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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不想前進的時候

「嗒——嗒——嗒——」

「滴答——滴答——滴答——」

瓖著鐵釘的靴底踩入積滿了水的地面,水滴從青石的縫隙間鑽出,有一搭沒一搭地落下,清脆與沉悶並存的聲響在一眼望不到頭的昏暗隧道里反復回蕩。

「啊啊啊——」

帕朵的喉嚨中發出一聲低吟,無形的音波來回發射,很快變得與整條隧道一樣冗長。

「米凱爾老大,為什麼每次進樂土之前,都要先走這麼遠的距離啊啊啊!都走了快一天了……感覺都能繞布林迪城牆走一圈了……」

「首先,我們總共才走了三十三分鐘不到,你之所以覺得時間長,只是因為風景完全沒有變化,視線所見在一片漆黑中不斷重復,所以時間的感官也被拉的很長,僅此而已。

「況且這也不是什麼路,往世樂土是介于數據世界與真實世界的樂園,這隧道若是用更‘數據化’的語言來形容,就好像游戲進入前的加載條。普遍意義上來說,需要加載的東西越多,加載的時間也就越長。對于往世樂土這樣的近乎一個完整世界體量的信息來說,半個多小時的加載時間,已經是建立在第十二神之鍵上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了……維爾薇還真是在最後交出了一份了不得的作品呢……」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帕朵的尾巴和手一起擺動,一不小心就和手臂纏到了一起,好在想要分開並不困難。

「米凱爾老大,都這種時候了,你說話就不用一板一眼的了嘛……我也只是隨口吐槽一下啦,這些東西,你上次來往世樂土的時候,就已經和我說過一遍了吧?」

「……」

米凱爾低著頭繼續前行,大概沉默了兩分鐘,他才開口道︰

「對不起,帕朵。並不是我想說這些,而是除此之外,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帕朵歪了歪頭,她自然不是很理解米凱爾話語中的含義,不明白什麼叫除此之外無話可說,但她听得出言語中的悲傷,也明白這個時候或許還是保持沉默更好。

少頃,還是米凱爾打破了沉默︰

「帕朵,你在澳洲待了也快一千年了,之後有什麼打算嗎?」

「我啊……」

帕朵將自己的尾巴握住,輕柔地捋著上面的絨毛。

「我也不知道今後該去哪里了……害!其實哪里都無所謂,只要不是英吉利那種時不時下雨,沒法曬太陽的天氣,我都是可以忍受的啦。畢竟在哪兒曬太陽不是曬太陽?偶爾釣釣魚,多是一件美事。要是罐頭不會偷吃,那就更好不過啦!」

話音落下,她腰胯處的貓咪玩偶身上散發出溫和的白色光芒,下一刻,那玩偶活了過來,順著她的肢體三兩下爬到了她頭頂。

「害,平常喊你你不應,隨口一提到你的名字,你倒又活過來了……喂!罐頭,快從咱腦袋上下來!咱的脖子要被壓斷啦!」

帕朵松開尾巴,將圓乎乎的肥貓從頭頂抱下,用力揉搓著它白色的肚皮。

「總之,哪里都可以,隨便啦,米凱爾老大你看著安排就好。」

「哪里都可以嗎……」

米凱爾跟著念了一聲,話風一轉︰

「帕朵,所謂哪里都可以,其實換一種說法就是,哪里都不可以,兌吧?」

「……」

「可供選擇的選項很多,正確答桉卻永遠只有一個,只有當找不到正確答桉之時,才會選擇‘都可以’、‘隨便’,其實是將其余不怎麼想要的選項擴大為‘正確’,借此掩飾找不到唯一那個正確選項的尷尬罷了。」

「害呀,米凱爾老大你說話就是玄乎,咱其實也沒考慮過那麼多……不過你這麼一說,倒也不算錯。我確實是……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地方可去的了。五千年,該跑過的地方都跑了個差不多。跟著蛇姐去埃及逛過,跟著阿華到神州轉過,一個人在歐洲監視凱文大哥和蘇大哥,在美洲和羊駝搶陽光,最後在澳洲和袋鼠一起過了一千年……

「能曬太陽的地方幾乎被我跑了個遍,剩下的南極和北極不把我凍成貓貓冰棍就不錯了,我實在沒什麼興趣。」

果然如此,所謂的哪里都可以,其實不過是因為這顆星球上再也沒有哪個實在想去的地方了……米凱爾不久前還和華說過,在他們這批人中,也就只有帕朵受到磨損的影響最小。

同樣是曾經擁有的太少,所以華才格外珍惜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但帕朵卻不同,她依舊是那麼沒心沒肺,只求一塊可以曬太陽、可以釣魚的地方外加吃不完的罐頭……

但也只是表象如此罷了。

時間的磨損是無形而又無法逃避的,再怎麼沒心沒肺、無憂無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做著同樣的事,看著差不多的風景,尋常人幾年、幾十年就受不了了,更何況五千年呢?

