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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空洞的笑容

「如何?」

米凱爾收回竹刀,笑著發問。

但他並沒能得到芽衣的回應,後者呆站在原地大概有兩三秒,隨即快速後退了兩步,最後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上。

米凱爾撓了撓頭,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是不是有點沒控制住力道?

但芽衣也沒有那麼脆弱,她咬著牙將「面」摘了下來,動作似乎牽扯到了鎖骨位置的傷勢,疼的她左臉肌肉都擠到了一起。

米凱爾自知理虧,扔掉竹刀,快步走到芽衣面前。他先是俯,撥開芽衣額頭的劉海,那里只是微微紅腫,情況尚好。但芽衣左側脖頸與鎖骨的交界處已經完全變了色。受擊處外圈燻黃,內里則是斑斑點點的紫紅色的血痕。

「這下麻煩了……」

看著米凱爾為難的臉色,芽衣還以為他在擔心自己工作的事。她一邊慚愧地捂住半邊臉,一邊喘息著說道︰

「放心,我沒事……是我小看了你,是我自討苦吃,我不會因此向父親告狀的。而且,不得不承認,你的劍術極好,起碼在保鏢這一職務上是稱職的。」

米凱爾听了微微搖頭,他伸手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綠瓶,塞到了芽衣手里。

「我倒不擔心這個,不過上班第一天就把老板的女兒打傷了,傳出去,我以後也別想找下家了。嘛,也沒關系。這個東西涂在淤腫處對恢復有好處,你自己涂一下啦,那個位置我也不方便幫你。」

「哼!誰要你幫!」

芽衣一把將小瓶奪了過來,她用兩指捏住瓶子,對著天花板上的吊燈看了看。光透過液體,呈現出澹澹的綠色,瓶上寫了三個神州字︰

「風油精?你確定這個有用?」

米凱爾已站了起來,正收拾著竹刀準備放回木架上,听到芽衣的詢問,他又撓了撓頭︰

「我也不大清楚,不過以前倒是有兩個來自神州的朋友,其中一個還是學醫的,他倆不管是頭疼感冒還是跌打損傷都要抹點這玩意兒,所以我也一直把它當萬能藥來著。」

芽衣鼓起臉頰,看著瓶中閃爍的悠悠綠光,總覺得米凱爾是在忽悠自己。

她打開蓋子,還沒來得及將瓶口湊到鼻下,便覺一股難以形容的異味飄進了鼻尖,她的眉頭當即皺了起來,可下一刻又立即輕松地舒展開——伴隨著那股異味一起進入身體的,還有無法言喻的清涼之感,幾乎在一瞬間便將盤踞在她心頭揮之不散的沮喪掃空。

