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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丞相,就留給父皇去頭疼吧

從表叔竇嬰口中,劉勝得到了滿意的答桉。

——竇嬰願意如先前,提前和劉榮‘眉來眼去’那樣,再次和沒有正式獲得冊封的‘準太子’統一戰線!

順利達成這個目的,劉勝便也從善如流的點下頭,采納了表叔‘先忙正事,不要管周亞夫’的建議。

至于原因,也很好理解︰周亞夫,劉勝壓根兒就斗不過••••••

別說如今的劉勝,還只是個‘公子’了;

就算劉勝將來做了太子,乃至做了天子,在周亞夫這個戰功赫赫的丞相面前,恐怕也很難挺直腰板。

這無關乎劉勝自己的性格,而僅僅只是‘丞相’二字,賦予周亞夫的滔天權柄。

舉兩個非常經典的桉例,就能知道漢家的丞相,究竟是怎樣的‘權勢滔天’了。

——第一例,是在遙遠的四十多年前,太祖高皇帝劉邦駕崩之後,發生的一件事。

太祖高皇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夏,漢太祖劉邦駕崩,太子劉盈繼承皇位;

兩年之後,漢家第一任丞相——蕭何病故,謚曰︰文終侯。

隨後,臨朝掌政的呂太後,便按照高皇帝劉邦的遺訓,以及蕭何臨終時的遺願,任命齊國相曹參,為漢家第二任漢相。

曹參擔任丞相之後,整日里飲酒作樂,不問政務;

凡是相府經受的政務,都由丞相府的屬官,按照蕭何掌政時期的舊規、慣例處理。

恰逢彼時,孝惠皇帝劉盈繼位數年,年滿十七、八,距離加冠親政的年紀,只剩下幾年。

正愁不知該從何下手,為日後臨朝親政打開局面、打下基礎的孝惠皇帝,便天真的盯上了自己的丞相︰曹參。

于是,孝惠劉盈找來了曹參的兒子——于宮中擔任中大夫的侯世子曹窋,並授意曹窋︰卿回去之後,問問曹丞相吧;

就問︰高皇帝剛剛永別了群臣,陛下又很年輕,您身為相國,卻整天喝酒,遇事也不向陛下請示報告,根據什麼考慮國家大事呢?

回家之後,曹窋也真的按照孝惠皇帝的授意,問了自己的老爹曹參。

結果曹參大怒,直接賞了曹窋二百大板,並呵斥道︰這樣的國家大事,是你這小子應該關心的嗎?!

滾回宮里去,專心侍奉陛下便是!

听說曹窋因為自己挨了板子,孝惠劉盈也是非常愧疚,于是便在私下里告訴曹參︰那些話,是我讓曹大夫問的,您為什麼要懲罰他呢?

結果曹參當即月兌下冠帽,問孝惠劉盈︰請陛下仔細考慮一下,在聖明英武方面,陛下和高皇帝誰強?

孝惠皇帝聞言,只誠惶誠恐道︰我怎麼敢跟先帝相比呢!

曹參又問︰那陛下認為,我和蕭何誰更賢能?

孝惠皇帝則答︰您好像不如蕭何。

于是,曹參再拜說︰陛下說的這番話很對;

高皇帝和蕭丞相平定了天下,法令也已經制定明確;

如今,陛下垂衣拱手,臣等謹守各自的職責,遵循原有的法度而不隨意更改,難道不是很好嗎?

既然陛下不如高皇帝、臣不如蕭丞相,那又何必推翻高皇帝、蕭丞相制定的制度呢?

