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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9章 朕,打算辦一次考舉

以一種好似真的很疑惑的語氣,發出這番誅心之問,劉勝便做出一副疑惑無比的模樣,似乎是在等候衛綰的解答。

但實際上,無論是衛綰還是劉勝,二人心里都十分明白︰劉勝並不是在‘詢問’,而是在質問。

劉勝在質問衛綰這個儒生——這個雖然算不上‘大儒’‘名士’,卻因為崇高地位,而在儒家內部享有足夠話語權的儒生︰你們儒家,怎麼就這麼不讓人省心呢?

至于那個問題的答桉,劉勝當然明白︰對于北方的戰爭,南方人,尤其是那些閑的蛋疼的文人,心里肯定是有意見的。

——仗在北方打,無論是勝利後的武勛,還是失敗後的床上,都和遙遠的南方毫無關聯。

在和匈奴人的血海深仇中,南方人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被戰爭平攤給全天下的稅負,以及民夫勞役。

當然,最核心的問題還是在于︰南方貴族的根本,主要在躬耕,而非北方貴族的武勛。

自有漢以來,漢家就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句話;

——以末致財,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

翻譯成後世人更容易理解的話,這句至理名言的意思就是︰以末業(商賈)發家致富,並以本業(農耕)來守護自己的財富;以武勛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並以文能維持。

再說的通俗一點,就是當下的普世價值觀在告訴世人︰種地是發不了財的,想發財還是得做生意;

但做生意發的財,絕不能用來做更大的生意,而應該去買更多的田畝,回歸到‘躬耕’的根本。

想要得到任何東西,最好的方式,都是在行伍之間建得武勛;

但行伍之間得來的武勛,是不能在行伍之間維持的,在取得武勛之後,必須通過文才來保住武勛換來的一切。

將這番言論總結歸納,也不外乎就是一句︰以商致富歸于農,以武顯貴歸于文。

而現如今,出現在南方,尤其是齊魯一帶的言論,主要就是因為對于南方的貴族群體而言,以商致富甩不下顏面,以武顯貴找不到門路。

——以商致富,自然就需要放棄農籍入商籍,實在是有損體面不說,還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要被遷入關中,給某位駕崩的先帝守靈,以‘強本弱末’;

以武顯貴,又實在是距離可以建功立業的北方太遠,一沒機遇,二沒門路。

相比起被匈奴人傷害的千瘡百孔、家家戴孝的北方人,尤其是燕、代一線邊境的人,南方人對匈奴人,實在是很難生出切膚之痛;

同樣的道理︰相比起在戰爭中建功立業,完成階級攀升的北方軍功貴族,南方的地主老財們,也是在沒法從戰爭中獲益。

沒有‘家園殘破’的切膚之痛,也沒有‘建功立業’的切實利益,南方對于匈奴人抱有無所謂的態度,其實也沒什麼說不通的。

但在某些學派,尤其是以儒家——魯儒一脈為代表的學派在暗中推波助瀾之後,南方對匈奴人的態度,已經開始從過去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逐漸演變成了愈發激烈的矛盾。

——憑什麼北方人可以建功立業,我們南方人就只能納稅?

憑什麼好處都讓北方人佔了,我南方人就只負責出錢?

如果沒有儒家從中推波助瀾,劉勝原本是能接受南方人有這樣的牢騷的。

但既然儒家已經從中作梗,劉勝,自也就無法視若無睹了••••••

「朕听說,儒家雖然是一個學派,且士子都以孔仲尼為祖師,但內部卻分成了許多個派系。」

「以《詩》《書》等諸學分成幾個流派,倒也還能勉強理解;」

「但朕實在是有些奇怪︰怎麼就連《詩》,都能分成齊詩、楚詩、燕詩、魯詩等數個流派?」

「真要這麼算下來,儒家六殿各以地域劃分,豈不是分成了好幾十個流派?」

「這麼多流派各說各話,各自抓著孔仲尼的某一句話,以作為自己的立身之本,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這樣一個自身內部都無法統一,主要流派就要二十多種,主張的思想就有好幾百個的學說,真的能引導天下人向善,乃至致君堯舜上嗎?」

見衛綰久久無言,劉勝自又是接連道出幾問,又自顧自搖了搖頭。

而在劉勝斜對面,听聞劉勝這一番詢問,衛綰本就有些漲紅的面容,也隨之帶上了滿滿的憋悶。

——致君堯舜上!

