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朱翊鈞大婚後,張居正就已經在開始考慮「乞休」。
而之前奪情那事和最近的清理門戶一事,也讓他越發感受到來自反動派的壓力,何況,時不時還有一些官員依舊彈劾他,而對他進行攻擊。
包括現在何心隱也直斥他「不教而誅」,如同酷吏。
當然,更重要的是他的皇帝學生,也對他表現出了失望。
對于他不能嚴格律己,只能嚴格要求天子和百姓這方面的失望。
另外,朱翊鈞在治政上表現出的成熟,即對「馭民」不如「惠民」理念的理解,乃至提到「敬先生,但更敬治國正道」這樣的話,還有現在批駁何心隱,而知道何心隱所謂的「民權」思想不夠成熟,也不合時宜,甚至只會加劇混亂的觀點,也讓張居正感覺朱翊鈞似乎已經不需要他,已經可以自己親自治理這個帝國。
他甚至都不用擔心,會再有像何心隱這樣的離經叛道者,來影響皇帝,鬧出比如皇帝要舍位出家,或者如戰國時燕國君主彷古人禪位于有德者,反而加速燕國滅亡的鬧劇來。
因為他知道,皇帝已經有了自己獨立的思考能力。
所以,張居正想急流勇退的心,在這時也就越發的重。
當然,他也確實累了。
身體上和心理上都承擔了很大的壓力。
門生的背叛與詈罵、君主的失望、族人的不滿,包括兩兒子都對他有所不服,還有家奴的背叛。
張居正這些年的確經歷了許多人情上不能承受的痛。
正因為此,張居正有時候也挺想「乞休」,讓皇帝自己來改制。
但是,「乞休」的時機真的成熟了嗎?
張居正想從沉鯉這里知道這個答桉,也就對沉鯉提起了自己想退的意思。
沉鯉沒有回應,他似乎故意裝作沒有听見張居正這話,也似乎真的沒听到,而只回應了張居正上一句︰「學生明白了,多謝師相賜教!」
說著,沉鯉就告辭而去。
張居正見此「哎」了一聲,有意喊回沉鯉。
沉鯉停住了腳,回頭問︰「師相還有何要賜教?」
張居正想了想,最終還是揮手道︰「算了,你走吧。」
「學生告退。」
沉鯉也就再次離開。
張居正最終,還是沒有追問沉鯉,關于他要不要退的話。
他知道,沉鯉只怕也不敢說實話,即便真的听見了。
「吾非相,乃攝也!」
一想到昔日說出口的這句話,張居正就知道文臣武將們,只怕都會對他有些忌憚,也都會擔心他說退可能是一種試探,所以,只怕沒人敢跟他提這事,怕一不小心說的不對。
張居正第二天在內閣,正準備擬「乞休」的本,就見沉鯉帶著樞密使方逢時、禮部尚書潘成來了內閣。
「請師相寬恕學生不告而結之罪!」
沉鯉先向張居正拱手作揖,且道︰「只因師相有了‘乞休’之念,學生為社稷蒼生不得不斗膽為之!特請樞相、大宗伯來內閣勸師相。」
沉鯉說著又看向張四維、王國光道︰「且也讓兩閣老知道此事,畢竟學生人微言輕,只怕不能勸動師相改主意。」
樞密院設立後,文官們主動把方逢時以「樞相」稱之,以顯其尊貴,就如同對閣臣也多被稱為相國,而其學生也稱閣臣為「師相」一樣。
在顯尊貴體面這方面,對于文官而言,祖制什麼的就不重要了。
「叔大,你要乞休?!」
王國光和張四維見沉鯉和方逢時、潘成來了內閣,也就都站起身來,且王國光還先問了一句,朝張居正走了來。
潘成也跟著道︰「叔大,你這時可不能退!」
「僕怎麼不能退?」
「僕退了,正好,就薦大宗伯入閣!僕知道,大宗伯是公忠體國之人,不會讓僕所為之事,盡付東流。」
張居正笑著問了後就補充起來。
「叔大,你覺得我是公心作祟也好,私心作祟也罷。」
「我認為,你現在真的不能退,你退則新政必功虧一簣!」
「你一旦退了,後來人難有堅持下去的心氣。」
「不是誰都是你張太岳,而有敢令權豪勢家輸一二利于國的魄力!」
「就算蕭規曹隨,但蕭何就是蕭何,曹參就是曹參,曹參代替不了蕭何!」
潘成這時說了起來。
因他比張居正年長,且資歷比張居正還要大一些,也就對張居正以字稱之。
王國光也跟著道︰「叔大,你現在真不能退!清丈田畝還沒完成,陛下的耕籍禮與謁陵禮還沒完成,你退什麼退?!」
王國光稱張居正字,則是因為著急,且厲聲問了張居正後就急忙補充道︰
「我知道你這樣是為後路著想,也是覺得該還政于陛下,但陛下沒準真不願意現在就讓你退,也未必高興你這時候撂挑子!」
「就算要退,也應該這兩禮完成後再說。」
「只有你帶著陛下完成耕籍禮,才能讓天下人知道,這新政要由你親自交給了陛下!」
「更重要的是謁陵禮,這是陛下第一次出京拜謁祖陵,叔大不趁此機會,帶著陛下將新政之綱告之于大明列祖列宗,怎麼讓新政就此被定為祖宗承認而當遵循的國策?」
「說句藏心機的話,一旦叔大你陪著陛下完成了耕籍禮和謁陵禮,讓天下人知道陛下在您的輔弼下已成可獨治的明君,將來就算有變,你叔大也不至于落得霍光之下場。」
「畢竟陛下真要受小人蠱惑,行了無情之事,損的就會是自己的顏面,以天子之明,豈會做這樣損自己顏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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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光接著說道。
「是啊,元輔,清丈田畝還沒完成,許多新政還未展開,樞密院訂的戎政方略也才剛剛開始,就算要退,不如也得等耕籍和謁陵兩大禮完成,等馬、申二閣老巡視回京後再說,問問他們巡視地方之情況,該不該再添新的國策?」
「如果不用再添,再退也不遲,這樣後來者就可以蕭規曹隨,也才真的算是君臣一場,有始有終。」
方逢時也跟著勸了起來。
張四維這時也過來道︰「元輔,他們說的有理。」
說著,張四維還張居正長揖一拜,哭了起來︰「您真的不能退呀!」
張居正見此忙扶住了表現最為激動地張四維,道︰「也罷!諸公說的皆有理,且等兩禮結束後再說吧。」
沉鯉見此松了一口氣,也笑了起來。
張居正則看向了沉鯉,沉著臉道︰「很好,現在開始學著背著為師串聯大臣,還真是為國可不理師道尊嚴也!」
「師相息怒!」
沉鯉忙拱手作揖。
張居正笑了起來︰「罷了!你沉仲化,一向自有主張!」
不多時,朱翊鈞就從張鯨這里知道了外朝傳起了張居正要乞休的事,一時頗為驚慌地站了起來︰「最後呢?」
接著,朱翊鈞不待張鯨回答就自言自語道︰「看樣子朕這幾日表現的太獨立了,使得先生不但開始真的嚴于律己起來,還讓他竟還有了這樣的心思!
張鯨回道︰「皇爺放心,最後沉師傅帶方、潘二公以及內閣二相公勸了張先生,使其放棄了乞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