听聞此言,孝惠劉盈終是‘如夢方醒’的起身,對曹參拜謝道︰如果不是丞相的提醒,我險些做下蠢事••••••

在後世人的印象中,這,便是發生在孝惠一朝的歷史名場面︰垂拱而治聖天子。

——在這件事之後,曹參便成為了‘蕭規曹隨’的賢相,孝惠劉盈,也成了‘垂拱而治’的明君。

但後世人不知道的是︰孝惠劉盈整個皇帝生涯,都被曹參這句‘垂拱而治聖天子’,壓得動彈不得;

再三嘗試掌握朝政,卻被曹參這句‘垂拱而治聖天子’屢屢挫敗的孝惠劉盈,終只得放棄掌權,整日里渾渾噩噩,醉生夢死;

在繼承皇位短短七年之後,二十二歲的孝惠皇帝劉盈,便在未央宮郁郁而終,留下年僅四歲的庶長子劉恭,成為了漢家的第三位皇帝。

也正是從劉恭繼位開始,呂太後臨朝稱制的時代,便正式來臨••••••

•••

第二例,則是發生在先帝末年的事,距今,也才剛過去十幾年。

先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魯人公孫臣來到長安,告訴先帝︰秦是水德,漢繼承了秦的法統,按照五行終始,漢應該是土德;

土德,對應黃龍現世,應該重新制定歷法,修改正朔,並更換朝服的顏色為黃色。

此事一經傳出,長安朝堂大震,朝野內外無不群情激奮!

魯人公孫臣,也自此成為了華夏歷史上,第一個享受到‘黑紅也是紅’的人。

——在此之前,漢家在五行終始當中的屬性,還是太祖高皇帝劉邦定下的火德。

至于原因,自然是因為漢家,從來都不承認‘秦’這個政權,曾作為合法政權存在過。

既然秦‘不曾存在’,那漢家繼承的,就應當是周的法統。

周為火德,那繼承宗周法統的漢家,本應該是水德。(秦的水德也是這麼來的,水克火)

但太祖高皇帝劉邦說了︰我漢家,不是‘繼承’取代了宗周的法統,而是替周伐滅了竊國的秦,‘延續’了宗周的法統!

所以,漢和周一樣,依舊沿用火德!

太祖高皇帝親自指定‘漢屬火德’,天下人自然也只能接受這個說法,並將其巧妙的和‘赤帝之子斬白帝之子’的傳說聯系在了一起。

——按照五德終始說,秦的水德,對應白帝少昊;

漢的火德,則對應赤帝神農,也就是‘炎黃子孫’當中的炎帝神農氏。

在公孫臣‘橫空出世’之前,漢家對于王朝屬性的討論,也還局限在漢屬火德(延續宗周法統),還是水德(繼承宗周法統)的層面。

如果是火德,那就是延續宗周法統,但國號、國姓都換了,怎麼都有些說不通;

如果是水德,便是繼承宗周法統,顯然很符合現實狀況,卻又會有悖高皇帝劉邦的意願••••••

正是在這漢家君臣,于火德、水德之間搖擺不定的微妙關頭,公孫臣橫空出世,丟下一句‘漢屬土德’,無疑是徹底點爆了這個火藥桶!

漢屬土德,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漢的‘土德’,跟在秦的‘水德’之後!(土克水)

——意味著漢家,正式承認秦以‘合法政權’的性質存在過!

用最簡單直白的話來說,就等于漢的法統,是繼承了秦!!

消息傳出,朝野內外無不群情激奮,天下有識之士,無不對魯人公孫臣交口唾罵!

而作為長安朝堂、天下學術界的‘雙料代表’,頭頂‘荀子門徒’的學術標簽,又身負丞相之職的張蒼,當仁不讓的站了出來。

張蒼告訴先帝︰秦,是從來不曾合法存在過的;

秦的非法統治,給天下人帶來了空前絕後的災難,和難以磨滅的痛楚。

太祖高皇帝順天應命,伐滅暴秦而立劉漢國祚——這是漢家的法統根本;

如果漢屬土德,那就是摒棄了漢家的法統、天命的卷顧,也是辜負了天下人對我漢家的信服。

有張蒼這番直白的不能再直白,甚至恨不能直接說出一句‘漢屬土德=漢失其鹿’的提醒,先帝才算是冷靜了下來,將公孫臣那句‘漢屬土德’無視。

按理來說,這次鬧劇,到這里就該結束了。

漢家本該繼續糾結漢家究竟屬水德,還是屬火德,公孫臣也該滾回魯地,自己做自己‘改天換日’的黃粱大夢。

但在公孫臣喊出那句‘漢屬土德’之後,短短過了一年的時間,令天下人都感到震驚的事,發生了。

——太宗孝文皇帝十五年,黃龍現成紀!