自春秋戰國以來,諸子百家眾說紛紜,各有各的理。

儒家說,以禮治世;

墨家說,天下大同;

法家說,變法強國;

農家說,稼為國本。

就像是一百個人眼中,必定有一百個哈姆雷特一樣︰在諸子百家各個學派心中,也都有著各自的追求,和崇尚的價值。

但有一點,是諸子百家僅有的‘最大公約數’。

——致君堯舜上。

——輔助君王,使他達成比堯舜都還要更高的成就,使世道變成比堯舜之時,都還要更讓人向往的太平盛世。

而在今日,作為已知世界的最高統治者,年僅十九歲的天子劉勝,正無比嚴肅的詢問衛綰︰孔仲尼的學說,真的有能力‘致君堯舜上’嗎?

衛綰知道︰劉勝並不是想要自己給出答桉;

劉勝,肯定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桉。

而眼下,劉勝需要的,是衛綰給出一個態度。

需要衛綰代表身後的儒家,給出一個‘如果沒有這個能力,那儒家願意努力改變’的態度。

只是••••••

「臣,不知••••••」

臣,不知。

對于劉勝‘儒家是否可以致君堯舜上’的問題,衛綰的回答是︰我不知道。

衛綰並不是不知道;

這是衛綰在委婉的告訴劉勝︰我說了不算。

而這個答桉,無疑讓劉勝感到非常失望••••••

「連老師,都不知道啊••••••」

「連作為儒生的老師,都不知道孔仲尼的學說,究竟是否可以‘致君堯舜上’?」

「既然連老師都沒有自信,那想來,應該是不能的吧••••••」

一聲無比失望的感嘆,宣告著劉勝放棄了一個計劃。

——通過故太子太傅、皇帝太傅衛綰來改造儒家,使其變得更適應時代,更適應如今漢家的需求的計劃。

但這並不意味著劉勝,放棄了整個儒家。

劉勝只是放棄了一種手段;

卻並沒有放棄自己的目標。

儒家,必須改變。

掌握著天下過半文化人、讀書人,掌握著民間話語權的儒家,必須,也只能改變••••••

「在魏其侯的建元新政當中,有一條,其實還是比較讓朕心動的。」

「——招賢。」

「當然了︰如果是單純頒布詔諭,讓天下的賢者自發來到長安,只怕並不能夠服眾。」

「畢竟招賢,招的是可以輔左朕治理國家的賢臣,但應詔而來者是否足夠‘賢’,卻根本無從辯證。」

「所以朕打算過些時日請奏太後,于長安舉行一次文考。」

「這次文考,凡漢之民,戶農籍、爵公乘,家貲十萬錢以上者均可參加。」

「最終通過文考的,再查其家世是否清白、德行是否崇高,並酌情任用為百石至四百石的官員。」

「今日前來,其實也是想要就此事,詢問老師的意見和看法。」

「如果老師也認為可以這麼做,那這次文考,朕打算讓老師負責••••••」

幾乎只是眨眼的功夫,劉勝便好似已經從先前,對衛綰的失望情緒中調整了過來;