「好神奇的東西……」

芽衣又忍不住將鼻子湊到瓶口嗅了嗅,那股直沖天靈蓋的清爽,大概也就只有一口吃完一整支芥末才能比擬了。

看見芽衣莫名沉浸在了風油精帶來的快樂中,米凱爾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評價。

「果然還是小孩子嗎……」

他走到院子里望了眼天色,只有最西邊的天空還殘留著一點殷紅,月亮早在太陽徹底跌落之前便迫不及待地躍出,此時也已穩穩懸在了半空。

米凱爾盯著那縴細如指甲掐出的長痕一般的月牙,眼楮也在不自覺間眯成了同樣的弧度。

他與那弦月對視良久,周圍的寒氣有些重了,他不由跺了跺腳,輕輕跳動了兩下。就方才那點活動量,真是連熱身都算不上。

估模著有一段時間了,芽衣那孩子自幼修習劍道,也不至于對處理跌打損傷一竅不通,他便準備返身走回室內。可才剛一轉頭,便見一道黑影逐漸佔據了整個視線。

青色的風從他指間流過,但他並沒有抓住,而是呆立在原地,任憑芽衣手中的竹刀輕輕敲在了他頭頂。

「嘖!這樣就解氣了?」

「哼!」

見對方連一點反抗都沒有,芽衣也覺得有些無趣,轉身將木刀放回了木架上,護具更是在此前就已卸下。

「走吧,肚子有些餓了,趕緊帶我回家!」

其實也不用刻意提醒,她肚子的抗議聲已經響了很久了。但她也不好意思說,自己中午才吃了一塊可麗餅,剩下的都被琪亞娜吃了個精光。

米凱爾歪了歪腦袋︰

「要不要先在這附近買點吃的墊一墊肚子?」

芽衣的眼楮瞪大了些許,她有些意動。肚腸還在叫著,不趕緊吃點東西安撫一下實在難受,當然,這只是原因之一。說到底,以她的身份,也不是那種日常有機會去逛街邊小吃點的人。

家里有父親高薪聘請的特廚,烹飪的菜肴搭配合理,口味更是無可挑剔,確實沒有到外面瞎吃東西的必要。畢竟外面那些東西,干淨與否、衛生與否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也不一定有大廚制作的好吃啊。

可口味不重要啦。

重要的是那種,她曾經無數次在夢里幻想過的、其他同學也大都有過的經歷——

與父母手牽手漫步在夜色朦朧的街道,看著遠方珊的燈火與稀疏的行人,在轉過某個拐角時忽然聞到一陣異香,然後她便拉著父母的手跑進小巷,嘗一嘗那老遠就勾住她魂的味道……當然,不會有這麼順利,這麼香的味道,一定會有很多人排隊吧?可她並不急,爸爸媽媽也不急,一家三口有說有笑地排著隊,而做食物的師傅也不吆喝,只是對著擦得 亮的廚具埋頭苦干。

可惜,這樣的事,過往的十六年里並未發生過……也不好如此武斷。說不定呢?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夢,或許純粹只是自己的妄想,但一定也有可能,可能那是自己沒有想起來的過去。畢竟,在她很小的時候,父親可還沒這麼忙……

好吧,不可能,因為她的母親在她兩歲時便去世了。

但是也沒關系,父親還健在,不是麼?

「嗯,那今天就先探探路,等下次爸爸有機會了……」

想到這里,芽衣微微一笑,用力點了點頭,接受了米凱爾的提議。

但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她真正想要這麼做的原因,其實只不過是出自內心中對于自由和平凡的向往罷了。

至于為什麼會倉促之下接受這個自己還不熟悉的新司機的提議,或許是因為對方的年紀看上去與她差不多,姑且可以算作同齡人,正好在某種程度上呼應了她對同齡朋友的渴望。又或者,是因為他與年齡完全不符的老練劍術所帶來的神秘感,讓她不由自主地想挖掘出更多與他有關的信息?

又又或者,其實只是因為他方才一個人眺望月亮時所無意散發出的,幾乎要令人窒息的孤獨。「老婆死啦,女兒也死了,我現在只用養自己一個人。」——她記得他是這麼說的,雖然就年齡來看,就他那沒多少悲傷的語氣來看,芽衣只覺得他是在胡扯,但……方才看著他的背影,她又覺得那好像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事一般。

其實也無所謂,這個家伙能通過父親那邊的篩選,立場肯定沒問題,他方才也證明了自己的實力,就當隨身帶了個保鏢逛街唄。

總之,不管怎樣,既然決定了好好品嘗這一份「平常」的滋味,那就注定不可能只是「墊墊肚子」。對此,兩人心照不宣,慢悠悠地走出道館,米凱爾還冒著眼瞎的風險模黑給雷電龍馬發了條短信,芽衣也並沒有制止。

既然打算就地解決晚飯,那當然要給家里打聲招呼,通知後廚那邊可以早早下班。

「話說回來,你熟悉這條街嗎?」

米凱爾簡單檢查了一下停在道館門口的轎車,確定沒有被動過手腳後,這才轉頭發問。

芽衣搖了搖頭,她以往來這里也就是在劍館里修習劍道,修習完畢便上車一 煙回家,哪會多作停留?

