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承先帝之聖緒,獲奉宗宙,戰戰兢兢,無有懈怠;
朕聞為聖君者,必立後以承祖廟,建極萬方。
夫人賈氏,昔承明命,虔恭中饋,溫婉淑德,嫻雅端莊;
宜建長秋,以奉宗廟。
是以追述先志,不替舊命,使使持節,授皇後璽、綬。
夫坤德尚柔,婦道承姑,崇粢盛之禮,敦螽斯之義;
是以利在永貞,克隆堂基,母儀天下••••••」
•••
「《春秋》之義,立子以貴。
皇九子勝,皇後獨子,允文允武,宅心仁厚,宜承大統。
其以皇九子勝為皇太子,為朕嗣君。
宗廟有繼,社稷有後,國朝之大幸,其為天下賀;
凡爵公士上、歲及始傅,亦為人父者,加爵一級、賜布一匹;
孝廉、力田,又鄉三老,另賜酒、肉一斤。
乃令大赦天下,使民大哺五日,以慶此喜••••••」
•••
時光荏冉,眨眼,便已是天子啟新元四年,夏四月下旬。
謁者宣讀詔書的悠揚聲調,似乎仍未從耳邊散去,一切,卻也早已水到渠成。
賈夫人••••••
哦不;
該叫賈皇後了。
——如今的賈皇後,已經搬進了椒房殿;
終于獲立為皇太子的劉勝,也已名正言順的入主太子宮。
可即便這些事,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劉勝,卻仍感覺有些恍如隔世••••••
「阿勝;」
「阿勝?」
兄長微弱的輕喚聲在耳邊響起,終于將劉勝飛散的心緒,從十萬八千里外拉回眼前。
如夢方醒般定下神,眼前的一切,才終于再次映入劉勝的視線當中。
賈皇後,身著艷紅色華袍,腰系皇後綬、璽,頭頂鳳冠,稍有些拘謹的端坐于上首。
在賈皇後身後,則是已經搬去北宮居住的薄皇後,或者應該說是‘薄夫人’,正帶著靦腆的笑意,輕聲撫慰著賈皇後不安的心緒。
兩位皇後左右相鄰而坐,彼此拉著手,時不時小聲交談著什麼。
而在距離二位皇後約模五步的位置,兄長劉彭祖,正面帶疑惑的看向劉勝。
「正說著話呢,怎麼又走神了?」
「——最近幾日,阿勝這精神頭,可不大對勁?」
兄長關切的話語傳至耳中,惹得劉勝也不由問問一愣。
片刻之後,又是搖頭一陣苦笑。
「嗨••••••」
「也沒什麼;」
「就是~」
「嘖,怎麼說呢••••••」
欲言又止片刻,劉勝終還是無奈一聳肩,而後便朝不遠處的母親賈皇後努努嘴。
「兄長看;」
「——都住進椒房殿半個多月了,母親到今天,都仍是這副坐立難安的模樣。」
「母親尚且如此,又何況是我呢••••••」
劉勝此言一出,劉彭祖面上擔憂之色盡去,隨即便頗有些感慨的稍嘆一口氣,再伸手拍了拍劉勝的肩側。
劉彭祖能明白,劉勝,這是還沒習慣身份的改變。
即便兄弟二人的母親獲立為皇後、劉勝獲封為太子儲君,是早就決定好的事,但當這一天真的來臨、當那兩封詔書,真的從長樂宮發出,也仍難免讓人感覺到不真實。
——別說是劉勝了;
就連和此事基本沒什麼關系的劉彭祖,也至今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弟弟劉勝,居然已經成為了漢家的儲君太子!
而自己的生母,也已經做了母儀天下的皇後••••••
「是啊~」
「——這樣的事,無論落在誰的頭上,恐怕一時間,都難以置信?」
「即便早在半年多以前,這些事,就已經被父皇定下了章程••••••」
感懷唏噓的一語,也引得劉勝苦笑著點下頭。
片刻之後,兄弟二人便不約而同的深吸一口氣;
發現彼此這離奇的默契,又不由相視一笑。
在這樣一番不算交流的交流過後,劉勝渙散的心緒,也總算是重新趨于正常。
——正如劉彭祖所言︰對于自己的新身份,劉勝,仍感到無所適從;
哪怕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在拿到那封冊立詔書,並被準許正式搬入太子宮之後,劉勝,也還是不可避免的感到有些錯愕。
這就••••••
做太子了?
