也從不听勸的類型。
楊夕終于道︰「死不了。」
維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楊夕仰望著天頂,「鳥師兄,你來看。」
寧孤鸞跟上幾步,抬頭的瞬間滿面皆是驚愕,許久,怔怔道,「槍王古存憂的遺產……」
江懷川看了一眼地上傷痕累累的小狼妖,寧孤鸞這廝極無恥的塞了一團麻藥給它。後者正呼嚕著昏睡,一身傷口,滿身焦痕,唯一遮體的褲子,膝蓋全露在外面。
江懷川也很好奇,饞得東區新首領不顧廉恥,誘得十幾個修士內訌反目,稚齒妖狼拼死也要守護,這位死了都還被人不斷提及的槍王古存憂,到底留下了什麼樣的資財,讓寧孤鸞千年不變的嘲諷,都凝在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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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瘸一拐的跟上,江懷川站到楊、寧二人的身旁,抬頭。
然後他看到了,滿滿一洞穴的………人。
絕對不該出現在南海死獄的,凡人。
………
景中秀一腳踹開朱紅的斑駁的房門,抓起雲想游的領子,目眥欲裂︰「開放陣眼,把海怪放進南疆十六國是你的主意?」
雲想游高他半頭,被他抓著衣領,眉頭都沒皺一下,「小師弟,這沒你說話的分量。」
景中秀這才注意到屋子里不單一個雲想游。
嚴諾一,沈淡雲,張子才,馬烈……昆侖站部雲想游以下八位次席具在……侍奉茶水。
而椅子上坐著的……
一條胳膊已經斷了,血肉模糊的晾在外頭,一邊化膿一邊生長的是他師父,昆侖戰部首座邢銘。
師父傷了?為什麼我不知道?為什麼下面的弟子全不知道?
半張臉用帷帽遮住,只露出個下巴就能驚艷眾生的白衣女子,應該是仙靈宮掌門方沉魚。
方沉魚速來得意姿容,並不吝借此成事。
她遮面的原因不大可能是突然從良,變低調了……更可能是因為什麼不想示人的新傷。
一個手握拂塵的修士,氣息虛弱的被兩個小道童扶著。道袍上的紋路讓人不敢細看,一看便會陷入眩暈般的幻像。
………詭谷座師殷頌。
一個滿面風塵的大漢站在中間,似乎本在對眾人闡述著什麼。勁服上干涸來不及洗去的鮮血,遮不住一個大大的「誅」字。
……這當是諸仙劍派的師長。
不停咳嗽,偶爾把咳出來的血往帕子上擦的是斷天門戰部首座。
全身披素,臂戴黑紗的,是霓霞派的;手握權杖,盡力端出點貴氣,卻咬牙也握不緊右手的,是天羽帝國的;快被繃帶纏成個木乃伊的,是趕尸門的……
一屋子二十幾個,南海戰場主戰的最中堅的勢力代表,差不多聚全了。全都面帶審視的望著他。
景中秀嗓子發干,不同的念頭在腦中糾纏成一團漿糊。
他們都听到了,他們沒有反應,他們早就知道了……
一半帶傷,甚至戴孝。這都是各門各派用來動腦子的主事,是門派的不一定可再生資源……戰事已經這樣緊了嗎?
今天以前,關于這場修士與怪物的大戰,景中秀從來沒想過輸的可能會是修士。
景中秀忽然感到一陣浸透骨髓的涼意。
「南疆十六國,全是純粹的凡人國度,境內除了亡客盟的分部,和離幻天的三兩位國師,幾乎找不到什麼築基以上的修士。海怪一旦入侵,百萬凡人手無寸鐵,無異案板上的魚肉。千里沃土,必將血流成海,淪為修羅獵場。割肉飼狼也好,空間換時間也好,割出去容易,搶回來……就難了。」
雲想游挑了挑眉毛,抽空隱蔽的遞給邢銘一個眼神——師父,爛泥要上牆,你可以瞑目了。
邢銘還他一個戰部手語,忽略一切髒話之後剩下兩個字——滾蛋。
邢銘面上沒有表情,側臉冷得像被兵刃削過。
「你說的,在座都比你清楚,然後呢?」
景中秀剛恢復的冷靜,瞬間又消失無蹤了。當著各門派話事人面,幾乎要去扯自己師父的領子。
「然後?還有什麼然後?邢銘你到底有沒有人的心肝?那是幾百萬條人命!」
這話說的大逆不道,不但暴露了積壓矛盾,甚至隱約暗示邢銘的種族問題。
在座話事人都有點尷尬。仙靈宮掌門在此次南海戰事上,對昆侖戰部的印象頗有改觀,殺伐果決,當斷則斷。至少,把她放在聯盟首領的位置上,並不會昆侖諸人做得更好了。