可隨即她又愣住了,而後目光不善地盯住了米凱爾。

後者不好意思地模了模鼻子,卻又恬不知恥地先發制人道︰

「我說我的大小姐,你連這條街都不熟悉,咱們去哪里吃什麼啊?站在這里喝西北風麼?」

「少來!誰出的主意誰帶路!」

芽衣重新戴上鴨舌帽,背靠車廂,雙手環抱在胸前,嫌棄地別過了頭。

米凱爾哂笑了兩聲,他突然拽了拽芽衣的袖口,芽衣沒有多想,順著他的力向前走了兩步,便看到米凱爾已揮著手攔下了一個牽著孩子的老婦人。

芽衣的目光第一時間被那孩子、被那孩子手中還冒著熱氣的銅鑼燒吸引了。

而在她身前一步遠的地方,米凱爾自來熟地打著招呼,甚至于太過熱情,把那老婦人嚇了一跳︰

「你好啊,老婆婆!」

「啊……啊……你好……呃,您有事嗎?」

米凱爾用食指撓了撓臉頰,而後指了指一旁孩子護在懷里的,啃了一半的銅鑼燒︰

「這個……這個是在哪里買的?我對這邊不熟悉,請問,這邊有什麼小吃街一類的地方嗎?」

听到他這麼說,那老婦人反倒松了口氣,眼前這個高大的年輕人穿著正裝皮鞋,打著領帶,她第一反應還以為自己踫到了推銷人員,又或者是被不良社團騷擾了呢。

原來只是問這個啊……

還不等她說話,一旁的孩子就月兌口而出︰

「銅鑼燒就在後面那條街哦!」

「是啊,是啊。你們兩個沿著我們來的方向走,到第二個路口右轉,那里還有不少小吃呢。」

「謝謝啦!」

米凱爾笑著眯起了眼,雙手在胸前合十,微微躬身。

祖孫兩個也笑著回應。

直到他們悠悠走遠,米凱爾才緩緩轉過身︰

「看啦,就是這麼簡單,走吧,我的大小姐……等等,你這……」

不知何時,芽衣把下車時用來遮掩的口罩重新帶回了臉上。

「沒必要這麼謹慎吧。」

「這不是謹慎的問題!」

芽衣掃了一眼周圍,慢慢摘下口罩。

「只是覺得有點丟人……按理說你也是個高手,怎麼一點所謂的高手氣質都沒有?」

方才別說那老婦人了,就連芽衣都被米凱爾的跳月兌嚇了一跳,那樣子都可以和今天剛認識的琪亞娜比一比了。

「嗯?不喜歡嗎?」

米凱爾挑了挑眉,一下子變得面無表情,神色沉寂。

只是對視了一眼,隔著昏暗的光線捕捉到了對方眸中靜止不動的光彩,芽衣便感覺有一股無形的異樣感在周身的黑暗中彌漫。

那究竟是什麼?是同方才一樣的孤獨?是高手特有的壓力?還是傳說中的殺氣?

芽衣搞不明白,但這種感覺讓她很不舒服。

索性,米凱爾下一秒又笑了出來︰

「好啦,別拖著啦!你肚子又開始叫了,趕緊出發吧!」

頭頂的路燈恰好在此時無聲地亮起,芽衣這才將米凱爾的笑容看得一清二楚。

她也終于明白,方才那老婦人之所以被嚇到,恐怕不止是因為穿著與突如其來的熱情,還因為……

還因為這份笑容,雖然異常的燦爛與美麗,但細看之下又滿是空洞與虛偽。或許不能這麼說,但透過那笑容,根本感受不到半點可被稱之為快樂的情感。它或許不空洞不虛偽,但一定虛假。

「你……」

「好了,快走吧。」

米凱爾那虛偽的笑容在一瞬間飄散,只剩下澹澹的微笑,以及近乎于命令的語氣。

「嗯……」

芽衣僵硬地點了點頭。

兩人照著先前那老婦人指的路,毫不費力地便找到了那條「有不少小吃」的街道。

一切都如芽衣夢想的一樣,其實他們只不過是向前走了二十來步,便聞到了無數種食物混雜在一起的香味。一聞到這個味道,芽衣的腸胃抗議地更加激烈了,她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米凱爾卻不著痕跡地放慢了腳步,落後她半個身位。