但錯愕歸錯愕,在兄長面前,把心里的想法說出來之後,劉勝也好受了不少。
最起碼,可以把這本能的錯愕,暫時丟在一遍了。
「母後的氣色,看上去紅潤了不少;」
「兄長最近,應該也沒少費心思?」
淺笑間道出一語,劉勝便稍側過身,望向不遠處,正同母親賈皇後竊竊私語的廢皇後——如今的薄夫人。
听聞此問,劉彭祖自也是循著劉勝的視線,朝自己的‘母親’看去。
曾經的薄皇後,如今已經變成了‘薄夫人’;
而曾經的賈夫人,如今卻又變成了‘賈皇後’。
在這樣的情況下,兄弟二人無論是誰,其實都不應該繼續喚薄夫人為‘母後’、喚賈皇後為‘母親’。
——至少劉彭祖,不應該再以‘母親’,來作為賈皇後的稱呼。
因為如今的劉彭祖,是薄夫人的兒子;
至于生母賈夫人,在法理意義上,則單純是劉彭祖的嫡母,而非‘母親’。
說的再直白些,就是如今的劉彭祖,只能叫薄夫人為‘母親’;
從今往後,能稱呼賈皇後為‘母親’的,只有已經成為太子儲君的劉勝。
但很顯然,如今的兄弟二人,還沒顧上注意到這些。
二人口中的‘母後’,仍舊指的是廢皇後——薄夫人••••••
「母後,也是個可憐人啊••••••」
「過去這些年,在椒房殿孤苦伶仃,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早些年,太皇太後還在,倒還好些;」
「但太皇太後駕崩之後,母後,就徹底沒了可以說話的人了••••••」
劉彭祖一陣唏噓感嘆,自也引得劉勝一陣長吁短嘆,不由自主的將同情的目光,撒向母親賈皇後身旁。
在那里,坐著一位被廢黜皇後之位,甚至已經搬出皇宮的廢皇後;
但至少現在,薄夫人的身邊,也總算有了能說話的人••••••
「兄長說的是。」
「往後,還需要兄長多上點心,也好讓母後,享享子嗣侍奉于旁的福。」
「——畢竟母後,是我們的嫡母。」
「即便被廢了皇後之位,母後,也永遠是我們的母後。」
聞劉勝此言,劉彭祖也只溫爾一笑,側過身,又在劉勝肩側輕輕拍了拍。
「我知道。」
「母後這邊,阿勝大可放心。」
「再者,阿勝既然都這麼說了,應該也不會把母後,完全丟給我不管了?」
「總不會做了太子,就要忘記給母後盡孝了吧?」
略帶戲謔的一語,只引得劉勝笑著點下頭。
雖未開口,但對于這兄弟二人而言,一切,盡在不言中••••••
兄弟二人說話得功夫,上首的臥榻之上,薄夫人和賈皇後,也終于結束了私語。
對于彼此的身份地位調換,薄夫人和賈皇後,顯然並沒有感到別扭。
面上掛著同樣一副靦腆的笑容,自半個時辰前,便拉在一起的兩雙手,二人也是誰都不願意松開。
如果是外人看到眼前的景象,恐怕會以為臥榻上坐著的,是相識多年的閨中密友;
而劉勝、劉彭祖二人,則是因為這對閨蜜的緣故,而從小一起玩兒到大的玩伴?
「比起去年,母後的氣色,看上去好了許多;」
「先前,母後搬去北宮,兒和兄長,還擔心母後會不習慣。」
「如今看來,母後在北宮,住的還算習慣?」
見兩個母後——曾經的母後和現在的母後結束交談,劉勝適時道出一語,便毫不做作的站起身;
和兄長劉彭祖一起上前幾步,便大咧咧在薄夫人、賈皇後面前跪坐下來。
听聞劉勝這含笑一聲問候,薄夫人也不出意外的心下一慌!