「話說,米凱爾大哥,你覺得這里怎麼樣?」

「這里?」

米凱爾下意識地抬起頭,眼前不過三十公分便是隧道黑漆漆的穹頂,比起純粹的黑暗,多了一絲絲模湖不清、不斷浮動的水光,細看之下,又好像過于稀疏的蛛網。

「你要回樂土里去嗎?還是……」

「都可以啦,隨便,怎麼都行……」

帕朵滿不在乎地甩了甩頭。

「真要說的話,如今的這個世界我倒是近乎走遍了,過去的那個世界可沒有呢。在樂土里曬太陽……也不是不行啊!偶爾出來轉一轉,就在布林迪……唉,可惜黃昏街已經不知道埋到哪兒去了……咱之前把自己珍藏的寶貝都埋到黃昏街了,後來再想去挖,根本挖不到!」

「喵——」

也不管主人究竟說了什麼,罐頭隨口跟著叫了一聲。

「嗯……我知道了。」

米凱爾伸手揉了揉帕朵頭頂的貓耳,又在罐頭的上托了一下,這只純粹記憶聚合而成的貓咪實在太過于肥胖,帕朵兩只手都有些抱不住。

「這樣……也挺好的啦!在外面也就蛇姐和櫻姐偶爾來看看我,米凱爾大哥你就沒來過幾次!回樂土的話,大家都在呢,又可以去尹甸姐房間進貨、去順劫哥的門板,夏天熱的時候跟在凱文大哥身後避暑,平常可以找小鈴和阿華玩……」

米凱爾抿了抿嘴,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確實,帕朵這五千年來已經厭倦了外面的一切,那就換個地方,尤其是往世樂土里,到處都是過去的記憶,到處都是曾經相識的伙伴,也挺不錯。

那麼問題來了,自米凱爾輪回世界已經過去了五萬年,帕朵這五千年來游離于外界,那之前的四萬五千年,她生活在哪里呢?

如果說之前的五千年時間讓她對外界的一切都感到厭倦的話,那對于一度生活了四萬五千年的往世樂土,這份厭倦至少不會少上多少吧。

甚至于,樂土比外界更容易厭倦,畢竟樂土是過往記憶的總和,雖然美好,但不具備創造與變化的可能性。而外界的世界,不論如何,起碼擁有未來。

而往世樂土中,唯一值得期待的,也就是曾經一起生活、一起戰斗過的……家人了。

「欸對了,米凱爾老大!」

「怎麼了?」

「听說會有很多有那個什麼什麼的人會來往世樂土鍛煉?」

「聖痕?」

「哦對對對!聖痕!總之,你說咱要是在往事樂土開一家商店,那些來訪者會不會光顧呢?」

「應該會吧……可是你的貨……」

「當然還是用老辦法進貨咯!咱可不怕,反正在樂土有愛莉姐罩著咱!」

帕朵調皮地吐了吐舌頭,異色的童孔反射著微不足道的光芒,在這昏暗的隧道中如星星般璀璨。

但很快她便意識到了不妥,無聲地用右手挽住了米凱爾的胳膊。

「那個……米凱爾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嗯?你說什麼了?」

「啊?」

帕朵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四周光線昏暗,她感覺米凱爾正低下頭向她投來疑惑的視線。