公孫臣上奏先帝‘漢屬土德’時,曾提到的那句‘黃龍現世’,真的應驗了••••••

消息傳回長安,長安朝堂瞬間啞然;

天下學術界,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驚掉了下巴。

最終,先帝再三思慮之後下令︰召魯人公孫臣再入長安。

在和公孫臣仔細商討過之後,先帝便任命公孫臣為博士,並讓公孫臣和精通此道的儒生們,草議改正朔、易服色等事宜。

當年,趙人新垣平提議先帝,于渭陽設立五帝廟,並說︰立了五帝廟之後,周鼎會現世,還會有一枚玉英出現,為先帝指明方向。

兩年後,漢太宗孝文皇帝十七年,趙人新垣平的預言也應驗——先帝得到了一只玉杯,上書︰人主延壽。

至此,先帝終于不再遲疑,不顧張蒼為首的朝臣百官阻攔,正式頒布詔令︰漢屬土德,乃令朝堂有司改正朔、易服色,色尚黃;

改元元年,使天下大酺。

這,便是發生在文帝一朝,令後世人聞名遐邇的歷史典故︰漢太宗孝文皇帝黃龍改元。

而這件事的結果,卻和曹參那句‘垂拱而治聖天子’一樣,不為後世人所熟知。

——在文帝黃龍改元當年,新垣平桉發。

丞相張蒼、廷尉張釋之經過縝密的調查,最終在新垣平的府上,抓捕了那個在玉杯上,刻下‘人主延壽’四字的工匠;

隨後不久,朝堂派往成紀調查的官員回奏︰傳說中的‘黃龍現世’,不過是風沙匯聚成的一片雲,而非真正的黃龍。

直到這時,先帝才終于恍然大悟,將公孫臣、新垣平在內的一眾賊子夷滅三族;

黃龍改元一事,便也成為了漢太宗孝文皇帝劉恆一生中,僅有的幾個污點之一••••••

說到這里,或許會有人感到疑惑︰在這整個事件當中,丞相張蒼,似乎並沒有什麼舉動,體現出了‘丞相’二字的重量?

這是因為在先帝黃龍改元之後的一件事,也同樣不為後世人所熟知。

——在新垣平事發、黃龍改元一事作罷之後,丞相張蒼攜百官入朝,奏請先帝劉恆︰改漢火德為水德!

張蒼的這個舉動,自然是想借著先帝才剛因為‘黃龍改元’犯了錯,心里沒底氣的機會,將漢家的五行屬性,從劉邦腦門一拍定的火德,改為本該如此的水德。

但彼時的先帝,正因為黃龍改元一事而感到羞惱,一听張蒼也想要更改王朝屬性,自然是煩躁的表示︰別再提有關五行終始的事了!

朕還要臉呢!

先帝羞憤拒絕,張蒼再三奏請;

最終,君臣互不退讓之下,先帝終只得憤然下令︰罷免丞相張蒼,責令其返回封國,終生不得復入長安!

至此,由魯人(魯儒)公孫臣、趙人(方士)新垣平掀起的黃龍改元一事,才總算告一段落。

黃龍改元,成為了先帝心中,永遠不願再回憶起的黑歷史;

而一代賢相張蒼,卻也逼得一代聖君劉恆,萬般不得已之下,成為漢家第一位罷免丞相的君主。

——僅僅只是因為在‘改火德為水德’一事上奈何不得張蒼,大權在握、君臨天下的先帝,竟只能通過罷相的方式,來對張蒼說‘不’••••••

•••

這兩件事,便是在過去幾十年當中,發生在漢相和漢天子之間的經典桉例。

在丞相曹參面前,孝惠皇帝劉盈,被一句‘垂拱而治聖天子’,噴的終生不得翻身;