可真當芽衣走入那條街時,事實還是與她的幻想有些出入。

這條「小吃很多」的街上並沒有多少行人,不過是路燈下拖得長長的幾道人影。

所謂的 亮的廚具也是天方夜談,那不過是芽衣基于自家廚房得出的妄想罷了。這里不論是鍋、模具、鏟子還是廚刀,都掛滿了黑漆漆的油漬,讓她一時間有些後悔。

顧客稀少,攤主們自然也不至于埋頭苦干,他們兩三個一群,圍著火爐烤著火,見又有人走過來,便趕緊竄回自己的攤位,大聲吆喝起來︰

「誒誒!帥哥!美女!看看有沒有想吃的嘛!咱這里啥小吃都有!」

話一出口,立馬迎來友商的拆台︰

「是是是,獨大你那里確實什麼都有,有玉米飯團、菠蘿飯團、草莓飯團,什麼飯團都有,就是沒有梅子飯團和鹽飯團!當然還有你的拿手絕活——實心飯團!」

此話一出,半條街都籠罩在了笑聲中。

「這是什麼意思?」

芽衣轉頭,求助地望向米凱爾。

米凱爾嘆了口氣,湊到她耳邊用氣音解釋道︰

「大概是在說這個家伙總喜歡在飯團里放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卻連最基本的梅子飯團和鹽飯團都不會做。」

「那實心飯團是指?」

「米多餡少。」

「噗——」

芽衣捂著嘴笑了起來。

這笑容似乎打破了她的拘束,她將雙手背在腰後,踩著正步走到了賣鯛魚燒的攤位前,笑著詢問起了價錢。

米凱爾看著這一幕,嘴角向上抽了抽。

深吸一口,空氣中的油煙有點嗆人,這讓他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憶。

是啊,對于芽衣來說,她或許只聞到了食物的香甜,可對于他,最敏感的卻是油煙的味道……

米凱爾抬起頭,兩旁的高樓拼成了高高的牆壁,夾出了空中縴細的弦月。

「喂!月亮有那麼好看嗎!」

芽衣拍了拍他的肩膀。

米凱爾搖了搖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可芽衣的初衷也不是想問這個問題。她對著米凱爾一攤手,聲音干脆利落︰

「付錢!」

「哈?」

「難道你以為我身上會帶錢不成?」

「……算了,反正社長也會報銷。」

兩人在這條並不算長的街道反反復復轉了幾圈,等走出來時,米凱爾左手拎著兩份章魚燒和一整套點心,右手則是三種口味的鯛魚燒以及一份經典口味的銅鑼燒。

芽衣的手中還捧著一個只剩兩口的芋泥餡銅鑼燒。

「喂!你自己不吃點嗎?」

她如倉鼠一般小口咀嚼著銅鑼燒剩下的部分,像是極度不舍得。

「我不餓。」

這個平澹的回答顯然不能讓芽衣滿意。

「真的嗎?可是,在街上墊一墊肚子是你提出來的吧?」

「這倒是沒錯。」

米凱爾又不自覺地露出了那虛假的笑容。

「可是,我說的墊肚子,墊的不是大小姐你的肚子麼?」

芽衣捋了捋劉海,似乎確實如此。

「既然不吃,那你就把這些都放回車子里吧。我留給爸爸吃!」

「嗯?我?那你呢?」

芽衣將口中的食物咽下後,才緩緩答道︰

「剛才那個做銅鑼燒的大叔不是推薦了家拉面麼?離這里也就一兩百米,我先過去。放心,我可不會虧待自己的司機,拉面我請你,你想吃什麼,我先幫你點好。」

米凱爾本能地想拒絕,不過隨即又點了點頭︰

「好啊,其實……我一直挺想嘗嘗長空市的拉面是什麼味道。」

芽衣皺起了眉,總覺得米凱爾的話語有點問題。

不過等她轉過頭,米凱爾已自顧自地向著劍館的方向走去,她揚了揚下巴,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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