下意識側過頭,見身旁的賈皇後溫笑著點下頭,薄夫人才稍有些不安的抬起頭,擠出一抹明顯有些拘謹的笑容。
「讓太子擔憂了;」
「北宮清雅、僻靜,一應物什也都齊全,正合我這不愛喧鬧的性子。」
「有老七陪在身邊,我這日子,也總算是有了盼頭••••••」
如是說著,薄夫人隱隱有些局促的目光,也不由偏移到了劉勝身側。
當目光落在劉彭祖身上時,薄夫人的眉宇間,更是瞬間涌上滿滿的幸福、甜蜜。
看著對側的薄皇後,將那滿是慈愛的目光,撒向身旁的兄長劉彭祖,劉勝心中,除了那由來已久的、對兄長劉彭祖的愧疚,也不由稍涌現出些許心安。
——薄夫人如今居住的北宮,位于未央宮以北、長樂宮西北方向。
其‘北宮’之名,也正是因此而來。
至于這北宮的由來,就需要說到幾十年前,太祖高皇帝劉邦駕崩之後,漢家的皇位傳承了。
漢十二年,太祖高皇帝劉邦駕崩,太子劉盈繼承皇位,是為︰漢孝惠皇帝。
兒子做了皇帝,曾經的皇後呂雉,自然也就變成了皇太後。
之後不久,呂太後便做主,將女兒魯元公主劉樂,與宣平侯張敖所生的女兒——也就是孝惠皇帝劉盈的外甥女︰張嫣,冊封為了皇後。
而張嫣嫁給舅舅劉盈時,才剛七歲。
短短七年之後,年僅二十二歲的孝惠皇帝劉盈,便在未央宮駕崩。
在劉盈駕崩時,孝惠皇後張嫣也才十四歲,自然也沒能替劉盈,生下嫡長子。
于是,劉盈的庶長子劉恭,便在呂太後的扶持下,以四歲,坐上了漢家的皇位。
也正是從這時起,有些事兒,便逐漸開始不對勁了。
——高後呂雉,是太祖高皇帝劉邦的妻子,是漢家的開國皇後;
劉邦駕崩,兒子劉盈繼承皇位,呂雉理所應當的成為了太後。
而在兒子劉盈也駕崩之後,呂太後于情于理,都本該成為‘太皇太後’。
但在孝惠皇帝駕崩、庶皇長子劉恭繼承皇位之後,呂太後卻並沒有按照慣例,將自己的身份從‘太後’提格為‘太皇太後’。
呂太後仍是太後,那孝惠皇後張嫣,自然也就無法做太後了,于是便一直以皇後自居;
坐上皇位四年後,年僅八歲的兒皇帝劉恭,便因為一句‘吾未壯,壯即為變’,而死在了祖母呂太後的手中。
之後,呂太後又扶立了孝惠皇帝的另一個庶子︰劉弘繼承皇位。
又過了四年,呂太後駕崩,長安大亂。
陳平、周勃為首的朝臣功侯,和齊悼惠王劉肥的兒子——齊哀王劉襄里應外合,一舉鏟除了把持朝政多年,甚至險些就要顛覆社稷的呂氏外戚。
之後,自然就是陳平、周勃那句‘孝惠諸子,皆乃呂氏婬亂後宮所出’,徹底否定了孝惠劉盈所有後代的血緣;
孝惠皇帝‘絕嗣’,漢家的皇位,也才落到了當時的代王——先帝劉恆頭上。
但在先帝從代國前來長安,繼承皇位時,卻發現了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
——孝惠皇後張嫣,居然依舊以‘皇後’的身份,住在未央宮內的椒房殿!
即便丈夫已經死去,甚至連庶子都被陳平、周勃等人清算,張嫣,卻依舊是皇後的身份!