輕咳一聲,有心借自己女流身份打個援場………
誰知,「我是鬼修,有沒有人的心肝天下修士都清楚。」邢銘一劍挑開了景中秀含沙射影的話,直言不諱道,「人命在我眼里,從來不是最重要。我只知道,參戰的修士頂不住了,我們馬上就要輸了。如果一個凡人不能在戰場上頂住一只海怪的攻擊,不能殺掉任何一只海怪,那麼凡人的性命在這場戰爭中,就沒有修士的性命重要!」
景中秀呆立半晌,不知是氣的還是委屈的,眼楮都紅了。
「邢銘,你他媽是大行王朝的護國神吶!那些凡人的門梁上,堂屋里,至今還供著你的畫像呢……南疆十六國,隔著一個內陸無妄海,就是大行王朝的邊境了!」
邢銘面上沒有一絲波瀾,生冷的回道︰「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說我並沒有認過。」
方沉魚幾次想插嘴,這時才終于止住了打圓場的意思,這位邢首座排兵布陣是個好手,□□徒弟可真是個渣渣。
雲想游眼皮子跳跳,看了看窗外的滿月,完了,師父每個月的那幾天又到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景中秀會甩著袖子沖出房門的時候,這位大行王朝的小王爺卻忽然鎮靜下來了。
「誰說凡人就不能殺怪的?」
邢銘巋然不動,「做給我看。」
景中秀立在原地,釘子一般。「給我一個名義,南疆十六國的疏散和應戰交給我來做。」
邢銘依舊不為所動,「你沒那個本事。」
景中秀不以為忤,「我能找到有本事的幫手。」停了一停,見邢銘不應,又補充道,「你們找他,他不會來。」
邢銘依舊不松口,「誰?」
「多寶閣閣主,百里歡歌。」說到此處,景中秀忍不住嘴角抽了一抽,「他對外公布的名字,是加多寶。」
邢銘眸色深沉的盯著景中秀看了半晌,景中秀被看得雙手發涼,幾乎以為過去了一個世紀。
然而事實上邢銘的思考持續了不過兩三彈指的時間,「雲想游!」
雲想游單膝跪地,「在!」
「帶上你天羽帝國皇子的全部儀仗,允你調動昆侖戰部次席權利內所有資源,選戰部金丹期劍修五名,陪昆侖內門外務殿管事景中秀走一趟,從旁輔助,保證安全。南疆之事,萬勿有失,若生民變,提頭來見。」
雲想游干脆應諾,「是!」
一直被視為拖後腿,進錯門,拜錯師的爛泥被突如其來的信任砸了個暈頭轉向。雲想游給他當副手,當保鏢,他還能正經吃飯嗎?
就听殘劍緊跟著補了一句,「你也一樣。」
若生民變,提頭來見。景中秀不慣責任,在覺得肩上擔子重之前,先覺得項上人頭輕了……
見師父仍舊盯著自己,景中秀毛骨悚然之余,隱約感覺到了一點藏得很深的良苦用心。
他以為邢銘緊接著就會拍他的肩膀,說一聲︰別讓我失望。
結果邢銘忽然對他行了一個大行王朝的軍禮,「千里沃土,百萬蒼生。拜托你了。」
朱紅斑駁的書房門,在眼前閉闔。景中秀在雲想游的胳膊底下發呆,忽生出一種被抓了壯丁,卻一點沒覺得吃虧的詭異感覺。
連雲想游「護衛」他的方式,他都懶得去計較了。
而門內,因為這一個插曲中斷的談話,還要繼續進行下去。區區百萬凡人的性命,景小王爺或許很在意,昆侖殘劍或許也不像他口上說的那樣不在意。
但是在修仙界,還真值不得這麼多門派智囊聚集開會。
他們的聚集,自是有更重大的事。
誅仙劍派的戰部首席披著沒來得及洗去的血跡,「……以上這些,是我戰部百余修士性命換來的消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所以一上岸讓邢首座召集各位商議。可某才智不高,又猜不透原因……」
在坐之人都有這樣的感覺,仙靈宮掌門托腮思索了半天,越想越覺得背後發寒。蓬萊仙島,南海中心,那可是修士的發源地,各派老祖宗的本家……一定不會是她想的那樣……
下意識抬頭去看,卻發現聰慧著稱的詭谷座師,緊咬著牙關;資歷年齡都最小的經世門蘇不笑,已經坐立難安,滿頭冷汗。
方沉魚的一顆心,猛的沉到了谷底。
最後,與從前的數次一樣,殘劍邢銘殘忍而直接的結束了這場沉默。
「各位,做好準備吧,海外蓬萊,叛了。」
作者有話要說︰ 高能之處,並非一個便當。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