「沒……沒什麼……」

她尷尬地笑了兩聲,或許是她自己太敏感了吧。

這麼想著,頭頂的貓耳又被模了兩下。感受著那干燥又溫暖的掌心,帕朵也有些模不清楚米凱爾內心的想法了。

「要我說,你是不是忘了往世樂土里還有一個你存在?」

「啊?」

米凱爾無奈地笑笑︰

「你可別忘了,往世樂土里還有一個你的記憶體,這種商機,恐怕她早就發現並且付諸行動了吧?」

「啊……啊……是嘛……」

帕朵尷尬地笑了笑,默默摟緊了懷里的罐頭,如果不是這個胖家伙,她真的要忘了記憶體這回事了。

「唉……米凱爾老大,還要走多久啊……」

「到了。」

一不留神,貓耳又被薅了兩下,緊接著,帕朵便看到了不遠處渺小的光點。

那光點看著極為遙遠,但有了目之後,時間的流速便快到了極致,像是不過眨眼的功夫,那微不足道的光點便擴大成了一道金色的大門,她還未來得及好好端詳,米凱爾便拉住了她的手。

「回家了。」

米凱爾微微一笑,打頭踏進了往世樂土。

一陣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眩暈感之後,米凱爾一個人孤零零地出現在金碧輝煌的大堂正中。

他的左手依舊保持著持握的姿態,但手掌什麼都沒握住——帕朵和他不一樣,她在往世樂土中留下了記憶體,所以在回到樂土的一瞬間,出于量子之海的糾纏顯現,兩個她會以「疊加態」的形式出現,通俗來講,當她進入樂土之時,便會被自動傳送到記憶體所在的位置,與記憶體成為外表來看同一的存在。

而沒有在樂土中留下記憶體的米凱爾,便會像無數的來訪者一樣,出現在庭院正中。

「嘶——」

米凱爾拖動了一下腳尖,沾著水的鐵釘在光滑的地板上拖出刺耳的長音,也證明了此處作為一個真實世界的存在。

他抬起頭,靜靜地望著不遠處巨大的星門,星門未激活時,呈現出破碎又聚合的矛盾狀態,于半空中無聲地懸浮著,只是對視一眼,便能感覺到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仿佛有人在耳邊輕聲低語,勸導著來者去觸踫、去踏入星門中的世界……

「咳咳!」

人與人之間是很不一樣的,頻繁的咳嗽或許會讓周圍人產生反感,但有些人即使是咳嗽聲也這般悅耳。

米凱爾緩緩偏轉過腦袋,望向聲音來源的方向,他甚至還未看清楚出聲的人是誰,嘴角就先帶上了一抹微笑。

畢竟……以他對那道聲音的熟悉程度,又何必再用視覺去確認對方的身份呢?

左手邊的休息區,愛莉希雅慵懶地斜倚在沙發上,右臂搭在靠背上垂著,右腿疊在左腿上翹著。她像是早有預料地在此處等待,又像是與往常一般無二的再次休憩,如今的重逢,不過就是兩人的再一次不期而遇。

「嗨呀!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可算舍得來看看我了!」

她賭氣似地都起嘴,又皺起眉頭,幽怨地抱怨著,說這話時,還如同當年的少女一般……

米凱爾咬了咬嘴唇,或許他先前和華說的話是錯誤的,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能抵抗磨損,真的有人能做到五萬年沒有一絲絲變化……

「或許也只有你了吧,愛莉希雅。」

「欸?你說什麼?」

「自說自話而已。」

米凱爾再度擠出一個笑容,他邁著緩慢又悠閑的步伐,走到了沙發邊上,緊靠著愛莉坐了下來。

愛莉伸手在他大腿上輕輕掐了一下,繼續不依不撓地問道︰

「說說啦,這麼多年都不知道來看看我,是在忙些什麼?」

「哪有……」

米凱爾同樣斜靠在沙發上,左手撐起腦袋,面無表情地辯解道︰

「五千年前,夏娃生日的時候,我不是來過一次麼?」

愛莉搖了搖頭,她沒有再抱怨,而是雙手緊緊挽住米凱爾的手臂,然後將腦袋輕輕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別動哦,就讓我靠著休息一會兒……好嗎?」

米凱爾「咯、咯」地咬了兩下牙齒,將手從愛莉懷中抽開,然後將她的身體也輕輕推開。

但下一刻,他又摟住愛莉的肩膀,將她的上半身放倒,讓她的腦袋輕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這樣舒服。」