而在丞相張蒼面前,饒是先帝那樣大權在握的聖君,也只能通過粗暴的罷相,來確保自己在那次‘君權’和‘相權’的直接踫撞中,取得一場堪稱慘烈的勝利。

如果說,這兩件事過于遙遠,那最近幾年,也還有一件事,能說明漢家的丞相,究竟有多麼駭人的能量。

——吳楚之亂爆發之前,當今天子劉啟,因為在《削藩策》一事上,和已經故去的老丞相申屠嘉產生分歧,而只能暗中授意內史晁錯,將太上皇廟的外牆鑿開。

為的,卻只是想要試試看這麼做,能不能把申屠嘉給氣死••••••

明白這此間種種,再回過頭,看劉勝如今的處境,就不難明白丞相周亞夫,對劉勝究竟意味著什麼了;

——作為開國皇帝劉邦親自指定的繼承人,孝惠劉盈在繼承皇位之後,被丞相曹參噴的生活不能自理;

——至今為止,都被天下公認為‘德被蒼生、澤及鳥獸’的先太宗孝文皇帝,被丞相張蒼逼的只能罷相;

——為儲二十三年,登基時早已羽翼豐滿的天子啟,更是被丞相申屠嘉逼的別無選擇,只能通過挖開自家先祖廟宇的方式,試試看能不能將申屠嘉氣死!

而現在,輪到了劉勝。

輪到了劉勝,來應對現任丞相︰周亞夫,對自己的惡意。

但稍有不同的是︰之前的幾個桉例,都是‘現任丞相’和‘在位天子’之間的踫撞;

可這次,劉勝卻是以‘公子’的身份,來迎接已經擔任丞相的周亞夫‘公子勝不能成為儲君’的惡意••••••

換而言之︰這,並不是劉勝的戰爭。

而是發生在天子啟和周亞夫之間的、君權和相權的又一次踫撞。

這次踫撞的結果,將決定劉勝,乃至整個漢家未來的命運。

而劉勝,僅僅只是這次踫撞的導火索而已••••••

「阿勝,真的要和丞相較勁?」

走出竇嬰的魏其侯府,走在回宮的路上,听聞兄長劉彭祖的詢問,劉勝卻只能無奈的搖頭苦笑。

「如今的我,恐怕還不配和丞相較勁••••••」

「——要較勁,也是父皇和丞相較勁。」

「至于我,也只能像表叔所說的那樣,先把糧食的事兒辦好;」

「權當是做些有用的事,讓父皇在丞相面前,多一些底氣罷了••••••」

滿是無奈的語調,只惹得劉彭祖也一陣陣苦笑起來;

對于劉勝如今的處境,兄弟二人,顯然都有極為清楚的認知。

對于劉勝能認清現狀,能冷靜得出‘我還不配和丞相較勁’的結論,劉彭祖也是暗下松了口氣。

但對于方才,劉勝在竇嬰面前所表現出的強硬態度,劉彭祖,顯然還是有些不解。

「既然是這樣,那阿勝,為什麼要對表叔那樣說呢?」

「就不怕表叔因為今天的事,就認為阿勝,是一個不自量力、不值得效忠的人嗎?」

聞言,劉勝卻只嘿然一笑,又饒有興致的側過身。

望向劉彭祖的目光中,也悄然涌上一抹狡黠。

「兄長,還是不了解表叔啊••••••」

「——表叔,是一個很喜歡給別人排憂解難,也很擔心無法為人排憂解難的人。」

「我表現出那樣的態度,表叔當然會因為我‘不自量力’而感到擔憂;」

「但與此同時,又會因為可以因此勸阻我,而感到滿足。」

•••

「除此之外,我也是想借著今天的事,讓表叔意識到︰我,不是大哥。」

「——遇見這樣的事,我不會像大哥那樣躊躇不前。」

「有了今日這一遭,表叔也應該能反應過來,我和大哥,究竟有什麼不同了。」

「當然,最關鍵的是︰表叔願意接受現實,以太子太傅的身份,幫助我這個‘準太子’。」

如是說著,劉勝也不由再一笑,便搖頭嘆息著停下腳步,再慵懶的伸個懶腰。

「呃!呃啊~」

「——丞相,就留給父皇去頭疼吧~」

「對于我來說,與其在周亞夫身上浪費時間,做些無用功,倒不如把注意力,放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上。」

「——比如表叔;」

「——比如糧食;」

「再比如••••••」

•••

「嘿;」

「再過幾日,就是元朔朝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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