得知此事,先帝可謂是焦頭爛額,根本不知該如何處置,或者說如何‘安置’哥哥劉盈的遺霜。
但母庸置疑的是︰孝惠張皇後,絕對不能繼續住在未央宮,更不能繼續住在椒房殿。
最終,先帝無奈的決定︰將此事冷處理。
——在未央宮以北,新建一座宮殿,讓張嫣低調的住進去;
這座新宮,不起名;
張嫣,也仍被稱為皇後;
沒有任何詔書,更沒有任何紙面方式的命令。
朝野內外,只當不知道張嫣仍稱‘皇後’的事、不知道這座宮殿的存在;
甚至,直接當張嫣這個人不存在。
就這樣,太祖高皇帝劉邦的第四個兒子劉恆,便成為了漢家的第五位皇帝。
而孝惠皇帝的遺霜、先帝劉恆的兄嫂張嫣,則在那近乎與世隔絕的宮殿,一直住了十七年。
到先帝十七年,孝惠張皇後薨,先帝下令厚葬這位苦命的兄嫂;
最終,享年三十九歲的孝惠張皇後,以處子之身,被葬入孝惠皇帝劉盈的安陵。
而張皇後曾居住過,卻從不曾被正式命名的宮殿,便被坊間私下命名為︰北宮••••••
了解到這段鮮為人知的往事,便不難發現︰薄夫人方才的話,都是肺腑之言。
——薄夫人,確實是一個不喜喧鬧的人;
而北宮,也確實足夠僻靜,確實契合薄夫人的喜好。
至于薄夫人最後那句‘日子總算有了盼頭’,劉勝,當然也明白是什麼意思••••••
「既然如此,那母後,便在北宮住幾年吧。」
「等將來,兄長被封為趙王,兒自會向皇祖母、父皇求情,提前加封母後為趙王太後。」
「到那時,母後就可以搬出北宮,和兄長一起去邯鄲了••••••」
百感交集的道出此語,劉勝便又是一陣長吁短嘆,最終,卻面帶愧疚的低下頭去。
見劉勝如此作態,一旁的劉彭祖、賈夫人母子,便也五味雜陳的發出一聲短嘆,又不約而同的望向薄夫人,微笑著點下頭。
——就如同劉勝做太子、賈夫人做皇後,都是無法改變的事一樣;
在劉彭祖被過繼到薄夫人膝下之後,薄夫人成為趙王太後,也是必將發生,且無法改變的事。
對此,賈皇後、劉彭祖母子心中,當然是有些感慨。
但母子二人,也不得不接受命運的安排••••••
「太、太子不必如此;」
「能有子嗣過繼在膝下,讓我晚年有所依靠,已經足夠讓我感到惶恐了。」
「實在不敢再勞煩太子,為我這沒用的夫人做這樣的事。」
「——如果太子因此,而被陛下訓斥的話,那我肯定會愧疚終身。」
「所以太子,還是收回剛才的話吧••••••」
薄夫人不出意外的做這‘驚兔’狀,顯然也並沒有出乎劉勝的預料。
暗下稍一思慮,便不無不可的點下頭,暗下卻也打定了主意︰等到時候,再看情況辦吧。
現在說這些,也確實有些為時過早。
將此事掠過,又簡單問候薄夫人幾句,劉勝的目光,便落在了母親︰賈皇後身上。
劉勝接下來的這番話,卻讓原本惴惴不安,才剛因為薄夫人的寬慰,而稍安下心來的賈夫人,再次感到不安了起來••••••
「按照慣例,母親被敕封為皇後,便應當盡快召見宮中的諸姬、嬪,以正名分。」
「但母親住進椒房殿,已經有半個多月了;」
「這件事,也已經耽誤了半個多月。」
稍有些嚴肅的一語,便惹得賈皇後再次慌亂起來,甚至不安的揉搓起衣角;
卻見劉勝再次側過頭,望向賈皇後身側的薄夫人,眉宇間,也稍涌上些和善,以及懇請。
「按理來說,本不該以這樣的事,來讓母後感到不愉。」
「但過去,母親在宮中,和程夫人、王美人,都以平等地位相處多年;」
「如今做了皇後,母親,恐怕無法在程夫人、王美人面前,端起皇後的架子。」
「所以這件事,恐怕還需要母後,稍微幫這些。」
「——如果會讓母後感到不快,那就當我沒說過這些話。」
「但如果可以的話,還是希望母後,能多到這椒房殿走動走動。」
「也好教教母親︰這漢家的皇後,到底應該怎麼做、應該如何和宮中的姬、嬪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