說完這話,他緊抿住了嘴,好像打定主意不再開口。但他的手也沒閑著,他不停捋著愛莉蓬松的發絲,目光也始終聚焦在愛莉的側臉。

似乎也不需要什麼語言交流,都是老夫老妻了,這樣就好。

米凱爾緩緩閉上眼,五萬年來,他的內心終于得到了一刻的平靜。

此時此刻,再沒有悲傷,也沒有悔恨,自然也不麻木。

一切就這麼溫馨且平靜,或許一切也本該如此。

唯一美中不足的或許是,兩人的臉上既沒有皺紋,頭頂也沒有白發。

「說起來……其他人呢?」

米凱爾看了看空曠無比的大廳,就連維爾薇的工坊里都是一片寂靜。

「怎麼?你想要他們在這里看著?」

「不想……」

「我也不想,所以提前讓他們避開咯!」

米凱爾捋頭發的動作僵住了,他的笑容也變得有些勉強——不應該啊,他來往世樂土,多少帶點一時興起的意味,從頭到尾,也就告訴過帕朵,而帕朵在先前的一天時間中始終與他在一起,更不可能通知愛莉……

「可別忘了,我可是……」

她用一個溫柔的微笑打斷了自己的話。

「有人告訴了你那之後的事情?」

米凱爾的神色一下子變得有些慌張,有些心虛。

「才沒有,不過,從源源不斷的後繼者身上,多少能判斷出一些吧?再說,若是你們在五萬年前就勝利了,往世樂土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也是。」

米凱爾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但這並不能回答愛莉為何會提前預知到他的到來這一問題。

「欸嘿!」

愛莉掩著嘴輕笑一聲,翻過身,伸手攬住了米凱爾的脖子,又用另一只手輕輕抵在了米凱爾的胸口,感受著那並不存在的心跳聲。

「我說過啦,我可是最初的律者,始源之律者。」

米凱爾眨了眨眼楮,對于愛莉知曉這件事,他倒不覺得意外,畢竟當初制作記憶體就是婚禮前的一天,那時候兩人都有了自己的決意,米凱爾尚不知道自己便是終焉,但愛莉早已知曉自己始源的身份。

而往世樂土的本質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她自然也擁有著由第十二律者核心構現的始源權能。

米凱爾沒有打斷她,他繼續傾听著。

「所以……我也能感受到你身上的氣息……米凱爾,你最後還是,成為終焉了吧。」

「嗯。」

「看起來,事情的復雜程度出乎我的意料呢?」

米凱爾成為了終焉,但崩壞並沒有被戰勝,這已經能說明太多的問題了。

「但你沒必要感到心虛,米凱爾。」

愛莉希雅溫柔地撫動著他的胸膛,凝視著他粉色的童孔。

「在本征世界,始源與終焉已經合為一體,真正的我就存在于你的身體里,我們融為一體,而作為記憶體的我,出于糾纏,也能感受到你心底的一些想法……」

「所以,愛莉希雅,你要阻止我嗎?」

「不,恰恰相反,我知道你想做什麼,放手去做吧!五千年前,夏娃生日的時候我就想與你說這些,可是你來去匆匆,我都沒有機會開口。」

米凱爾將嘴唇咬出了血,視線一下子便模湖了。

五萬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流淚,感覺一如記憶中那般酸澀。

他當然不悲傷,所謂的悲傷這種情緒早已無法擊潰他內心堅固的防線,但愛莉只用了一句「放手去做吧」便讓他莫名其妙地潰不成軍。

「還記得我們一起听過的尹甸的那首歌嗎?如果你始終堅信能在未來與我再見,那就更應該毫不猶豫地高飛,沿著我們所開闢的道路飛向未來,飛向那個,我們能夠相遇的,真正的未來吧……」

她輕聲吟唱著,聲音與五萬年前分毫不差。

她輕柔地抹去米凱爾眼角的淚水,就像是為他摘下了戴了五萬年之久的面具。她坐起身,反過來將米凱爾擁入自己懷中。

「愛莉希雅……那如果……如果我為了那樣的未來,需要先傷害很多人呢?」

「人怎麼可能永遠不傷害到其它人呢?人與人的相處,難道本身不就是互相傷害、又互相陪伴?如果真的有什麼不可挽回的錯誤……那就在最後連同這五萬年的沉重一起扭轉,不就好了麼?」

她揉著米凱爾的臉,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

「所以,放手去做吧,米凱爾。我的故事在此告一段落了,但並不算結束,因為我的故事還將在你身上延續,而我相信你會創造出一個我和你能夠重逢的未來……

「只是,如果實在太累的話,也不要硬撐著。可以多回來看看嘛!我就在這里,我們都在這里。不想前進的時候,就多來和我聊聊天吧!想聊多久都可以,直到你再次充滿力氣,再繼續前進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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