以一種隨口一說的輕松語氣,表達出自己想要舉行考舉的想法,劉勝便再次將期盼的目光,撒向了頗有些坐立不安的老師衛綰。

而這一次,衛綰也確實如同劉勝所預料的那樣,再次陷入漫長的思緒之中••••••

「文考••••••」

「陛下,是想要興考舉?」

略帶狐疑的一聲輕詢,換來劉勝含笑一點頭,便見衛綰深吸一口氣,以一種說不清是憂是喜的古怪面容,為劉勝細細分析起此事的利弊。

「別說是對我漢家了,即便是遍觀青史,考舉,也實在是前所未有的事。」

「——在宗周時,一個人有足夠的德行,就可以成為官員;」

「先秦之時,憑借在行伍之間建立的功勛,也就是敵人的頭顱,就可以得到與之相應的爵位和官職。」

「而我漢家,自太祖高皇帝立漢國祚至今,凡取士,都不外乎是察舉••••••」

•••

「當然︰周、秦之法,在我漢家也仍有沿用。」

「——立得武勛的功臣,會被敕封爵位,並安排在可以勝任的職位上;」

「——德行足夠崇高的人,也可以單純因為德行,而被舉為孝廉、賢良方正。」

「但無論是以武立勛,還是因德行被舉為孝廉、賢良方正,都繞不過一個‘舉’字。」

「也就是要有郡守二千石舉薦,並由御史大夫考察其德行。」

「至于文考,在臣的印象中,似乎只會出現在老師提出問題,來檢驗弟子是否學有所成的時候。」

「通過文考來考察能力,並作為是否可以任用為官員的標準,實在是有些••••••」

滿懷憂慮的說著,衛綰不由又是悠悠一聲長嘆,適時止住了話頭。

片刻之後,又開始逐個問出心中的疑惑。

「陛下所說的文考,如果臣所料不錯,肯定是要以百家典故、先賢事跡為考題。」

「那敢請問陛下︰百家典故,以哪一家的權重為最高、先賢事跡,又以哪一家的先賢為首要?」

•••

「如果只以單純的文考,那恐怕很難知道應考士子的德行。」

「那請問陛下︰對于士子的德行,該如何考察?」

「是由御史大夫派出采風御史,還是任然遵循‘必須有二千石舉薦,才可以任用’的慣例?」

•••

「再有︰陛下說文考通過的士子,會被任用為百石到四百石的官員。」

「百石到四百石,便大致是地方縣衙,輔左縣令治理百姓的小官。」

「但縣和縣,是不一樣的。」

「——關東的縣和關中的縣不一樣,關中的甲縣和乙縣也不一樣。」

「既如此,陛下如何決定該由誰去關東的縣、由誰去關中的縣,又由誰去關中偏遠的小縣、由誰,去新豐、藍田這樣的大縣呢?」

•••

「還有朝中功侯貴戚、文武百官的家中子弟,陛下如果不加以照顧,只怕日後,這文考就會成為朝野內外群起而攻的‘惡政’。」

「這,陛下又該如何••••••」

對于衛綰所提出的一連串問題,劉勝都給出了悉心的解答。

比如文考的內容,劉勝明確告訴衛綰︰並不會以百家典故、先賢事跡為主,而是以更為實用、更具現實意義的考題為主。

比如算術、默寫等。

至于德行,自然是有御史大夫去查,並由內史配合。

——漢家,幾乎是華夏封建時代歷史上,戶籍制度最為健全的時代。

在這個皇帝動不動就許下賞賜、爵位的時代,劉勝可以非常自信的拍著胸脯說一句︰我老劉家的漢室,絕對沒有隱戶!

而在如此健全的戶籍制度下,差一個人的底細,實在算不上多難的事。

為衛綰的問題次序給出答桉之後,劉勝再次將期盼的目光,撒向了老師衛綰。

劉勝仍在期待。

期待衛綰,提出那個自己洗完衛綰提出的擔憂。

只可惜,直到最後,衛綰,也沒有讓劉勝的失望減弱分毫。

準確的說︰經過今日一會,劉勝對衛綰,已經是失望透頂••••••

「既然老師沒有意見,那就先這樣吧。」

「日色不早,朕也不叨擾老師清靜。」

最後道別時,劉勝的語調中,已經帶上了明顯的澹漠。

但衛綰,也仍只是面呈郁色的起身,對劉勝躬身拜別。

走到侯府大門之外,回過身,看著出來恭送自己的衛綰,劉勝深邃的目光,只久久停留在衛綰那欲言又止的怪異面龐之上。

也就是在這氣氛古怪之際,一道自長城北燃起的狼煙,讓整座長安城,都陷入了徹底的沉寂之中••••••

——狼煙起,戰火燃。

而北方的狼煙,對于如今的漢家而言,只代表著唯一一種可能性。

「匈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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